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民國往事:鬼面初逢(1935年)

子午峪的夜,冷得像是九幽地府漏出的寒氣,能瞬間凍結骨髓,讓血液都凝滯。

慘白的月光不是溫柔灑落,而是從厚重鉛云撕裂的罅隙間,如同粘稠冰冷的漿液,潑濺下來,澆在崎岋嶙峋、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山道上。月光所及之處,巖石、枯草、凍結的泥濘,都覆蓋上一層死氣沉沉的、散發著寒氣的霜晶,反射著幽幽的冷光。凜冽的山風,失去了方向,化身為無數條無形的、帶著倒刺的鞭子,在嶙峋怪石犬牙交錯的縫隙間瘋狂穿梭、抽打、撕扯。枯槁的老松虬枝在風中劇烈搖擺,發出連綿不絕、凄厲嗚咽的悲鳴,如同萬千枉死的孤魂野鬼在幽深的山谷中齊聲慟哭,聲音鉆入耳膜,直抵心底最深處,激起一片冰冷的麻癢。風卷起地面粗糲的砂礫、尖銳的碎石和枯葉的碎屑,形成一道道微型的、呼嘯的旋風,狠狠抽打在暴露的臉頰、脖頸和手背上,留下火辣辣的、如同被毒蜂蜇刺般的刺痛感。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帶著苦澀樹脂氣息的松脂味道,混合著夜露的濕冷鉆進鼻腔深處,更令人心悸的是,一絲若有若無、如同生銹鐵器般甜膩粘稠的……血腥氣,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纏繞在每一次呼吸的末端,揮之不去,每一次吸氣都讓胃部不受控制地痙攣抽搐。

少年(林夏的祖父,時年十三歲,小名虎娃)如同一只受驚的幼獸,蜷縮在一塊巨大的、被月光照得慘白如森森巨骨的山巖后面。他瘦小的身體緊緊貼著冰冷粗糙、布滿苔蘚和冰碴的巖石表面,雙臂死死環抱著膝蓋,努力將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恨不能嵌進巖石的縫隙里,仿佛這樣就能融入這片吞噬光線的陰影,避開那彌漫在空氣中、令人窒息的死亡恐懼。牙齒不受控制地劇烈磕碰著,發出細微卻清晰得如同啄木鳥敲擊樹干般的“噠噠”聲,在死寂得只剩下風聲鬼嚎的夜里,這聲音如同敲擊在心頭的喪鐘。他拼命咬住早已失去血色的下唇,試圖壓抑住喉嚨深處涌出的、粗重如破舊風箱般的喘息,冰冷的恐懼像一條活生生的、帶著粘液的毒蛇,死死纏繞住他的心臟,每一次緩慢而沉重的搏動,都牽扯著肋骨深處傳來陣陣悶痛,仿佛心臟隨時會被勒爆。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的、打著補丁的粗布褂子,冰冷濕膩地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背上,被刺骨的穿山風一激,瞬間激起一片密密麻麻、如同針扎般的寒栗,皮膚繃緊如同覆蓋了一層冰冷的鐵殼。他能清晰無比地感覺到自己那顆年輕的心臟在單薄的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脆弱的胸骨,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臨爆裂的恐慌和灼熱的痛感。

他透過巖石底部一道狹窄、布滿滑膩苔蘚和細小冰棱的縫隙,眼球因過度用力而布滿蛛網般的血絲,死死盯著下方溪澗邊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慘白、如同舞臺般詭異的空地。月光將那三個對峙身影的影子拉得老長、扭曲變形,如同三只巨大的、擇人而噬的妖魔,怪誕地投射在布滿光滑鵝卵石、反射著幽幽冷光的冰冷河灘上。影子的邊緣模糊晃動,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撲向巖石后的窺視者。

