朔望朝會，逢初一十五召開，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員都要朝見皇帝。
不過因晉祚東移，制度不全，人心離散，內帑羞澀，朔望大朝的規模縮減為與日朝相當，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入朝參拜。
日朝則是形同廢棄，一應決議皆由臺省與內苑議定發出。
總的來說，朔望大朝不是奏事的，禮儀的色彩較濃，以此顯示當今天下仍是司馬家的天下。
朝會的內容一般是皇帝對臣僚的關懷和慰問，然后臣僚上敬言謝恩贊頌，有點類似于后世的茶話會。
天不亮，陸陸續續有馬車抵近，于瑞門下靜候，不時有人走下馬車，互相攀談。
“咚！”
“咚！”
“咚！”
突然城頭鼓響，待得三通鼓過后，端門喀吱吱打開，一名名臺省諸公往門內走去，穿越寬闊的廣場，便是中朝大殿，太極殿。
諸公陸續進殿，在自己的坐榻前就坐。
“陛下駕到！”
一名黃門尖聲叫喚。
一陣環佩叮咚聲響起。
一行宮女，其中有兩名打著五明扇，護侍著皇帝司馬德宗搖搖晃晃的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皇帝的年紀約十七八歲，矮小肥胖，面上帶著如孩童般的天真表情，正出神地望向殿里的燈具。
雖然身著冕服，頭戴十二旒白玉珠平天冠，一幅天子臨朝的正式行頭，可落在臺省諸公眼里，卻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再聯想到晉惠帝，不由暗嘆。
前晉因癡呆皇帝而亡，如今后晉也來了個癡呆皇帝……
司馬德宗身邊，是皇后王神愛，身著皂色謁廟服，神色淡漠，無悲無喜，仿佛世間已沒有任何事物能使她心動。
可若細細看去，會發現她的眼眸里隱含著一絲幾不可察的顛狂。
身為瑯琊王氏王獻之的女兒，也是建康最富盛名的才女，生的貌美無雙，卻于十三歲那年嫁了個傻子，再是性情恬淡，又如何會不暗嘆命運弄人呢？
其實王神愛本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但司馬德宗是有名的癡呆，愚蠢異常，口吃不能言語，甚至冷熱饑飽都沒感覺，一舉一動全得靠別人扶持。
因此蓋璽押印總需要個人手。
孝武帝正室皇后王法慧，即王愔之的親姑姑早已過逝，司馬德宗兄弟倆的生母陳氏也于十年前病故，孝武帝生前寵愛的張貴人則用被子捂死了孝武帝，已逃之夭夭。
故而宮里沒有別的女人比王神愛更有資格陪伴司馬德宗列席大朝。
在群臣的輕蔑眼神中，司馬德宗一步三回頭，好容易才被宮女連摁帶壓架上了龍榻。
他的坐姿也與尋常人不同，殿內所有人都是跪坐在榻上，只有司馬德宗的屁股下墊著個小馬扎，沒辦法，他不會跪坐。
王神愛端坐在司馬德宗右側稍后，目不斜視，真正把自已當作了局外人。
帝后剛一坐下，群臣就涌上前，齊聲施禮道：“臣等參見陛下與皇后！”
王神愛輕抬素手，淡淡道：“眾卿免禮，坐！”
群臣紛紛落坐。
王神愛又道：“眾卿有本奏來，無本退朝！”
這是裝都不帶裝了。
被囚禁在宮城這牢籠中，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如果有個郎君能帶她逃走，即便最終仍會被抓回去，她也會毫不猶豫，只為那片刻的自由。
司馬道子給司馬尚之打了個眼色。
司馬尚之會意地踏步上前，手持笏板，洪聲道：“臣彈劾王愔之收降納叛，請朝廷下敕，命其交出叛逆段谷合及一眾人等，并剝奪王愔之士族名位！”
群臣均是精神一振！
沒錯，有戲看啊！
王神愛也眸光微抬。
她在未出閣時，與謝月鏡即便算不上手帕交，也有過來往，而王愔之是謝月鏡的夫郎，數月來，又鬧的沸沸揚揚，竟然跑去了義興，讓她生出了幾分興趣。
尚書令王恂乃王導孫，問道：“伯道，何出此言？”
司馬尚之也顧不得丟臉，將來龍去脈道出。
“此子一路南逃，殺人盈野，兇悖之極，古所未聞，今又收降納叛，已目無朝廷。
我朝以九品官人法取士，既重門楣，亦看品行，此子品行不堪，故臣附議，奪去王愔之士族名位！”
司馬道子向上拱手。
他是以司徒錄尚書事，而裁斷入士乃司徒職責，他有權剝奪王愔之的士人身份。
謝琰眉頭一皺道：“王愔之出奔義興，是非曲直暫時不論，伯道怎知段谷合去投奔了王愔之，可有明證？”
“哼！”
司馬尚之哼道：“不是王賊還能有誰，當初他假惺惺放了段谷合，使其感激泣零，不就是為了邀買人望么？”
揚州大中正陸仲元卻是道：“伯道此言差矣，王愔之系出名門，素來寬厚，于陣前義釋段谷合，有何不妥。
再者，伯道也無確鑿證據指向王愔之收留了段谷合，圣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還望伯道莫要以微言勸心緒！”
司馬尚之頓時大怒道：“陸仲元，你收了王賊什么好處？竟如此為他張目揚聲？”
陸仲元不答，暗哼了聲。
司馬道子突然內心悚然！
司徒有權裁斷入士，可陸仲元是揚州大中正，有品評士人門楣之權，在某種程度上，與司徒的職權存在重合。
陸仲元公然為王愔之張目揚聲，這固然是對自己的不滿，但更深層次的原因，難道不是因為戰敗嗎？
從王愔之闖入東府，挾持司馬元顯開始，再到一路南奔，擊潰追兵，表現的有勇有謀。
反之，自己的威望隨著一次次兵敗，不斷的下墜。
而那陸仲元，只是區區揚州大中正，就敢于頂撞自己，這無疑釋放了危險的信號。
‘還是手頭沒兵啊！’
司馬道子縮袖里的手，緊緊攢成了拳頭。
“莫要喧嘩！”
這時，王神愛鳳眸一瞪，便道：“王愔之是否收容了段谷合，尚未有定論，不如以尚書臺之名下函，先讓王愔之自證，再觀后效。”
“皇后所言甚是！”
謝琰忙附合。
“臣附議！”
“臣附議！”
群臣紛紛附合。
司馬道子與司馬尚之的面色難看之極，今次的朝會，可謂徹頭徹尾的失敗，這也讓司馬道子迫切想擁有一支自己能掌控的強軍，專用于征討不服。
不過他并未留意到，王神愛眼眸里，閃動著危險的光芒。
是的，這種日子，早受夠了，她想要毀滅一切，連大晉、朝廷、家族與自己一起毀滅。
只要是臺省贊同的，我就在后面扯后腿，搞破壞。
大晉這條破般，趕緊沉了吧，大家一起同歸于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