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又多了個人,小小一間屋子里,一張床實在是擠不下一家四口,林尚賢便只得托大嫂把女兒接去二樓睡。
柳明泉是樂得張羅這些不費精力又能讓她獲得稱贊的小事的。
她讓工人們騰出一間屋子來,長八九米,寬四五米,非常亮堂,里面并排著四張小床,她把康家幾個孩子們都聚了過來,安排在這里。
又在靠墻壁的位置又放了一張小床,把婆婆也塞了進去,工人媳婦們看見了,都說康母有福氣,屋里兒孫滿堂,享天倫之樂,長媳是妥帖又細致的,柳明泉聽著,非常受用。
不到五十平的屋子里,擠了康家的一堆孩子,便少不了要鬧騰一通。
每每熄燈睡覺之前,康曉嫻和康曉雪便要扯著枕頭大戰一通,揍完了妹妹,康曉婭又擠去和曉敏曉文過家家,康曉雪也嘗試過披著床單融入姐姐們的角色扮演,但姐姐們只顧著自己演著公主和小姐,總是讓她當丫鬟,跟在她們后面提床單,提得久了,康曉雪覺得無趣,又自己鉆回去和奶奶睡覺。
這段日子大多都是快樂的,孩子們每天都有新花樣,回回都有新玩法,嘻嘻哈哈鬧成一團,只熬到深更半夜還不肯睡覺,于是樓下院子里要早起上班的工人們便扯著嗓子在院子里大罵道:“你們一個個的深更半夜不睡覺,要成仙吶?!”
要成仙,康家的孩子們是道行不夠的,但是惹事確實是個個都在行的。
林尚賢要顧著出生沒多久的兒子,實在是分身乏術,康曉雪便帶著兩個堂弟,每天漫山遍野的到處野。
海角大樓和鎮上的初中江海一中的操場只隔著一堵墻,臺風入境,年久失修的破圍墻終于禁不住摧殘,幾乎一片都坍塌下去。
于是中午趁大家休息時,康曉雪便總和兩個堂弟一起跑到那開放的操場上去抓草蜢。
姐姐們嫌康曉雪太小,都不大樂意和她玩,但是在康曉杰和康曉翟面前,年紀稍長些的康曉雪是妥妥的孩子王。
江海一中的操場非常的原生態,說是操場,其實就是一片大草地。
臺風過后,泥土里總是有大片大片的積水,康曉雪就帶著弟弟們在泥水里踩著水玩。黃泥跑道旁,是一條細長的排水溝,水溝在過去,便是一排排成蔭的灌木和爬藤,有一兩顆稍大些的樹上還掛著顏色鮮艷的漿果,三人也不知道誰出的主意,要跨過水溝去摘那小漿果來吃。
于是,最小的康曉翟便在原地等著哥哥姐姐們回來,康曉雪作為這小團體里的領頭羊,一馬當先先跳了過去,但雨水打濕過的泥土格外滑膩,她一個踉蹌就直接栽進了草叢里。
手本能地往身前一撐,只聽見噼里啪啦一陣響,康曉雪低頭去看,才發現自己撞破了一個陶罐。
這罐子灰褐色的,脆生生地,一碰就碎,她好奇地再用手一戳,竟又碎了好幾片。
“你發現什么了?”等在原地的康曉杰也躍躍欲試準備起跳。
“一個泡菜壇子,還挺大。”康曉雪說著,發現罐子剩余的部分里裝著的的是一堆灰色的粉末和石頭,還有些細長的骨頭。
“你讓讓,我也想看!”身后的康曉翟也被勾起了興致,著急地原地蹦了起來。
康曉雪拍了拍手上的泥水和灰,站起身道:“也沒有什么東西,你看吧!”
她說罷,身子往旁邊側去,給兩個弟弟留下看熱鬧的空間,結果這一側,竟發現一旁的草叢里面還有許多這樣的大壇子。康曉雪不由地啊了一聲,道:“旁邊還有好多!”
