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的冬天仿佛是一夜之間突如其來的,不冰霜刺骨,但極為陰冷。
等康曉雪的臉上掛上鼻涕泡以后,林尚賢便把女兒裹成了粽子一般。
太陽愿意上班的時候,冬日便是和煦的。
手袋廠里,林尚賢捂著開始突起的小腹,累得直不起腰。這個月開始,婆婆輪到了別人家,下完班以后,她得自己去買菜。
騎著自行車回到海角大樓時,康曉雪正灰頭土臉的在沙堆上爬上爬下,活像個野人。
“什么時候送曉雪去幼兒園?她每天都窩在樓下玩沙子,搞得臟兮兮的?!憋堊郎?,林尚賢看著女兒越玩越野的樣子,禁不住擔憂,“你之前說去問老大的,問的怎么樣了?”
“老大說這個學期進去不了了。”康家閔夾著菜,灌了一口啤酒,“座位緊張,她半路插進去,沒有老師接,等下個學期再說?!?
“那戶口的事呢?怎么解決?”
“不要緊,到時候學費以外,再交一筆借讀費就是了?!?
康曉雪對上學的事情倒不是很上心,端著飯碗抬頭望著母親,“媽媽,你要生弟弟了嗎?”
“你聽誰說的?”林尚賢一怔,懷孕的事情,她還沒和女兒說過。
“劉國征!”
林尚賢聽著頭疼,忍不住給女兒頭上來了個腦瓜蹦,“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沒有禮貌?叫人劉叔叔!不許叫人名字,你還連名帶姓的叫!”
“所以你是不是要生弟弟了?”康曉雪窮追不舍,繼續問。
“別一天到晚聽人胡說八道,吃完飯玩你的去!”胎還沒坐穩,懷孕的事林尚賢決定還是先瞞著女兒。
冬日愈發凍人,年味也就跟著濃了起來,康家人齊聚在江海,母親也被接了出來,大家便很默契的留在江海過年。
結完一批工資,來投奔的老鄉和攢夠錢的工人便走了一批,樓下院子空的差不多的時候,康家豪就和妻子用斗車推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帶著兒女一起搬進了一樓的一個小屋。
康曉雪樂得不得了,整個春節都恨不得掛在堂姐的身上。
康家的人多,今天的工錢回款的又及時,春節便過得極其熱鬧。康家鴻做主,在院子里擺了六七桌席面才夠坐。
孩子們總是最先吃完下桌的,便一堆扎在一起,去紅色的鞭炮紙推里翻沒有燃過小炮仗跑到海角大樓旁邊的學校操場上炸牛糞。
康家的男人和留守廣東的工人一起推杯換盞,女人們便躲到堂屋里去搓麻將。
這個春節,康家的孩子們在各個伯伯手里拿到了有史以來數額最大的紅包,米桶里吃不完的徐福記,夜空絢爛綻放的煙花,還有街上熱鬧的一排排的玩具和零食小攤,擠滿了這一年的春節。
年三十放過的鞭炮紙火紅地鋪滿著整個鎮子,給這個沿海小鎮披上了一層紅色的新衣,江海便在這熱鬧非凡的節日氛圍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出節以后,康家鴻收了錢,照慣例請幼兒園院長吃了頓飯,康家閔在飯錢和學費以外,再搭了三百元的“借讀費”。搞定了康曉雪幼兒園入學的事情,林尚賢便開開心心給女兒買了新文具和新書包,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往幼兒園去。
“怎么去年九月份不送過來呀,她這個年紀進大班跟不上來,進小班又不合適。”雖然已經有人提前打過招呼,但園長看著林尚賢提供過來的資料,還是禁不住板起臉。
林尚賢尷尬賠笑道:“去年才剛把她從老家接過來,怕她不習慣就沒送來?!彼f著,把女兒往前推了推,“曉雪,快叫老師!”
“老師。”康曉雪聲音小的像蚊子叫一樣,她有些杵這個帶著眼鏡板著臉的婦人,叫完以后立刻便縮回到來母親身后。
“行,大班跟不走,先去小班待半個學期熟悉一下環境?!眻@長拿著章子啪啪地在資料上蓋著,“你去把費交了就沒什么事了,記得要交借讀費??!待會我讓老師帶她去教室?!?
康曉雪不明白自己是個插班生,只知道這里的孩子好像早就認識彼此,并且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團體。大家對她這個新來的學生充滿了好奇,但也并沒有要接納她的意思。
課間,偶有兩個主動來搭話的,也因為語言不通敗興而歸,康曉雪的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坐在桌位上如坐針氈的熬過了第一天。
女兒上學去了,林尚賢每天便多了一件事要做,下午四點半的時候,總是要向主任請個半小時的假到幼兒園接人放學。
她自行車蹬得飛快,天氣已經開始轉暖,到學校門口時,已經是一身的汗,“新學校好玩嗎?”
