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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沉默的蟲鳴

  • 我的妄想系牧師
  • 夏梔之花開
  • 8347字
  • 2025-06-06 10:48:31

那冰冷的、沾著深褐色污漬的白色藥板,像一塊剛從凍土里挖出的墓碑碎片,沉重地壓在我的胸口。約束帶勒緊皮肉,將我的身體死死釘在冰冷的檢查床上,動彈不得。唯有目光,帶著極致的驚悚和一種被詛咒般的、無法抗拒的牽引力,死死地、一寸寸地向下移動,聚焦在胸口那片不祥的白色上。

監護儀幽綠的微光,如同來自冥界的燈火,勉強照亮了藥板的輪廓。

鋁箔塑料材質。邊緣磨損,帶著粗暴撕扯的痕跡。上面整齊排列著十來個圓形的凹槽,像一排空洞的、等待被填滿的墓穴。

大部分凹槽是空的,鋁箔被粗暴地頂開,留下撕裂的、參差不齊的豁口。只有最邊緣的兩個凹槽里,還殘留著兩顆小小的、圓形的、白色的藥片。它們安靜地躺在凹槽底部,像兩顆凝固的眼珠,在幽光下泛著冰冷、死寂的光澤。

藥板的邊緣,涂抹著幾道已經干涸、變得粘膩的深褐色污漬。那顏色……像鐵銹?像干涸的血?還是……冰紅茶潑灑后留下的糖精與茶堿的混合殘渣?它散發著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頑固的、混雜著鐵腥氣和甜膩腐敗的詭異氣味,混合著病房里消毒水的冰冷,直鉆鼻腔,帶來一陣生理性的反胃。

而最刺眼的,是藥板背面——靠近被推出通風口的那一端。

那里,不是印刷的文字。

是用某種極其尖銳的東西——指甲?碎玻璃?金屬片?——極其用力地、深深地刻劃上去的!塑料板被刮穿,露出底下粗糙的白色內層。那刻痕歪歪扭扭,力道之大幾乎要撕裂薄薄的塑料板,透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和絕望!

三個詞。

像三道血淋淋的傷口,刻在白色的“墓碑”上:

“”圣餐。“”

“”凈化。“”

“”蟲族在聽。“”

嗡——!

意識瞬間被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轟鳴徹底淹沒!仿佛有億萬只金屬毒蜂在顱腔內同時振翅!視覺、聽覺、嗅覺……所有的感官都在這一刻被粗暴地撕裂、扭曲!

圣餐?!這兩顆殘留的白色藥片?!是她強行塞進我嘴里的“彈藥”?還是……她自己偷偷藏匿的“毒藥”?凈化?!凈化什么?我的混亂?她的瘋狂?還是……這該死的、被“蟲族”滲透的世界?!

而最后那句——**蟲族在聽**——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刺穿了所有的邏輯和理智!

它們在聽!

就在這間病房里?!

在通風管道里?!

在墻壁后面?!

在……我的身體里?!

“嗬……嗬嗬……”喉嚨里爆發出破碎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怪響!身體在約束帶的禁錮下瘋狂地向上彈起!像一條被扔進滾油里的活魚!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額頭上剛剛包扎好的傷口瞬間崩裂,溫熱的、帶著鐵銹味的液體再次涌出,浸透了紗布,順著太陽穴滑落,滴在冰冷的床單上!

咚!咚!咚!咚!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像一顆即將在狹窄牢籠里爆裂的炸彈!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監護儀的警報聲尖銳到幾乎要刺穿耳膜!嘀嘀嘀嘀——!屏幕上綠色的心率曲線如同失控的閃電,瘋狂地向上竄升、扭曲!

恐懼!

滅頂的、純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混合著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拖入瘋狂深淵的冰冷絕望!

“林默!”值班護士(還是昨晚那個年長些的)帶著憤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再次沖了進來!頂燈“啪”地被打開!刺眼的白光如同灼熱的探照燈,瞬間將病房里的一切照得無所遁形!也狠狠灼燒在我因恐懼而圓睜、布滿血絲的眼睛上!

