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愔之拱手道:“何叔,侄兒近來讀書,讀到《曹劌論戰(zhàn)》,其有彼竭我盈之說,去年王國寶伏誅,正是相王勢竭,父親勢盈之時,故而對父親未能一鼓作氣清君側(cè)頗為不解。”
王恭面色稍霽,擺擺手道:“你年歲尚幼,軍國之事,莫要操心。”
王愔之暗暗冷笑,實則是王恭自己都不清楚要做什么,這個時代的人,都很迷惘,尋不到出路,看不到未來,常有令人難以理解的行為舉止。
真正清醒的,只有兩個,一是孫恩,二是劉裕。
孫恩從起兵之初,就是奔著造反來的,并堅持不懈,直到最終兵敗自盡。
劉裕的目地則是奔著篡奪晉室江山而去。
其余如瑯玡王氏、陳郡謝氏、司馬道子父子、劉牢之、王恭,都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故而劉裕能成功。
桓玄另當(dāng)別論,是認不清自己的典型。
王愔之朗聲道:“所謂成家立業(yè),兒已成家,自當(dāng)立業(yè),為父親分憂。”
“你欲如何為父分憂?”
王恭問道。
王愔之道:“兒想去地方上歷練。”
王恭頓時現(xiàn)出怒容,指著王愔之,大怒道:“豎子,我太原王氏累世清名,莫非要毀于汝手?
汝姑母孝武定皇后(王恭親妹王法慧)在世時,喜好飲酒,傲慢善妒,先帝深感憂慮,遂于東堂召見汝祖(王蘊),請其管教訓(xùn)誡,汝祖脫帽謝罪,孝武定皇后亦痛改前非,此為佳話。
汝父鎮(zhèn)京口已近十載,從未為自家謀過一份私利,朝廷中,無人不贊一聲孝伯風(fēng)雅,如今你卻欲借我王家之勢謀一己私利,你可知錯?”
王愔之眼里,滿滿的都是難以置信之色。
這就是自己的父親?
沽名鈞譽到了魔怔的地步,已無可救藥了。
不過仍是耐心解釋道:“父親與相王已成死敵,豈有將妻兒置于敵手之理,兒帶母親與月鏡往左近州郡赴任,可解父親后顧之憂。”
“呵~~”
王恭冷笑道:“我把你母親和你送走,豈非向天下人召示,我王孝伯怕了他司馬道子?
從京口往建康,不過兩百里,輕騎兵一日夜可至,相王父子豈敢動我妻兒?你莫要為此擔(dān)心,好生在家讀書方是正理!”
王愔之心頭撥涼!
古人好名,他是清楚的,但如王恭這般走了極端,就不正常了,哪有對妻兒安危都不顧及的道理?
除非……
王愔之不由記起史書的記載,自己有一個庶弟叫王曇亨,自小被乳母寄養(yǎng)在別處,連母親都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弟弟存在,可謂藏的密不透風(fēng)。
王愔之不愿以惡意去揣測原主的父親,但此時,沒法不多想。
古人因其死亡率極高,只要有血脈流傳下去,對生死看的很淡。
顯然,王曇亨就是王恭的退路,既便全家被殺,王恭依然有血脈流傳。
事實也是如此,王恭被捕前,托親信攜王曇亨投奔桓玄,桓玄敗亡后,又得了劉裕的善待,可是郗氏、原主及諸多黨羽子弟悉數(shù)人頭落地啊!
這一刻,王愔之心里只有失望,對這個便宜爹再也不抱任何指望了。
自救,還得靠自己。
“兒此來,是受母親之托為父親送上夏衣,父親庶務(wù)繁忙,兒不敢打擾,告辭!”
王愔之一整衣袍,當(dāng)庭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遂徐徐退出。
“豎子!”
王恭不快地哼了聲。
以前的王愔之,可不是這樣,雖然畏自己如虎,卻透著對自己的崇拜。
而如今,他在王愔之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崇拜,有的,只是冷淡,平靜。
尤其是這份平靜,讓他心里有了不安,仿佛是在向自己決別。
“公勿惱,郎君也是一片孝心吶,待仆出去送送郎君!”
何澹之勸了句,就快步追出,揮手喚道:“賢侄,賢侄!”
“何叔!”
王愔之站定拱手。
“哎~~”
何澹之重重嘆了口氣道:“汝父謹守清操,汝也莫要埋怨,待汝父氣消了,我再勸勸汝父。”
王愔之笑道:“父親自有他的立場,不敢再勞煩何叔操心,只是……何叔可否幫我個忙?”
“賢侄請講!”
何澹之看了過去。
王愔之壓低聲音道:“何叔能否賒些兵甲弓矢與我?”
“什么?”
何澹之一驚:“賢侄斷不可胡來啊!”
王愔之?dāng)[擺手道:“何叔想差了,父親與相王為敵,而我全家皆在建康,令人寢食難安,再者些許兵甲弓矢又能做什么,不過是多幾分自保之力罷了。”
“這……”
何澹之現(xiàn)出了難色,期期艾艾道:“實不相瞞,北府軍兵甲弓矢皆有定數(shù),并非我一個參軍所能隨意調(diào)動,賢侄也莫要著急,待我再勸勸令尊便是!”
“看來……是小侄不知好歹了!”
王愔之幽幽嘆了口氣,一臉的蕭瑟落寞。
何澹之心下不忍,其實他也清楚,王恭把妻兒置于建康,卻與朝廷為敵,很不地道,換了他,也要想辦法跑路。
可他確實不敢私售兵甲弓矢與王愔之,一旦被查出來,就是斬首,甚至還有可能累及家人。
王愔之只是太原王氏的子嗣,不值得他冒上潑天奇險相助。
王愔之又道:“是小侄唐突了,竟使何叔為難,不過小侄還有一事腆顏相求。
“賢侄請講!”
何澹之心里格登一下。
王愔之道:“何叔能否賒個幾車石灰給我?”
“賢侄要石灰作甚?”
何澹之不解道。
王愔之笑道:“小侄自有妙用。”
“也罷,過一兩日我便給你弄來,送去你家莊園?”
何澹之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再者,京口作為軍事重鎮(zhèn),擁有五萬銳卒,本就是晉陵、三吳一帶的鹽鐵與錢糧集散地。
弄些石灰要比兵甲容易。
于是勉強其難的點頭。
“多謝何叔,送去莊園即可,切莫讓父親知曉!”
王愔之大喜,長揖施禮。
“好,賢侄請回罷,令尊那里,自是守口如瓶!”
何澹之見著王愔之的神色,大體明白是被套路了,先提一個不可能完成的要求,被拒之后,退而求其次,總不好意思再拒絕了吧。
不過這也讓他生出了一種怪異的感覺,對王愔之多了幾分另眼相看。
“小侄告辭,何叔留步!”
王愔之又鄭重拱手,轉(zhuǎn)身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