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在松針上凝成冰碴子時，趙鐵柱正用褲腰帶捆扎腳底的草鞋。三天沒正經吃東西，胃里像塞著團火烤的苞米芯，喉嚨干得冒煙，舔舔裂開的嘴唇，咸腥的血味混著松脂氣息涌進鼻腔。他摸了摸腰間磨得發亮的鐮刀——王石頭那把帶豁口的早已卷刃，現在用的是從鬼子尸體上扒下來的軍用刺刀，刀鞘還纏著半片凍死的山雞羽毛。

“狗日的，追老子三天三夜?！八糇旖堑牟萸o，望著半山腰晃動的膏藥旗。七八個鬼子正順著他故意留下的踩斷枝椏往前追，最前頭的伍長舉著指揮刀，刀刃在晨霧里劃出冷光，像極了那天劈向秀蘭的兇器。趙鐵柱攥緊刺刀，指節因用力泛白，突然聽見頭頂傳來三聲鷓鴣叫——這是孫老歪前天教他的暗號，三長兩短，有埋伏。

他貼著腐葉堆積的山巖往下滑，靴底蹭落的碎石骨碌碌滾進深溝。去年秋天跟爹進山打柴時，他曾在這片林子見過熊瞎子扒開的蜂巢，此刻憑著記憶繞到棵三人合抱的老橡樹后，眼前豁然開朗：碗口粗的樹藤從巖頂垂落，下方五尺處是條暗河，水面漂著枯黃的楓葉，像極了村里老李家閨女繡的帕子。

鬼子的腳步聲近了，混雜著偽軍的咳嗽。趙鐵柱解下腰間的麻繩，將刺刀刀柄纏了三圈，刀刃朝外卡在樹藤節點上。這是他從耬車播種法里琢磨出的機關——當年看爹調整耬斗的出種口，此刻依樣畫葫蘆，把樹藤繃成繃緊的弓弦。他貓著腰退到十步外的灌木叢，摸出懷里僅剩的半塊凍硬的苞米餅子，掰成碎屑撒在機關前方。

“太君，有干糧！“偽軍的破鑼嗓子驚飛了枝頭寒鴉。最先踩中陷阱的是個瘦高個偽軍，腳尖剛碰到餅子，繃直的樹藤突然回彈，刺刀帶著破空聲橫掃而過，“咔嚓“切斷對方小腿，血珠濺在枯黃的蕨類植物上，像開錯季節的杜鵑花。鬼子伍長慌忙舉槍，卻見趙鐵柱從灌木叢竄出，踩著腐葉堆的彈力縱身躍起，刺刀比他先半拍扎進伍長咽喉，溫熱的血順著刀鐔流進他袖口，比冬夜里的熱酒還要燙。

剩下的鬼子躲在樹后開槍，趙鐵柱滾進暗河，刺骨的冰水灌進領口。他憋氣潛到下游十丈開外，扒著岸邊青苔爬上來時，聽見上游傳來狼嚎——不是真狼，是孫老歪教他的聯絡哨。抹了把臉上的水，他順著聲音摸進巖縫，撞見個穿灰布衫的老漢正往樹洞里塞油紙包，后腰別著的駁殼槍露著半截槍柄。

“大爺，借個火?！摆w鐵柱壓低聲音，摸出半盒受潮的洋火。老漢轉身時，他看清對方左眼角的痦子，像粒燒焦的高粱米——三天前在山腳下，這老漢曾給過他半塊菜餅子，當時他以為是進山采藥的村民。

老漢上下打量他，突然用刺刀鞘敲了敲樹洞：“秋霜打過的苞米稈，能藏住多少露水？“這是孫老歪說過的黑話，趙鐵柱心頭一震，從懷里掏出染血的關東軍作戰圖——那是從伍長尸體上扯下來的，邊角還沾著沒刮干凈的人皮。

“老周，抗聯的松山支隊?！袄蠞h握手時用了巧勁，趙鐵柱感覺手腕差點被捏碎，卻看見對方眼底閃過贊許，“昨兒看見你用馬糞糊在鞋底子反著走，又在樹杈上綁松針扎鬼子腳掌，比俺們隊里的秀才兵還精?！?

老周帶著他鉆進更深的山林，路過處可見用樹疤擺成的箭頭，或是埋在落葉下的竹制響箭。走到一處背風的石窩，篝火堆里煨著陶罐，飄出野山椒燉蛇肉的香氣。趙鐵柱捧著粗瓷碗的手在抖，不是因為冷，是看見老周從干糧袋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七八個玉米餅子，餅皮上印著細密的手指紋，和秀蘭烙的一模一樣。

“吃吧，這是山下獵戶大嫂給的。“老周往火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蹦起來，映得他眼角的皺紋像被犁過的田壟，“你殺的那個伍長，是佐藤聯隊的斥候小隊長，現在鬼子在山下貼告示，說要拿你換兩挺歪把子機槍?！?