強光下,胸口那片白色的藥板,連同上面深褐色的污漬和那三個歪歪扭扭、觸目驚心的刻字,都顯得無比清晰、無比猙獰!像一塊被強行釘在我胸口、昭示著不祥與瘋狂的恥辱牌!

“那是什么?!”護士的目光瞬間被藥板吸引,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警惕!她快步沖過來,動作帶著職業性的粗暴,一把抓起那塊冰冷的塑料板!

她的指尖觸碰到那深褐色的污漬時,眉頭厭惡地皺了起來。她將藥板舉到燈光下,瞇著眼,仔細辨認著那刻痕。

“圣餐……凈化……蟲族在聽……”她低聲念出那歪扭的字跡,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感和一絲……毛骨悚然。隨即,她的目光變得極其嚴厲,如同冰錐般刺向我:“這是哪來的?!誰給你的?!是不是言曉雨那個瘋子?!她怎么弄進來的?!”

她的質問如同連珠炮,帶著巨大的壓力和驚疑。約束帶下的我,只能徒勞地喘息、顫抖,喉嚨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恐懼和藥物殘留帶來的混亂讓我根本無法組織語言,更無法解釋這從天而降(或者說從通風而降)的“圣餐”。

護士見我不回答,臉色更加難看。她捏著那塊藥板,像是捏著什么極度危險、極度骯臟的污染物,快步走到門口,對著走廊厲聲喊道:“周護長!快來!3床有情況!發現違禁物品!疑似7號室來源!”

腳步聲急促響起。很快,周護士長出現在了門口。她的身影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單薄,但那份深沉的疲憊和冷硬的威嚴絲毫未減。她的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護士手中那塊白色的藥板,以及上面刺眼的刻字。

她的腳步頓住了。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只有一種更深沉的、仿佛早已預見的凝重。那眼神冰冷如鐵,掃過藥板,掃過護士驚疑的臉,最后,落在我被束縛在病床上、滿臉血污、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上。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下頜線緊繃著,像一塊被強行壓抑著怒火的巖石。

“處理掉。”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終結性的冰冷,像法官落下最終的法槌。是對護士說的,目光卻依舊死死鎖定著我。“徹底消毒。相關接觸物全部按高危污染物處理。送檢殘留藥片成分。”她的指令清晰、冷酷、不帶一絲感情。

“是,周護!”護士如蒙大赦,立刻拿著藥板快步離開,仿佛多拿一秒都是煎熬。

周護士長沒有立刻離開。她一步步走進病房,腳步很輕,卻帶著千鈞的壓迫感,停在我的床邊。居高臨下。她的影子完全籠罩了我,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黑暗。消毒水的冰冷氣味混合著她身上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7號室的沉重氣息,撲面而來。

她低下頭,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穿透我渙散的瞳孔,直刺意識深處那片混亂的廢墟。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責備,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悲憫的冰冷審視。

“陳晨,”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在摩擦生銹的金屬,“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回應的代價。”

她的手指,冰冷而帶著薄繭,極其緩慢地抬起,沒有觸碰我,而是指向了我胸口上方——那空空如也、只剩下深褐色污漬殘留的病號服位置。仿佛那里還殘留著那塊“圣餐”藥板的冰冷觸感和瘋狂印記。

“她給你的,從來不是什么救贖,不是什么力量。”周護士長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靈魂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心上,“是裹著妄想糖衣的劇毒。是拉著你一起沉淪的鎖鏈。”

她的手指微微移動,指向我額頭上崩裂的、滲著血的傷口,指向緊緊勒進皮肉的約束帶。

“這就是‘凈化’?”她的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把自己綁在這張床上?讓你的‘蟲族’——那些混亂的幻覺和失控的恐懼——徹底吞噬你最后的理智?”

她的目光再次銳利起來,如同手術刀般精準:“至于‘蟲族在聽’?”