溪水潺潺,在寂靜的夜里聲音格外清晰,反射著清冷的、破碎的月華,如同流淌的水銀。就在這粼粼波光旁,一柄造型異常猙獰、仿佛從地獄熔爐中鍛造而出的鬼頭刀,靜靜地杵在幾塊巨大的鵝卵石之間。月光仿佛被那厚重、布滿云雷紋的刀身吸引、吞噬,刀體本身泛著一種冰冷的、淬毒般的幽藍光澤,看一眼都讓人眼睛刺痛。厚實的刀背如同凝固的雷霆,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感,而刀刃卻薄如蟬翼,在月光下幾乎透明,閃爍著致命的寒芒。此刻,那鋒利到令人靈魂戰栗的刃口,正死死抵在一個穿著藏青色長衫、身形頎長挺拔的男人咽喉要害之上!刀鋒緊貼著頸動脈的皮膚,微微下壓的弧度,預示著死亡的迫近。

持刀者,是個魁梧如山岳的巨漢。亂糟糟、如同被狂風蹂躪過的鳥巢般的頭發,只用一根磨得發亮、浸透汗漬的皮繩草草束在腦后,幾縷被汗水粘住的發絲緊貼在寬闊、布滿汗珠的額角。滿臉虬結的絡腮胡幾乎遮住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精光四射、如同猛虎般兇悍逼人的眼睛,瞳孔深處燃燒著暴怒的火焰。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多處磨損、沾滿泥漿和暗色污漬的粗布短打,敞開的領口里,露出古銅色、如同歷經風雨的巖石般結實、上面布滿縱橫交錯、如同蜈蚣般猙獰的新舊傷疤的胸膛。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眼下方,一道深可見骨、如同巨大蜈蚣般扭曲盤踞的陳舊刀疤,從高高的顴骨斜斜劃至耳根,皮肉翻卷愈合后的痕跡在慘白的月光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著,泛著一種詭異的、非人的青白色磷光——那是多年前與一頭下山吊睛白額猛虎在絕壁上搏命時留下的勛章,也是讓整個秦嶺綠林聞風喪膽、小兒止啼的山魈寨大當家——賀云霆最醒目的死亡標記。

冰冷的刀鋒緊貼著長衫男人(容百宜)頸部最脆弱的皮膚,微微下壓。一絲殷紅得刺目、如同紅寶石熔液般的血線,立刻順著那薄如蟬翼、閃著幽藍寒光的刀刃緩緩滲出,在慘白的月光下,如同一條蠕動的、充滿惡意的紅色蚯蚓,蜿蜒而下,最終滴落在藏青色的衣領上,暈開一小片迅速擴散的、不祥的暗色。

“容先生,”賀云霆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粗糙的砂紙用力摩擦過生鐵,帶著山匪特有的粗糲、野性和毫不掩飾的、如同實質冰錐般的殺意。他的喉結因為說話而上下艱難地滑動,每一次輕微的起伏都摩擦著那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刀鋒,看得巖石后的虎娃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無形冰冷的手死死攥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劇痛和喉嚨深處泛起的血腥味。“您倒是給老子說說,”賀云霆的嘴角咧開一個兇戾、充滿壓迫感、如同猛獸呲牙的弧度,露出被劣質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濃重的酒氣和汗味撲面而來,“我這義女青鸞掌心的朱砂痣,為何與你袖口里藏著的刺青……他娘的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嗯?!”最后一個字如同重錘裹挾著風暴砸落,在寂靜的溪谷中激起層層疊疊、充滿殺氣的回音。

被刀鋒抵住咽喉要害的容百宜,正是松云觀護龍人容家的當代傳人。他面容清癯,顴骨微凸,氣質儒雅沉靜,如同深谷幽蘭,此刻劍眉微蹙,眼神卻異常鎮定,如同古井深潭,不見絲毫慌亂,只有深不見底的凝重。他手中的長劍并未出鞘,古樸的紫檀木劍鞘緊握在修長有力的手中,然而,那劍鞘的末端卻在微微顫抖著,如同風中細草,顯露出主人內心洶涌的驚濤駭浪。他的目光沒有看咽喉處那催命的刀鋒,也沒有看眼前兇神惡煞、如同怒目金剛的賀云霆,而是越過那魁梧如山岳的肩膀,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震驚、探尋、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落在溪水邊那個纖細的、對危險渾然不覺的身影上。