“這里面有酸豇豆嗎?”那頭的康曉杰順著堂姐指的方向望過去,腦海里想象著壇中酸辣的泡菜,不由開始砸吧起嘴來。
“不知道。”康曉雪打量著道:“曉杰你去看看!”
康曉杰打量了一陣那比他還高的雜草和灌木,拒絕道:“我才不去呢,草那么多,萬一有蛇呢。”
一聽到蛇,康曉雪也立刻慫起來,“那算了。”
“那萬一有泡菜在里頭呢!”康曉翟不離不棄,繼續看著那陶罐子,兩眼放光。
“那就打開看看唄!”康曉雪無奈,撿起一塊石頭,往那邊的土罐子扔了過去。
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石頭觸到那陶罐的時候,隨著噼里啪啦一陣響,本就年久的罐子便碎了一地。
少量的灰色煙霧被濺起,罐子里面的內容和前一個相差無幾。
“我也來一個!”康曉杰說著,也物色了一顆石頭,顛了顛重量,然后瞄準著另一個罐子狠狠砸了過去。
他力道要比康曉雪大的多,這一石頭扔過去,那邊的陶罐便應聲裂開,但他砸的這個看上去要新的多,里面的灰塵揚得沒那么高,破碎的罐身里露出好幾節高低不同的灰色骨頭來。
“真好玩,我也要砸!”康曉翟聽著兩聲脆響,只覺得有趣,早已經忘了尋找食物的初衷,也跟著去物色起砸罐子的石頭來。
“這罐里怎么那么多骨頭?”康曉杰看著那露出的一截截白骨,覺得有些不適。
康曉雪想了想,道:“可能是誰藏了肉在里面,被老鼠給吃了吧!”
他們二人說話期間,康曉翟也撿了塊石頭用力擲了過去,但他人小力氣也小,被他砸中的罐子,只是破了一個窟窿,并沒有完全裂開。
幾個小孩覺得有趣,又相繼去尋石頭,但剩下的陶罐隱在灌木叢里,沒那么好砸。
灌木里的陶罐看上去年頭要更久一些,有些本來就已經破碎,底部布滿了泥土和雜草,雖然砸壞了的罐子里露出的內容都一樣,但孩子心性,總覺得下一個一定會有所不同,于是幾人便越發來了興致,繼續去找石頭來。
然而等幾人終于把小石頭碼成小石堆,準備一次性砸個痛快的時候,操場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老婦的咒罵聲:“你們是誰家的孩子?!怎么在這里砸人家的金壇呢?!”
那老婦人說的是客家話,康曉雪和康曉翟聽不大明白,只覺得她語氣不太好。
“那個人在兇我們嗎?”康曉翟往那老婦人的方向望過去,她牽著一頭老黃牛正趕著往操場上走,幾乎要跳起來,“你們這些天殺的是誰家的細賴子!?”
“是在罵我們吧?”康曉杰望了望操場四周,這里綠草如茵,但空空蕩蕩,只他們這幾個孩子。
康曉雪頓感不妙,“難道這是她家的罐子?”
“那怎么辦?”兩個年幼的弟弟也立刻跟著心虛起來。
“跑啊!”康曉雪說著,已經跳過水溝,三步并作兩步地沿著坍塌的墻往海角大樓的院子里爬,康曉杰腦袋靈光,見狀立刻跟了上去。
“等等我!”康曉翟被落在最后,手忙腳亂地怎么也爬不上去,康曉雪無奈,便拉著康曉杰一起回去把他給拽了上來。
那老婦人本往這邊趕著,見三人一跑進院子,便一溜煙沒了影,罵罵咧咧地倒轉了方向。
見她沒有繼續追上來,三人不由地松了口氣,康曉杰覺得不妙,擔憂著道:“我們是不是闖禍了?”