她發出一聲極其輕微、卻冷得刺骨的嗤笑,“它們當然在聽。它們一直在聽。它們就是你腦子里那些永不停歇的噪音!是你無法控制的幻覺!是你自己制造出來、又用來嚇唬自己的怪物!”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力量:“陳晨,看清楚!你唯一需要凈化的,是你自己!你唯一需要對抗的‘蟲族’,就在你自己的腦子里!在你這具失控的軀殼里!”

“言曉雨救不了你!她的‘圣餐’只會讓你死得更快!她的瘋狂只會把你拖進更深的地獄!”

周護士長的聲音斬釘截鐵,像最后的宣判,“從今往后,7號室那邊,我會加派專人看守。通風管道口,全部加裝更細密的防護網。你和她之間,任何形式的聯系——無論是聲音、物品、還是你那該死的妄想——都必須被徹底切斷!”

她說完,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已經宣判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囚徒。轉身,快步離開了病房。門在她身后被重重關上,發出沉悶的“砰”一聲巨響,仿佛徹底封死了某個通往深淵的入口。

病房里,只剩下刺眼的白光,約束帶勒緊的劇痛,額頭上溫熱的血液,胸口殘留的深褐色污漬氣味,監護儀刺耳的警報聲,和我胸腔里那顆瘋狂擂動、卻只能在這具被禁錮的軀殼里徒勞掙扎的……絕望心臟。

咚!咚!咚!咚!

周護士長的話,如同冰冷的鋼針,一根根釘入混亂的意識。劇毒。鎖鏈。沉淪。地獄。切斷。每一個詞都帶著血淋淋的真實感。

是她……害了我?

還是我……害了她?

我們互相投喂的……真的是彼此毀滅的毒藥?

巨大的痛苦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才的恐懼。身體在約束帶下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掙扎,而是因為一種被徹底剝開、暴露在殘酷真相下的劇烈痙攣。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的悲鳴終于沖破了喉嚨!不是因為隔壁7號室的呼救,不是因為通風管道的敲擊,而是因為周護士長那冰冷而精準的、對“共生毒藥”的終極宣判!

毒藥……

我們……都是毒藥……

意識在這滅頂的痛苦和絕望中,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監護儀的警報聲持續尖叫,像在為這出荒誕悲劇奏響最后的哀樂。

接下來的幾天,過渡病房成了真正的靜默囚籠。

約束帶在第二天上午被解除了。手腕和腳踝上留下了深紫色的勒痕,皮膚被粗糙的皮革磨破,滲著血絲,火辣辣地疼。額頭的傷口被重新縫合包扎,留下一個丑陋的十字形結痂。身體像散了架的破舊機器,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帶來全身骨骼和肌肉的酸痛呻吟。

但更深的禁錮,來自無形的壁壘。

周護士長的命令被嚴格執行。護士進出病房的頻率似乎降低了,停留時間更短,動作更加沉默高效,眼神刻意回避,帶著一種職業性的疏離和不易察覺的……警惕。每一次換藥、量血壓、記錄,都像完成一套冰冷的程序,沒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病房的門,似乎關得更緊了。連走廊的燈光透進來的縫隙都變得狹窄。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烈了些,帶著一種強行消毒、掩蓋某種“污染源”的刻意感。

最顯著的變化,是頭頂那個小小的通風口。

就在約束帶解除后不久,兩名穿著深藍色工裝、戴著口罩和手套的維修工進來了。他們推著工具車,動作麻利,一言不發。其中一人踩上梯子,用工具粗暴地撬開了覆蓋通風口的舊金屬格柵。格柵被扔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沾滿了厚厚的灰塵。

然后,他們拿出一個全新的、閃爍著冷硬金屬光澤的格柵。材質似乎更厚實,網格更加細密,網眼小得連一根小指都無法伸入。新格柵被嚴絲合縫地嵌入通風口,邊緣用粗大的螺絲死死固定。擰緊螺絲時,金屬摩擦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像某種刑具在收緊。