十五歲的賀青鸞正蹲在溪水旁。她穿著一身半舊的、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漿洗得干凈,袖口和肘部卻打著同樣布料的、針腳細密的補丁,無聲訴說著生活的艱辛。烏黑的長發隨意用一根枯草在腦后松松地挽了個髻,幾縷不聽話的發絲被夜風吹亂,粘在白皙卻沾著灰塵的脖頸和臉頰上,還沾著幾片枯黃的草屑和細小的冰晶。她似乎對身后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生死對峙渾然不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濕漉漉的、反射著月光的河灘上。她用一根隨手折下的、帶著韌性和生機的柳樹枝條,在細膩濕潤、帶著涼意的沙地上,專注地給躲在她身后、如同受驚小獸般的虎娃畫著什么。

樹枝劃過細沙,發出“沙沙”的、如同春蠶食葉般的輕響,勾勒出一個線條粗獷、卻形神兼備、充滿原始力量的圖案——凸眼圓睜,獠牙外翻,面目猙獰可怖,帶著山野的蠻荒氣息,正是山魈寨世代供奉、視為守護圖騰的山魈!虎娃緊緊蹲在她身邊,臟兮兮的小臉上沾著泥點和淚痕,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此刻卻盛滿了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飾的、近乎盲目的崇拜,一眨不眨地看著沙地上逐漸成型的、仿佛擁有魔力的圖案,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緊張地抓著賀青鸞的衣角,仿佛那是連接安全感的唯一紐帶。

一陣稍強的夜風打著旋兒拂過山谷,帶來刺骨的寒意,也撩起了賀青鸞鬢角幾縷柔軟的、帶著少女馨香的碎發。月光如同舞臺上精準的追光燈,清晰地照亮了她小巧玲瓏、如同玉雕般的耳垂后方——那里,一點米粒大小、殷紅如血、如同用最純凈的朱砂點就、邊緣仿佛燃燒著細微火焰的印記,赫然顯露出來!那印記在月光下,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光芒流轉!

容百宜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那耳后朱砂點的精確位置、那純凈無瑕的血色、那細微的、如同火焰跳動的形態輪廓……與他容家嫡系女眷代代相傳、象征著地脈親和與本源庇護的“地脈印”分毫不差!一股強烈的、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悸動,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竄過他的脊背,讓他的頭皮一陣炸裂般的發麻,握著劍鞘的手指關節瞬間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變得慘白!一股難以言喻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賀大當家此言差矣。”一個帶著笑意的、略顯沙啞、如同破舊風箱在漏風般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硬生生撕裂了這凝滯得幾乎凝固的殺機。說話的是站在賀云霆側后方陰影里的楊子兵。他穿著與容百宜質地相似的藏青色長衫,但此刻袖口和下擺沾滿了干涸的泥污、草汁和可疑的暗紅色斑點,嘴角還殘留著一抹未擦凈的、已經發黑凝固的血跡,臉色蒼白得如同剛從墳墓里爬出的紙人,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色,唯獨那雙深陷在陰影里的眼睛,此刻卻閃爍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如同餓狼發現獵物般的狂熱光芒。“您可曾聽聞秦嶺深處流傳千年的‘護龍人三脈’之說?”他向前不緊不慢地踱了一步,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令人不適的親近感,目光如同毒蛇的芯子,帶著審視、貪婪和一絲殘忍的玩味,在溪邊的賀青鸞和懵懂的虎娃身上來回掃過,如同在評估兩件價值連城、即將到手的稀世珍寶。

“您這位義女,青鸞姑娘,”楊子兵的手指虛點向溪邊對這一切懵然不知、依舊專注于沙畫的少女,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低的、蠱惑人心的神秘感,如同毒蛇在草叢中游走的悉索聲,“她可不是尋常的山野丫頭。她身上流淌的,是容家仁脈流落民間的精純血脈!是護龍人三脈中,掌管萬物生機、滋養地脈、澤被蒼生的根本!是大地母親選中的寵兒!”他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賀云霆心中激起巨大的、帶著疑惑和驚怒的漣漪。