趙鐵柱咬著餅子的動作頓住，餅皮劃破口腔內側，血混著麥香在舌尖漫開。他想起秀蘭烙餅時總說：“哥，等咱攢夠聘禮，就給你說個能搟面條的媳婦。“現在秀蘭的墳頭怕都長不出草，而他的人頭，在鬼子眼里只值兩挺破槍。

“想報仇，得把力氣使在刀刃上。“老周遞過一碗蛇肉湯，湯色黃澄澄的，漂著幾片嫩綠的山蔥，“孫老歪的山林隊在西溝遭了埋伏，座山雕帶著幾個弟兄投靠了偽軍，現在虎頭山的窩點被鬼子占了?！?

趙鐵柱猛地抬頭，湯碗差點摔在地上：“老歪大哥他？“

“被抗聯的同志救了，現在在鷹嘴崖養傷?！袄现苣税炎?，從懷里掏出張油布地圖，用樹枝在地上畫著等高線，“佐藤那老鬼子在修‘集團部落’，想把老百姓圈起來當人肉盾牌，咱得在他完工前炸掉運輸鐵軌，不然來年開春，整個松河縣的糧食都得進鬼子糧倉?！?

夜色漸深時，老周帶著趙鐵柱摸向鬼子的臨時據點。月光被云層遮住，山林里伸手不見五指，趙鐵柱卻覺得比白天看得更清楚——他能聽見十步外野兔踩斷枯枝的聲音，能聞見鬼子篝火堆里混著的機油味，就像當年在地里能分辨出稗子和苞米苗的呼吸。

據點設在廢棄的伐木場，六頂帳篷圍成圓圈，中間停著兩輛卡車，車斗里堆著成箱的彈藥。趙鐵柱趴在老周身邊，看著對方從布包里掏出用野豬鬃和魚線做的絆發雷——這東西他在陷阱里見過，卻沒想到能用來炸汽車。

“看著，鬼子哨兵換崗時會踢石頭問路。“老周低聲說，“咱就用這招。“他摸出塊鵝卵石，朝著左側樹林扔去，“嘩啦“一聲，驚起幾只宿鳥。哨兵端著槍走過去，皮鞋踩在枯枝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趙鐵柱趁機摸到卡車旁，剛要安放炸藥，突然聽見帳篷里傳來哭聲——是個女人，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正用日語求饒。他渾身的血瞬間沖上頭頂，攥著炸藥的手青筋暴起，老周及時拽住他，往他手里塞了把鋒利的魚刀。

“三號帳篷，是被抓的繡娘。“老周的聲音像淬了冰，“先炸卡車，再救人?！?

趙鐵柱點點頭，將炸藥捆在卡車油箱上，拉燃導火索?；鸸飧Z起的瞬間，他沖進三號帳篷，看見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被反綁在木樁上，嘴里塞著破布，裙擺上全是血跡。他認出那是村西頭張獵戶的閨女巧玲，上個月還幫秀蘭摘過豆角。

“巧玲妹子，別怕?！八顢嗬K子，把巧玲背在背上，剛邁出帳篷，就看見三個鬼子端著槍沖過來。老周的槍響了，打倒一個鬼子，趙鐵柱趁機將巧玲塞進柴垛，握著魚刀撲向第二個鬼子。魚刀比鐮刀窄，卻更鋒利，順著肋骨插進去，再往上挑，鬼子的慘叫聲還沒出口，就斷了氣。

最后一個鬼子想跑，趙鐵柱甩出魚刀，刀刃正中后心。他喘著粗氣撿起鬼子的步槍，突然聽見老周喊：“撤！鬼子援軍來了！“

他們在山林里狂奔，身后的槍聲越來越近。趙鐵柱背著巧玲，感覺她的身子輕得像片落葉，后背的血跡漸漸浸透他的衣裳。路過一處斷崖時，老周突然停住，指著崖邊的藤條：“順著下去，崖底有抗聯的聯絡點，我引開鬼子?！?

“老周大哥，我跟你一起！“趙鐵柱紅著眼眶說。

老周卻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現在值兩挺機槍呢，留著命炸鐵軌?！八统鰞H剩的兩顆手榴彈，轉身朝追兵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趙鐵柱抱著巧玲順著藤條往下滑，崖底的溪流聲越來越清晰。當雙腳踩在實地時，他抬頭望向崖頂，只見一道火光閃過，接著傳來沉悶的爆炸聲——老周用最后的手榴彈和鬼子同歸于盡了。

巧玲在他懷里動了動，輕聲說：“柱哥，我看見秀蘭姐了...她在柴火垛里，讓我告訴你，別回頭...“

趙鐵柱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巧玲的臉上。他望著頭頂的星空，星星稀稀拉拉的，像落在黑土地上的碎米粒。但他知道，就算只有一顆星子，也能照亮這漫漫長夜，就像老周說的，只要還有人在抗爭，鬼子就別想安生。

他擦干眼淚，背著巧玲朝溪流下游走去。溪水在石頭上濺起水花，倒映著天邊的啟明星，越來越亮。趙鐵柱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很險，但他不會停下腳步，因為他的身后，有無數像老周、像秀蘭、像王石頭那樣的人，他們的血，已經染紅了這片黑土地，而他，要帶著他們的希望，繼續走下去，直到鬼子被趕出中國，直到這片土地重新長出金黃的苞米，開出雪白的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