“不好玩?!笨禃匝┳谧孕熊嚭笞洁斓馈?
“為什么呀?”林尚賢訝異。
“他們不和我玩,我聽不懂他們說話,他們也聽不明白我在講什么。”康曉雪搖晃著自己的小短腿,心情很是郁悶。
“你不是會說普通話嗎?天天看電視不是學得挺好的嘛。”林尚賢蹬著車趕回手袋廠,不忘安慰著女兒。
“可是他們又不講普通話,他們講話嘰里咕嚕的,完全聽不懂。”康曉雪更郁悶了。
“那你讓他們也和你講普通話呀。”
“我說了,他們不干,還笑我,說我是‘北佬崽’,曉嫻姐姐說了,這是罵人的話。他們都不講普通話,我為什么要講?”康曉雪數著數著覺得有些生氣,便倔著頭把腦袋撇開。
“你怎么能這樣?”林尚賢無奈,“他們不講普通話,你就學習一下客家話嘛,你們小孩子聰明,學東西快,你多聽他們說話,慢慢就能學會了。到了新環境,你要做出改變才能融入進去,要是你堅持自己的想法的話,哪個小朋友愿意來和你玩?”
“不玩就不玩!”康曉雪更加倔得起勁,把頭扭過去,“我也不要和他們做朋友!”
林尚賢忍不住嘆氣,“你這有什么好倔的?媽媽和你說了多少次要合群,合群知道嗎?”
見女兒不搭話,林尚賢便放緩了語氣道:“你在家和曉婭處不好,又總是不肯去找曉敏和曉文,跟自己的姐姐們處不好,在學校又不愿意結交新朋友,你這個性格,以后長大的會吃虧的。”
康曉雪并不理解母親話里的深意,只覺得今天過的無聊又憋屈,悶著一路沉默不語回到家,然后抱著電視看了大晚上,直到被母親提溜到床上去。
第二天清早,再要去學校,康曉雪便沒有了昨日的激情,連起床也變得極度困難。
要趕著上班打卡,林尚賢顧不得許多,直接把人從被窩里拉了出來,洗漱好帶著人往幼兒園去。
今天走的算早,校門口還沒開,林尚賢卻遇見了“熟人”,看著她身邊帶著的那個和自己女兒同齡的孩子,掙扎幾秒后,便主動上前搭話,“你好呀!”
對方是個年近六旬的老太太,見著她,眼神有些疑惑,“你是?”
“我們住你隔壁啊,就海角大樓,四層樓那個?!绷稚匈t很是自來熟,說著還把女兒往前推了推,“這是我的女兒,和你孫女差不多大。”
“哦?!崩先嘶腥淮笪?,“我知道,你們做建筑的!”
“對對,曉雪,過來?!毙南抵畠汗缕У男愿瘢稚匈t俯下身子試圖帶著女兒融入本地孩子的圈子,“你看這個小朋友和你差不多大,你們又住在隔壁,可以一起玩呀!”
“何知耘,去認識一下呀!”老人也把身前的孫女往外推了推。
但孩子們往往有著自己的社交方式,大人們的強行綁定不太起作用,康曉雪不但沒上前,反而還往后退了一步,林尚賢無奈,只得作罷。
由于講不來客家話,康曉雪就這樣固執地呆在自己的世界里,就這不冷不淡過了好幾天,直到在美術課上展露出一些繪畫天賦,才迎來了同學們的側目,借此,康曉雪終于交到了愿意用普通話和她交流的朋友。
春天悄然結束,女兒慢慢開始適應幼兒園生活,這讓林尚賢心里的一顆石頭漸漸落了地。但日子沒有輕松太久,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廠里的老板對她日日請假的行為也表露出不滿,林尚賢只得另尋他法,將女兒叫到身邊,用帶著些許玩笑的語氣試探性地問:“我把你的接送卡給你曉嫻姐姐了,以后就讓你曉嫻姐姐去幼兒園接你放學好不好?”