接著,他那毒蛇般陰冷粘膩的目光轉向溪邊那個正緊張地看著沙畫、對迫近的危險毫無所覺的少年,嘴角的笑意更深,扭曲成一個充滿惡意的殘忍弧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至于這個虎娃……嘿嘿,他可不是普通的抬轎人之子那么簡單。抬轎?不過是表象!他是天生的‘地脈承負者’!是因果的節點!他祖上抬過的棺,走過的陰路,趟過的黃泉水,都帶著沉重如山、糾纏如藤的因果業力!他身上的‘因’,正死死地、如同枷鎖般牽動著此地的‘果’!他就是開啟這‘血地’的唯一鑰匙!是龍脈失衡的活體祭品!是獻祭給深淵的羔羊!”楊子兵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液,在寂靜的月夜里清晰地流淌,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詛咒意味和深深的惡意,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懵懂的少年。

“你娘的!放你娘的狗臭屁!!”賀云霆的怒火如同被點燃了引信的炸藥桶,瞬間被引爆!他眼中兇光暴漲,如同實質的火焰噴薄欲出,幾乎要將眼前的楊子兵燒成灰燼!抵在容百宜咽喉的鬼頭刀猛地轉向,刀身劃破凝滯的空氣,發出撕裂布帛般的尖利嘯叫,化作一道匹練般的、帶著斬斷一切束縛的致命寒光,裹挾著狂怒的颶風,直劈楊子兵那張陰險狡詐、令人作嘔的面門!“原來你們這些裝神弄鬼、道貌岸然的雜碎,一直拿老子的地盤做活局!把老子當猴耍!把老子的崽子當祭品?!老子劈了你個狗日的!”

楊子兵似乎對賀云霆的暴怒早有預料,臉上那陰險的笑容甚至未曾收斂,反而更盛。在刀鋒及體、勁風割面的剎那,他身形詭異地一扭,如同沒有骨頭的泥鰍,又似被風吹動的紙人,以一種違背常理的柔韌度,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開膛破肚的一劈,冰冷的刀鋒僅僅擦破了他長衫的衣襟,帶起幾縷布絲。然而,賀云霆的刀法何等凌厲霸道!一招落空,刀勢未盡!他暴喝一聲,如同虎嘯山林,手腕猛地一沉,借著重心前傾和旋身擰腰之力,厚重的刀背如同攻城用的破城巨錘,帶著撕裂空氣的呼嘯和千鈞毀滅力道,毫無花哨地、結結實實砸在楊子兵毫無防備的后頸之上!

“呃啊——!”楊子兵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被踩斷脊梁的野狗般的凄厲痛哼,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的破麻袋,被這股恐怖的力量砸得向前猛撲出去,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噗通”一聲重重摔進冰冷湍急、深及膝蓋的溪水里,濺起大片渾濁的泥漿和水花!他隨身攜帶的一個巴掌大小、布滿厚厚綠銹、古舊異常、邊緣磨損得厲害的青銅羅盤,也從被水浸透的懷中滾落出來,“當啷”一聲磕在溪流的鵝卵石上,隨即被一股湍急的水流裹挾著,打著旋兒沖向溪流深處。

詭異到令人頭皮發麻的事情發生了!那羅盤的天池(中央凹陷處)本應注滿用以指示方向的水銀。此刻,那銀白色的、沉重的液態金屬被湍急冰冷的溪水猛烈沖擊,竟沒有像尋常水銀那樣散開沉底,反而如同擁有了獨立的生命意識般劇烈地蠕動、凝聚、抗拒著水流!在波光粼粼、反射著破碎月光的水面之上,那團水銀瞬間凝聚成一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正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眼窩深陷、發出無聲咆哮的山魈鬼面形狀!那水銀構成的鬼面,猙獰、怨毒、充滿了非自然的邪惡氣息,隨著水流打著旋兒,如同被無形的怨念牽引著,直直地、帶著一種詭異的執念,漂向正蹲在溪邊、被這景象驚得目瞪口呆的賀青鸞!