“不曉得。”康曉雪搖頭,“那罐子那樣丟在草叢里,還破破爛爛的,誰知道還有人要呀?”
“那個人會不會再回來找我們呀?”康曉翟道。
感覺自己闖了禍,康曉雪心里也心虛得不得了,但面上還是洋裝鎮定道:“管他呢!先回去再說。”
于是,犯罪小團體就這樣各懷心思地回到各自家中。
但這寧靜沒有持續太久,不出半個小時,正當康曉雪要把這件事情給拋諸腦后的時候,樓下傳來了一聲聲叫罵。
“叫你們家的那三個兔崽子給我出來!屌你老母的缺大德砸人家金壇啊!”一堆人沿著那坍塌的矮墻從一中操場那邊爬了上來,領頭的婦人手里握著鋤頭大罵道,在她的身后還跟著五六個同樣是拎著家伙的男男女女們,個個都是雄赳赳氣昂昂地站成一排,斗雞一樣氣勢十足。
還沒到上班時間,海角大樓的工人和婦女們幾乎都還在家,一個個接二連三地從睡夢中被叫醒,都沒有好臉色,出門罵道:“大中午的吵什么呢?還讓不讓人睡覺?”
就住在院子里的謝蓮安也是個瞧熱鬧的主,便開了門探出頭來看,康曉翟跟在她身后悄咪咪地觀察著外邊的動靜,誰知道那女人的眼睛鷹一樣的一閃,就這么一瞥立刻就認出康曉翟來,尖著嗓子道:“就是他!”
女人叫著,二話不說就奔到了謝蓮安面前,伸手要去擒躲在身后的康曉翟。
謝蓮安嚇了一跳,本能地護在兒子身前,喝道:“你做什么呢?!”
那女人氣勢一點不輸謝蓮安,指著康曉翟罵道:“你崽砸了我們家金壇啊!天殺的缺了大德了!”
謝蓮安一臉懵,趕緊回過頭問兒子:“你干什么了?”
康曉翟趕緊往母親身后躲了好幾步,搖頭道:“不是我,是曉雪和曉杰干的!”
那女子冷哼一聲,惡狠狠道:“你們三個都有份!還有兩個呢?都給我交出來!”
康曉翟兔子一樣縮到了臥室里面去,“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會不是你?我看的清清楚楚,絕不會錯!”女人態度強硬道。
“你們到底做什么了?”謝蓮安仍護在兒子身前,但看他這表現,也很明白康曉翟肯定是做了什么了。
那女人還咄咄逼人地堵在家門口,謝蓮安覺著有些不耐煩,便耐著性子道:“我家孩子還小,你等我上樓去問問那兩個大的是怎么回事,我們再來商量行嗎?”
“怎么啦這是?”還沒等謝蓮安出門,大嫂柳明泉已經扭著腰下來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女子見柳明泉態度還算良好,便收了幾分惡狠狠的語氣,道:“你們這棟樓的孩子砸了我們家的金壇,我們今天一定要個說法!”
柳明泉臉上閃過一絲訝異,故作驚訝道:“這學校附近孩子那么多,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們這樓里的呀?”
那婦人把鋤頭往地上一戳,拍著胸脯道:“我親眼看見的!一個剛剛跑進里屋,還有兩個剛才上樓了。”
柳明泉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林尚賢在樓上看著,以為有人要鬧事,便抱著襁褓中的康曉安趕下去,“大嫂二嫂,這是怎么了?”
謝蓮安朝妯娌使了個眼色,用重慶話低聲著道:“這女客說曉雪曉杰還有曉翟砸了他們家的金壇。”
“什么!?”聽到這話,林尚賢一時之間有些愣。
“哎呀。”謝蓮安白了她一眼,“就是他們本地人用來裝骨灰那個罐子啊!”