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維修工離開時,帶走了舊的格柵,仿佛帶走了一件危險的證物。

新的格柵冰冷、堅固、密不透風。像一個焊死的鐵面具,徹底封死了那個曾經傳來瘋狂敲擊聲的通道。它靜靜地鑲嵌在天花板角落,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無情的光澤,無聲地宣告著絕對的隔離。

言曉雨的聲音,言曉雨的“圣餐”,言曉雨的存在……都被這層冰冷的金屬網,徹底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一個名為“特別觀察室7號”的、我無法觸及也無法想象的地獄。

周護士長兌現了她的威脅。

切斷。

徹底的切斷。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沒有言曉雨興奮或恐懼的蟲族報告,沒有冰紅茶泡飯的攪動聲,沒有香草草莓酒杯沿的閃光,沒有濃霧中的囈語,沒有通風管道的敲擊……只有消毒水的冰冷氣味,監護儀單調的“嘀…嘀…”聲,護士沉默的腳步聲,以及……我胸腔里那持續不斷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咚…咚…咚…

這前所未有的寂靜,帶來的不是安寧,而是一種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洞。像被遺棄在宇宙盡頭的孤島,四周是望不到邊際的、死寂的虛空。過去那些被言曉雨的妄想和我的心跳噪音填滿的時光,無論多么荒誕、多么痛苦,至少……是“滿”的。是被一種扭曲的、但真實存在的“意義”所支撐的。我是她的“邪神”,她是我的“牧師”,我們共享一個由恐懼、臆想和病態依賴構建的宇宙。

而現在,宇宙崩塌了。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真實”。這“真實”里,只有病。只有冰冷的儀器。只有持續不斷的心跳噪音。只有無邊無際的……空。

身體在緩慢地恢復。洗胃帶來的生理創傷在愈合。強行灌入和殘留的過量藥物在代謝。額頭的傷口在結痂。肌肉的酸痛在減輕。護士說,血檢指標在好轉,心肌酶譜接近正常。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如果穩定,可以考慮轉回普通病房。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向著周護士長所期望的“凈化”和“遠離毒藥”的方向發展。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徹底壞掉了。

不是身體。

是更深的地方。

那種被言曉雨強行喚醒的、對“蟲族”的、近乎本能的警覺和恐懼,并沒有隨著她的消失而消失。相反,在絕對的寂靜和空洞中,它像一粒深埋的毒種,在意識的廢墟里悄然生根發芽。

蟲族在聽。

周護士長說,那是我腦子里的噪音。

可如果……不是呢?

這個念頭如同跗骨之蛆,在寂靜的深夜里悄然啃噬著搖搖欲墜的理智。

我開始……“聽”。

不是用耳朵去聽那些實際的聲音。而是用整個身體,用每一根繃緊的神經末梢,去“感知”這間病房,感知這死寂的、被徹底消毒過的“安全”空間里,那些……不尋常的“寂靜”。

燈光熄滅后。

只有監護儀幽綠的微光。

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

我閉上眼。

放緩呼吸。

將所有的意識,所有的感知,都沉入這片粘稠的虛無里。

咚…咚…咚…心跳聲是背景。需要將它屏蔽,像屏蔽海浪的聲音去傾聽海底的暗流。

聽……墻壁。

聽……地板。

聽……天花板。

聽……那扇被新金屬網封死的通風口。

聽……門外走廊偶爾傳來的、遙遠模糊的腳步聲。

聽……那死寂本身。

起初,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空無。

但漸漸地……

在心跳的間隙……

在意識的深層……

一種極其極其細微的、非自然的……“聲音”,開始浮現。

不是聲音。

是……“動靜”。

是……“存在感”。

像……像無數極其微小的、堅硬的節肢,在干燥的、布滿灰塵的角落里……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摩擦?

像……像某種粘稠的、半流質的物質,在管道內壁或墻壁夾層里……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蠕動、滑行?