“呀!”賀青鸞被這完全超出認知、如同噩夢般的詭異景象驚得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顫音的輕呼。幾乎是出于保護身后虎娃的本能,又或是被那水銀鬼面奇異而邪惡的力量所吸引,她下意識地伸出沾著沙粒的右手,纖長的手指帶著少女特有的微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探向冰冷的溪水,想要去抓住、或者推開那漂近的、流動的金屬鬼面。

她的指尖,帶著一點溫暖的、屬于生命的溫度,剛剛觸碰到那冰涼、粘稠、如同活物般流動蠕動的銀色表面——

嗡!

異變陡生!

賀青鸞掌心那粒殷紅如血、如同朱砂點就的痣,在與那水銀鬼面接觸的剎那,驟然爆發出一點柔和卻極其耀眼、如同旭日初升般穿透黑暗的奪目紅光!一股無形的、溫暖而磅礴、仿佛蘊含著大地最本源生機的力量,以她觸碰的指尖為中心,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般,無聲無息卻又迅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空氣仿佛都為之輕輕一震,周圍的溫度瞬間升高了幾度!溪水表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細密的漣漪!

溪水兩側,原本在深秋寒風中枯黃倒伏、毫無生機、如同死去的荒草,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源泉!干癟的草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飽滿、翠綠欲滴,充盈著蓬勃的水分!細長的葉片瘋狂地抽枝、伸展,發出細微而密集的“噼啪”生長聲,如同無數細小的骨骼在拔節!更令人難以置信、幾乎要顛覆認知的是,在這些瘋狂生長的草葉頂端,竟在短短幾息之間,如同神跡降臨般,頂出一朵朵拇指大小、通體呈現深邃神秘紫色、花瓣層疊繁復如同龍鱗般緊密排列的奇異花朵!花朵在月光下舒展、綻放,花蕊中心閃爍著微弱的、如同星辰般的金色光點!一股清冽、馥郁、帶著雨后泥土芬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大地最深處生命搖籃的奇異幽香,瞬間彌漫開來,霸道地壓過了松脂的苦味和那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充斥了整個溪谷,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連刺骨的寒風都似乎變得柔和了。

“龍膽花!逆深秋寒節而開!!”容百宜失聲驚呼,清癯的臉上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光芒幾乎要沖破他沉靜的外表!他一步跨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是踉蹌著沖到賀青鸞身邊,俯下身,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和激動,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瘋狂生長、充滿生機的草葉,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摘下一朵開得最盛、紫色最為濃郁深邃、花瓣上還滾動著晶瑩夜露的龍膽花。花朵在他指尖微微顫動著,散發著柔和而神秘、仿佛蘊藏著生命奧秘的紫色光暈。

他鄭重地將這朵象征著奇跡與仁脈力量的花朵,輕輕別在賀青鸞那略顯凌亂、沾著草屑和冰晶的發鬢間,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世間最易碎的琉璃珍寶。他的目光,帶著無比的復雜和深邃——有震驚,有狂喜,有沉重的責任,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憫——從少女被花光映照得圣潔無暇、帶著一絲懵懂的臉龐,緩緩下移,落在她那雙因常年勞作而布滿薄繭、掌紋深刻如同大地的溝壑、甚至帶著幾道細小裂口和凍瘡疤痕的手掌上。那雙手,此刻正無措地微微蜷縮著,指尖還殘留著觸碰水銀的冰涼和溪水的濕意。

“能讓龍膽花在非龍脈核心之地、逆深秋寒節、于死寂荒蕪中盛開的……”容百宜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顫抖的肅穆,如同在宣讀神圣的箴言,目光灼灼地迎上賀青鸞那雙清澈懵懂、帶著驚愕、一絲茫然和本能的純真的眼眸,“必是身負仁脈生機、受大地本源眷顧的護龍人無疑!此乃天賜之印,地脈之證!萬中無一的造化!”他的話語如同洪鐘大呂,在寂靜的山谷中回蕩。