林尚賢頓時臉色大變,客家人這邊的喪葬習俗很奇怪,講究把人埋了以后,等尸體腐爛了,又把骨頭撿出來放在那土罐子里。
她雖然覺得這“撿骨葬”瘆得慌,但那是別人世世代代的習俗,這些人宗族觀念重的很,要是幾個孩子真干了這事,那是有的鬧了,她將信將疑看著二嫂,“你莫拿我說笑哦!”
謝蓮安嘖了一聲,“人家都打上門來了,你看著像是在說笑嘛?”
林尚賢立刻收了聲,默默地站到了大嫂身后去,她很清楚這件事情自己出面是不太好解決的了。
“你們一砸還連著砸好幾個!有這樣砸人家祖墳的嗎!?真是唵出鬼,下流下賤下九流!”女人見這邊開始自己人嘀嘀咕咕了起來,便操起一口客家話大罵道,她身后的男人們也跟著罵罵咧咧地附和著。
康家的女人們在這邊也待了這么些時間,客家話雖然說不來,但聽懂是沒有問題的。
幾人面面相覷,個個都聽得出這不是好話,謝蓮安在三人里,脾氣是最爆的那個,一聽這話,便也有些炸:“你們自己的先人死了丟路邊放著,誰知道那是有人要的還是孤魂野鬼,那沒牌沒碑的,你說是你們家的就是你們家的了?你們一大堆人提著家伙事進來就罵!是要吵架還是要怎樣?”
女人一聽這話,臉頓時更加黑臉起來,“我先人骨頭都打鼓咧,那唔是我先人系你先人??!”
見女人還是操著一口客家方言不說好話,謝蓮安便再也不客氣,重慶言子一句一句的也開始往外冒:“你個哈麻批不要在這里驚抓抓的!屋里頭死了先人不埋放到壇子里面腌咸菜,風吹日曬刮臺風都沒有人管,現在假好意思跑上門來討債,你先回去把你族譜拿來,看看那是你屋頭哪個先人,理抻頭了再來找老娘算賬!”
康家的女人們聽得懂客家話,但那邊打上門來的客家人卻聽不懂重慶方言,謝蓮安嘰里咕嚕了這么一陣,那邊一時之間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見此情形,林尚賢很快打著配合唱白臉,操著一口廣賠笑,“各位老板,有話好好說啦!你們港話我們又聽不懂,你們先港清楚你們要干什么嘛!”
她話說得有些裝腔作勢,一旁的謝蓮安本來憋著一口氣,聽這一句差點兒直接破功,忍了半天才維持住臉上豪橫的表情沒有笑出來。
這邊動靜如此之大,海角大樓的工人們很多都醒了過來,出門陸陸續續圍了上來,雙方人數很快持平,沒多久康家這邊的人數便占了上風。
“老板娘,這些人是來鬧事的?”工人們見對方都拿著家伙事,便一個個的都沒有好臉色,有些江海人多少有些排外,他們也都習慣了,但是打上門來,還是有些過了。
“沒事。”看自己人都圍了過來,柳明泉底氣足了幾分,對著工人們輕聲回了一句,隨即又帶著幾分淺笑對那女子道:“你們有話好好說嘛,小孩子不懂事,不了解你們這邊的規矩,別說小孩子了,我們大人也是不太懂的。但是不管他們做沒做,你們也不用一上來就罵人嘛,好好說話,一切都有的商量嘛!”
“對啊,和氣生財嘛老板!”林尚賢也跟著附和道。
見這邊人數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女人氣勢也弱了幾分,也換上了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強裝鎮定道:“我的的確確是看到你們家小孩砸了好幾個罐子,天地良心啊,我們祖先遺骨還在那里擺著呢,你不信可以把那兩個大的叫下來我們對峙。”
“好好好,就算孩子們砸了,那你們說要想怎么樣嘛?”柳明泉笑著道。
“一個金壇算兩百,他們砸了五個,一共一千!”女人低頭算了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