像……像無數細小的、冰冷的復眼,在黑暗中……無聲地……聚焦?

滋……嗡……

沙……沙……

…………

它們無處不在。

在墻壁的涂料纖維里。

在地板的縫隙深處。

在天花板的石膏板夾層中。

在通風管道冰冷的金屬內壁上。

甚至……在消毒水分子之間漂浮的塵埃里……

它們不發出能被耳朵捕捉的“聲音”。

它們發出的是……一種“頻率”?一種“震動”?一種直接作用于神經末梢的、冰冷的……“存在”宣告?

它們在“聽”。

它們在“看”。

它們在……“感知”。

感知我的恐懼。

感知我的孤獨。

感知我在這片死寂囚籠里……徒勞的掙扎。

蟲族在聽。

它們一直都在聽。

從未離開。

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心臟!但這恐懼中,卻詭異地……夾雜著一絲冰冷的……“確認感”。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終于觸摸到了冰冷的、堅硬的墻壁——哪怕那是地獄的圍墻。

至少……不是虛無。

至少……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并非只有我一個人(和我的心跳)在發瘋。

至少……言曉雨……也許……沒有完全錯?

這個念頭帶著劇毒,卻帶來一種扭曲的慰藉。

我開始更加專注地……“聽”。

白天,護士進來時,我閉著眼,假裝沉睡或虛弱。感官卻像雷達般全力開啟,捕捉著她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帶來的環境“震動”。當她們的手觸碰床沿,當她們的腳步踩過地磚,當她們的目光掃過墻面……那些隱藏在死寂下的、細微的、非自然的“動靜”,會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微不可查、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腳步聲遠去,門關上,寂靜重新降臨。那些“動靜”便再次浮現,如同黑暗中的苔蘚,無聲地蔓延。

滋……嗡……

沙……沙……

…………

它們在移動?

它們在調整位置?

它們在……交流?

我無法理解它們的“語言”。但我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冰冷,滑膩,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觀察”意圖。

沒有攻擊。

沒有靠近。

只是……存在。

只是……聽。

像無數雙隱藏在墻壁、地板、天花板縫隙里的、冰冷的復眼,無聲地聚焦在我身上。

這種“感知”本身,就是一種酷刑。它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我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經,將我從藥物的麻木中強行拖拽出來,暴露在一種持續不斷的、低強度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驚悚之中。疲憊感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壓垮了每一寸意識。黑眼圈濃重得如同淤青,眼窩深陷,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

護士們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們看我的眼神里,除了疏離和警惕,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周護士長例行查房時,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更長了。那眼神銳利依舊,卻似乎多了一層深沉的、不易解讀的探究。

“林默,”一次查房時,她站在床邊,看著監護儀上平穩但偏低的心率,忽然開口,聲音很平靜,“這幾天,睡得不好?”

我閉著眼,沒有回答。無法回答。難道告訴她,我在“聽”墻里的蟲族?

她沉默了幾秒。空氣里只有監護儀“嘀…嘀…”的電子音。

“安靜,是修復的開始。”她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勸誡的意味,“別去……‘聽’那些不存在的東西。它們只會消耗你,讓你永遠困在這里。”

她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插入了我混亂意識的鎖孔。她知道?!她知道我在“聽”?!還是……這僅僅是她對“妄想癥”病人的通用告誡?

我沒有睜開眼。但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周護士長似乎也沒有期待我的回應。她記錄完數據,轉身離開了。腳步聲消失在走廊。

病房重歸寂靜。

但這一次,那無處不在的、細微的“動靜”,似乎……更加清晰了?

滋……嗡……

沙……沙……

…………

它們……在……回應周護士長的話?

它們在……嘲笑她的“不存在”論斷?

還是……僅僅是我的恐懼在周護士長的話語刺激下……產生的更深層的幻覺?