賀云霆如遭九天雷霆轟頂,整個人僵在原地!魁梧如山的身軀仿佛瞬間石化,變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瞪著眼前這個總是被他罵“野丫頭”、嫌她不夠溫順嫻靜、只會漫山遍野瘋跑、采藥挖野菜的義女。此刻,在那奇異龍膽花神秘紫色光暈的柔和映襯下,賀青鸞周身竟自然而然地散發著一層柔和、圣潔、令人不敢直視、仿佛能驅散一切黑暗的微光!那眉眼間的純真與山野賦予的堅韌不屈,那沐浴在微光中的纖細卻挺拔的身影,竟與他記憶中,山魈寨祖祠最深處、香火繚繞間供奉的那幅古老泛黃的“地脈娘娘”畫像……漸漸重疊,直至別無二致!一種混雜著巨大震驚、恍然徹悟、以及如同滔天巨浪般洶涌而來的、幾乎將他徹底淹沒的深深愧疚情緒,如同萬鈞巨石,狠狠砸在賀云霆的心頭。喉頭瞬間被滾燙的硬塊死死堵住,握著沉重鬼頭刀的手臂肌肉劇烈地顫抖著,虬結的血管在皮膚下賁張,幾乎要握不住那柄飲血無數的兇刀。

“先生說的護龍人……”賀青鸞仰起小臉,月光和奇異花光在她清澈見底的眸子里流轉,里面沒有對權勢力量的渴望,沒有對神秘身份的惶恐不安,只有孩童最樸實的、源自饑餓本能的期盼,如同山澗清泉,純凈得不含一絲雜質,“……能讓虎娃以后不餓肚子嗎?能讓寨子里的娃娃們,冬天都有熱騰騰的、能暖到心窩里的苞谷糊糊喝嗎?能讓山里的野豬不糟蹋我們好不容易種出來的苞谷地嗎?”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山野的質樸氣息,每一個問題都像重錘,敲打在現實的貧瘠與生存的艱難上。

容百宜微微一怔,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動容和憐惜。他隨即收斂心神,壓下翻涌的情緒,鄭重其事地點頭,聲音沉穩而有力,如同磐石落地,帶著令人信服的重量:“能。護龍人守護龍脈,龍脈滋養大地,大地便能生養萬物,五谷豐登,六畜興旺。自然能養育萬民,讓娃娃們吃飽穿暖,無饑饉之憂;讓野獸循其本性,居于山林,不擾民生,各得其所。但是,”他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神色變幻不定、眼神復雜的賀云霆和剛從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掙扎著爬起、渾身濕透、如同落水狗般狼狽、眼神卻陰鷙如同毒蛇、閃爍著怨毒寒光的楊子兵,“這份生機,這份安寧,需要有人去守護,需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就像山魈寨的勇士們,世代守護著秦嶺的門戶,用刀箭和血肉,用性命鑄成屏障,不讓外敵侵擾家園,保一方平安;護龍人守護著龍脈的平衡,用智慧、勇氣和生命,不讓邪祟破壞這滋養萬物的根基,維系天地秩序;而龍脈,則默默地、永恒地、不求回報地守護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無論貧富貴賤,一視同仁。”

楊子兵在冰冷的溪水中抬起頭,抹去臉上混著泥漿、血絲和臟水的污穢,狼狽不堪,如同剛從泥潭里爬出的惡鬼。他眼中的陰鷙寒光卻更加熾盛,如同淬毒的針尖,死死釘在容百宜身上,那目光充滿了刻骨的、仿佛沉淀了無數歲月的恨意和嫉妒:“容百宜!收起你這套假仁假義、蠱惑人心的鬼話!”他的聲音嘶啞破裂,如同破鑼,帶著深入骨髓的怨毒,“你以為用這點虛情假意,用幾個虛幻的、畫餅充饑的許諾,就能拉攏山魈寨這群只認刀把子、只信眼前血的莽夫?天真!可笑!等李老三的‘赤葬’徹底完成,血地的力量被完全引爆,引動龍脈失衡,地動山搖,瘟疫橫行,餓殍遍野!他們就會知道,護龍人的使命,從來都是用鮮血和白骨鋪就!是用至親至愛之人的性命去填那無底深淵的!是用無數無辜者的絕望堆砌起來的!”他的話語如同最惡毒、最絕望的詛咒,在嗚咽的夜風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將人拖入深淵的寒意。

“赤葬?!!”賀云霆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噴射出駭人的光芒,死死盯住楊子兵那張因怨毒而扭曲變形、如同惡鬼般的臉,“李老三怎么了?!你們把他怎么了?!說!給老子說清楚!”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沉重的腳步踩碎了幾塊堅硬的鵝卵石,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的山岳般轟然壓向渾身濕透的楊子兵,仿佛下一刻就要將他碾成肉泥。

楊子兵只是咧開嘴,露出沾著泥水、血絲和幾顆發黃牙齒的嘴,發出“嗬嗬”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陰惻惻笑聲,不再言語。那笑聲里充滿了殘忍的快意、掌控一切的傲慢和對即將到來的災難的期待。

“夠了!!!”