康曉雪手里的畫筆在紙上摩挲得沙沙作響,巴不得多和堂姐一起玩,點頭如搗蒜,林尚賢才終于松一口氣。
康曉雪本以為和姐姐一起上下學是一件很快樂的事,然而現實實在是太骨感。
為了配合姐姐的時間,她不得不每天早上都早早的起來,小學放學的時間也晚,等教室里的小朋友都走完了以后,她還要再等上半天才能等到姐姐下課后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老師看她實在是等得無聊,便把她專門領到一個小房間去,和幾個跟她一樣的小孩子一起等待。
小房間里有電視,播放著迪迦奧特曼,但康曉雪看的并不是很開心,因為每次迪迦要反殺的時候,姐姐就剛好來接她了,很不盡興。
但這天下午,康曉雪竟破天荒地看到了結尾,當怪獸被打敗,主題曲開始響起的時候,康曉嫻剛好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姐姐,你今天怎么這么晚?。俊笨禃匝┶s緊背起書包屁顛屁顛地跑出教室。
“別說了,我今天值日,我們得走快點了,不然趕不上回家燒水,我要被罵的!”康曉嫻說著,牽著妹妹一路小跑。
兩姐妹從幼兒園出去,就一路往家狂奔,康曉雪個子小,腿又短的緊,跑了一段時間,實在是跟不上姐姐的步伐,大喘著氣道:“姐姐,我跑不動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也曉得回家的。”
“那不行?!笨禃詪沟够貋砝妹美^續往前,“我得帶著你一起回去,不然怎么和你媽媽交代?”
康曉雪實在是覺得累,望著姐姐可憐兮兮地道:“要不我們走小路吧?”
康曉嫻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但看了看已經開始西沉的落日,無奈道:“那好吧,但是你得跟緊我。”
“嗯嗯?!笨禃匝┻B忙答應著,牽著姐姐衣角往小路的方向走。
近道是一條小兩三百來米的小巷子,邊上住了幾戶人家,直接連通著灰寧街和外邊的大馬路,從小路走,可以直接繞開主干道的一大個直角,的確會省很多時間。
但康曉雪很少走這條路,因為康曉嫻不讓,她說這巷子里住的人都很討厭,看不慣外地人,康曉雪也從來不趕時間,便也樂得跟姐姐一起繞路。
兩姐妹一前一后地邁進小胡同,兩人都很默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康曉雪甚至還屏住了呼吸。
還沒有到下班的時間,很多門戶都緊閉著,一路走下來也沒什么特別的,康曉雪便慢慢松了口氣,然而在路過一個小柵欄門的時候,她聽見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呦,死北佬仔!”
康曉雪臉刷得一下紅了,趕緊把頭低下,想快點離開這巷子,但康曉嫻卻不愿意吃這個虧,轉過頭狠狠瞪了回去,“臭八婆!”
康曉雪大驚,完全沒想到姐姐會如此硬氣,這也才敢抬頭去看那罵人的家伙。
對方是一個女子,看上去二十來歲的樣子,正坐在門口縫著鞋面,她身旁還坐著一個比她高了一大截的男人,正一臉壞笑地看著這邊。
“死北佬你罵誰呢?”那女生正拿著剪子剪著手里的膠線,一聽康曉嫻居然敢回嘴,原本臉上嘲弄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
“誰罵我我就罵誰!臭三八!”康曉嫻毫不示弱,白了對方一眼,然后轉頭牽著妹妹便要離開。
康曉雪覺得不妙,加快了腳步跟緊姐姐想快點離開這里,卻不料還沒走幾步,身旁的康曉嫻傳來一聲尖叫,康曉雪抬頭去看,只見姐姐黑長的秀發被那女人一把抓在手里,然后狠狠往胡同的墻壁撞去。
“姐姐!”康曉雪完全嚇懵了,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她話還沒有喊完,就看見康曉嫻被推著走了好幾步撞在墻壁上。
“哈哈哈哈哈,身手靚哦!”屋子里坐著看戲的男人傳來一聲嬉笑,聽得康曉雪毛骨悚然。
“你個死北佬再罵一遍試試!”女人插著腰,指著康曉嫻罵道。
“臭三八!死三八!”康曉嫻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身形,鵝黃色的衣服在墻壁上被苔蘚和霉灰蹭得污遭一片,書包的肩帶也滑落到肩膀,卻仍昂著頭不肯服輸。
“臭北佬仔,老子撕爛你的嘴?!迸苏f著,便上前又要去扯康曉嫻的頭發,而這回康曉嫻便做好了應對的準備,沒等對方過來,把背上的書包拎在手里一陣亂甩。
那女人被逼得稍退了一步,卻正好撞上往這邊趕來的康曉雪,康曉雪被她大腿懟得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條路又偏又爛,地上全是石子,康曉雪這一屁股下去,被石子一戳,火辣辣的痛感便隨之襲來,疼得她眼冒金星。
而康曉嫻這邊也完全占不到便宜,她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女孩,哪里是一個成年女性的對手,沉重的書包還沒揮舞幾個來回,就被對方一把抓住,然后用力一扯,便脫了手。
到這一步,康曉嫻才開始慌了起來,抬腳沒有章法地亂踢著,卻再次被人抓著頭發,接著就是兩個清脆的耳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