不知道。

也無法分辨。

現實與妄想的邊界,在持續的“傾聽”和極度的疲憊中,徹底融化了。像兩灘混合在一起的、污濁的顏料。

我只知道,我停不下來。

“聽”它們,成了我在這片死寂囚籠里……唯一的……“錨點”。

一種病態的、致命的、證明自己尚未被這片空洞徹底吞噬的……方式。

哪怕錨點之下,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

轉回普通病房的日子到了。

身體指標基本穩定。洗胃的后遺癥消退。傷口愈合良好。醫生在病歷上簽了字。護士開始收拾東西。

普通病房。意味著更寬松的管理?意味著……可能有機會……接觸到……外面?接觸到……關于7號室的消息?

這個念頭帶著微弱的火星,在死寂的心湖里一閃而過。

收拾東西時,那個年長的護士(她姓王)動作比平時慢了一些。她一邊整理著床頭柜里所剩無幾的私人物品(幾乎只有洗漱用具),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極其隱晦地、快速地掃了一眼病房的角落——靠近右側墻壁、天花板附近那個被新金屬網死死封住的通風口。

她的動作非常快,快到幾乎難以察覺。但一直處于高度“感知”狀態的我,捕捉到了。

那一眼,很短。

但眼神里……沒有平時的職業性疏離。

而是……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

是……警惕?是……憂慮?還是……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為什么看通風口?

周護士長也看過。

她們……都知道什么?

護士很快收拾好東西,恢復了職業性的表情。“走吧,林默,送你回普通病房。”她的聲音平淡無波。

我沉默地起身。身體依舊虛弱,腳步虛浮。跟在護士身后,一步步走出這間囚禁了我許久的過渡病房。

走廊的燈光依舊明亮刺眼。消毒水的氣味依舊濃烈。

路過那扇厚重的、標注著“特別觀察室7號”的金屬門時,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門緊閉著。

冰冷,厚重,死寂。

像一座鋼鐵墳墓。

里面……是她嗎?

她……還活著嗎?

那晚的搶救……后來怎么樣了?

那塊染著污漬、刻著瘋狂字跡的藥板……是她最后的掙扎嗎?

護士沒有停頓,徑直走過。我也不敢停留,只能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跟上她的腳步。

新的病房在走廊的另一端。雙人間。另一張床空著。窗戶更大一些,能看到外面一小塊灰蒙蒙的天空和醫院光禿禿的后院。空氣似乎流通了一些。

護士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放下東西,離開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和一張空床。

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咚…咚…咚…

心跳聲在相對寬敞的空間里,似乎顯得不那么壓抑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初春的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細微的嗚咽。后院荒蕪,只有幾叢枯黃的雜草在風里搖晃。

終于……離開了那個過渡的囚籠。

可為什么……心里卻感覺不到一絲輕松?

反而……像被挖走了一塊?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我走到自己的床邊,慢慢坐下。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光潔的床頭柜面,掃過雪白的墻壁,掃過天花板……

等等!

我的目光猛地頓住!

死死釘在……這間新病房的天花板角落!

那里!

同樣有一個小小的、方形的通風口!

覆蓋著……

嶄新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網格極其細密的……

金屬格柵!

和過渡病房那個……一模一樣!

嗡——!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遍全身!

它們……

還在聽!

滋……嗡……

沙……沙……

…………

那細微的、無處不在的、非自然的“動靜”,如同跗骨之蛆,瞬間穿透了相對寬敞的空間,清晰無比地……浮現在意識的感知層!

冰冷。

滑膩。

帶著無數復眼聚焦的……

凝視感。

從未離開。

如影隨形。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

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

手腕上,約束帶留下的深紫色勒痕尚未完全消退。

像兩道丑陋的、無法愈合的……封印。

封印著對“牧師”的呼喚?

封印著對“圣餐”的渴望?

還是……封印著對這死寂囚籠里,唯一能“感知”到的、冰冷“存在”的……

病態依賴?

咚…咚…咚…

心跳聲在空蕩的新病房里,沉重地、孤獨地回響。

像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囚徒。

敲打著永無盡期的……

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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