賀云霆突然發出一聲低沉而狂暴、如同受傷瀕死的猛虎發出的最后絕望嘶吼,聲浪滾滾,震得山谷嗡嗡作響,連溪水都似乎停滯了一瞬。他猛地將手中那柄沉重無比、飲血無數、仿佛有冤魂纏繞的鬼頭刀,狠狠插入腳邊松軟冰冷的泥土之中!刀身帶著沛然巨力和狂暴的怒氣,直沒至柄,發出沉悶的“噗嗤”聲,濺起的泥點如同黑色的冰雹,沾上了他的褲腿和沾滿泥濘的靴子。

他豁然轉身,布滿厚繭、骨節粗大如同百年樹根、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大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和斬斷一切糾纏的決絕,猛地指向容百宜和剛從泥水中站起、如同落湯雞般狼狽卻眼神怨毒如蛇的楊子兵。聲音如同悶雷滾過沉寂的山谷,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塊砸在地上,鏗鏘有力,帶著山崩地裂般的氣勢:

“老子不管你們什么狗屁血契!什么龍脈使命!也他娘的懶得管你們那些彎彎繞繞、云山霧罩、能把人腦漿子攪渾的算計!”他猛地將手指向溪邊,指向那個正用擔憂、純凈、如同小鹿般的目光看著他的賀青鸞,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狂野、不惜毀滅世界也要守護的絕對意志,“老子只認一條!只要你們這些裝神弄鬼、心懷鬼胎、滿嘴謊言的家伙,敢動青鸞一根頭發絲……”

賀云霆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驚雷炸裂,帶著斬釘截鐵、山崩地裂般的兇悍決絕,響徹云霄,震得松枝上積壓的殘雪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場迷蒙的雪霧:

“老子就把你們的骨頭一根根抽出來,磨成齏粉!給虎娃當夜壺!”狂暴的吼聲在寂靜的山谷中瘋狂回蕩,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久久不息。

吼聲落下,他不再看臉色鐵青、眼神復雜的容百宜,不再看眼神怨毒、發出無聲冷笑的楊子兵,甚至沒有再看一眼溪邊因他怒吼而瑟縮了一下、眼神更加擔憂的賀青鸞和緊緊抓住她衣角的虎娃。他猛地拔出深深插入泥土的鬼頭刀,沉重的刀身帶起一蓬濕冷的泥塊。他反手將刀重重扛在自己寬闊、如同山梁般堅實可靠的肩膀上,刀鋒的幽藍寒光映著他布滿胡茬、如同巖石般剛硬冰冷的下頜線。他邁開大步,沉重的靴子踩踏著碎石、枯草和凍結的泥濘,發出沉悶而孤絕的“咯吱”聲響,頭也不回地朝著山寨方向依稀可見的微弱燈火走去。月光將他魁梧的背影拉得更加高大、更加孤絕,仿佛一座移動的、不可撼動的、注定孤獨的山岳,每一步都帶著踏碎一切阻礙、守護到底的決心。

躲在巖石后、心有余悸的虎娃,小小的身體依舊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牙齒的磕碰聲還未完全停止。他看著大當家那如同山岳般遠去的、帶著決絕意味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帶著孩童特有的敏銳和好奇,落在那柄巨大的、象征著力量與殺戮的鬼頭刀刀柄上。借著清冷如水的、毫無溫度的月光,他清晰地看到,纏繞刀柄以防滑的粗礪布條縫隙間,露出的青銅刀柄末端,赫然陰刻著幾個扭曲、神秘、如同蟲蛇盤繞、又似古老符文般充滿蠻荒氣息的符號——那正是與后世老周那柄山魈弩箭尾翎上鐫刻的、如出一轍的苗疆古老蠱文!此刻,那些深深刻入冰冷青銅的符文,在冰冷的月華下,仿佛正無聲地吸收、記錄著今夜的殺機、憤怒、守護的誓言以及彌漫的血腥,符文凹槽中流淌著幽暗的、仿佛活物般的光澤。

溪水中,那朵被容百宜摘下別在賀青鸞發間、象征著奇跡與仁脈的龍膽花,不知何時被一股湍急冰冷的暗流卷走,在打著旋兒、嗚咽流淌的溪水中載沉載浮。神秘的紫色花瓣在月光和水波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脆弱而圣潔,如同一個易碎的夢。花瓣上,幾顆晶瑩剔透、如同水晶般的露珠顫巍巍地滾動著,如同天然形成的一面面微小的、扭曲的、映照命運的魔鏡。

就在其中一顆最大的、圓潤飽滿的露珠里,清澈的水滴如同天然的凸透鏡,清晰地倒映出岸邊三個靜止的身影:容百宜長衫磊落,身姿挺拔如風雪中的孤松,面朝秦嶺深處、龍首盤踞的方向(龍首);賀云霆肩扛巨刀,背影如山岳般沉重盤踞,面向山寨、正是龍尾所在(龍尾);而蹲在溪邊、發間猶帶著花影芬芳與圣潔微光的賀青鸞,正拉著依舊懵懂、眼神帶著驚惶與依賴的虎娃的手,眉眼間帶著未散的憂色與山野賦予的純真,正處于兩者之間,如同連接首尾的脊梁(龍身)。

水波輕輕蕩漾,露珠中的倒影也隨之扭曲、拉長、變形,如同被無形的手揉捏。奇異的是,這三道被水流扭曲、看似支離破碎的身影,竟在晃動的光影與破碎的月華中,隱隱勾勒出一條蟄伏的、威嚴而古老、仿佛沉睡萬載的巨龍輪廓!龍首高昂不屈,正是容百宜清癯而堅毅的面容剪影;龍尾盤踞如山,化作賀云霆如山岳般沉重可靠的背影;蜿蜒起伏的龍身,則由賀青鸞纖細卻堅韌的身影與懵懂卻蘊含因果的虎娃共同構成;而那巨龍點睛之處,水光瀲滟間,波光閃爍,正是賀青鸞那雙映著破碎月光、清澈見底、仿佛蘊藏著無盡生機的眼眸,如同兩顆沉靜的、指引方向的星辰。

此時的他們,尚不知曉這場發生在子午峪冰冷溪邊、充斥著殺機、憤怒、奇跡與守護的偶然相遇與激烈沖突,已在命運無形的紡錘上,纏繞下橫跨百年、錯綜復雜、剪不斷理還亂、如同蛛網般密布的因果絲線。那柄刻著古老神秘蠱文、飲過血也守護過生命的鬼頭刀,那朵隨波逐流、最終消失在黑暗溪澗深處、卻留下永恒芬芳的紫色龍膽花,還有水珠中那驚鴻一瞥、預示著宿命連接的巨龍倒影……都將在未來的某一天,于絕望的深淵邊緣,在龍脈瀕臨崩潰的至暗時刻,成為點燃希望之火、拯救龍脈于傾覆的最后一絲微光,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解開所有塵封謎團與血淚糾葛的關鍵鑰匙。命運的齒輪,在這一刻,發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轉的轉動聲。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巴尔虎左旗| 河津市| 临泉县| 贺州市| 巩义市| 安溪县| 山阴县| 汨罗市| 盐池县| 嘉善县| 晋宁县| 方正县| 儋州市| 灵寿县| 凉城县| 清水河县| 车致| 南通市| 日照市| 阳西县| 永川市| 当雄县| 神木县| 定西市| 宁河县| 乌拉特后旗| 平邑县| 宁城县| 葵青区| 贞丰县| 洛阳市| 新兴县| 逊克县| 安国市| 尖扎县| 云南省| 金门县| 关岭| 汝南县| 靖宇县| 大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