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沙疑蹤
- 糖湯
- 作家MRZj8M
- 4665字
- 2025-05-31 21:30:41
破廟的殘門在朔風中呻吟,細碎的雪粒子裹著門外倒灌的寒氣,從空洞的窗欞和門框破洞簌簌鉆入,撞得篝火余燼忽明忽滅。鉛灰色的晨光掙扎著擠破濃云,穿過破廟頂棚的窟窿,吝嗇地灑下幾縷,勉強照亮廟內狼藉的修羅場——暗沉的血污凝固在冰冷的地面與傾倒的神壇上,劉管事幾乎被劈成兩半的尸體倒臥在角落,散發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昨夜那場廝殺的血腥與驚惶,如同陰魂般縈繞不去,混雜著尸陀林固有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趙東明靠在冰冷的石像基座上,臉色比地上的霜還要蒼白幾分。昨夜強行催動僅存的青氣施針,加上識破劉管事體內蝕脈散混醉心花的驚悸,讓蝕脈散的余毒更加猖狂地反撲,如同跗骨之蛆在枯竭的經脈中撕咬。他懷中那枚冰冷的玄鐵令棱角,隔衣硌在胸口,其上模糊的昆侖刻痕帶來的沉重感揮之不去。張鐵牛背靠著另一根斷柱,強忍著背后被腐骨毒砂侵蝕后火燒火燎的劇痛,正笨拙地撕扯著自己相對完好的里衣下擺,試圖重新包扎胸前傷口崩裂滲血的布條,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他齜牙咧嘴,汗水混著膿血糊滿了疤痕交錯的臉。
雷震躺在鋪著枯草的角落,在柳木夾板的固定下,呼吸勉強均勻,但每一次稍深的吸氣,胸腔深處都會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摩擦聲,如同生銹的鋸子在刮擦朽木。紫黑褪去的臉膛在熹微的晨光下泛著虛弱的蠟黃,眉心始終緊鎖,仿佛承受著某種無形的痛苦。
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那枚沉重冰冷的玄鐵令,令牌正面威遠鏢局的雄鷹徽記上沾著點點烏黑的血跡。他的目光有些渙散,似乎在透過破敗的廟頂,望向記憶深處某個遙遠而混亂的片段。
“咳…咳咳…”雷震剛試圖開口,喉頭便是一陣痙攣般的抽動,紫黑的臉膛驟然涌上病態的潮紅,整個人如同被電擊般弓起脊背,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這咳嗽來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固定胸口的柳木夾板都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大哥!”張鐵牛顧不上背后的劇痛,連滾帶爬地撲到雷震身邊,焦急地扶住他劇烈顫抖的肩膀。
“三…三年前…咳咳…”雷震喘息著,聲音微弱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殘破的風箱里費力擠出,“爛喉痧…橫行青州…十里八鄉…咳咳咳…死了不知多少人…藥王谷…仗著有解藥…封了十八道城門…一粒藥賣十兩紋銀!嘿嘿…當官的、大戶擠破頭去買…那些沒錢的窮苦人…就只能等死…”劇烈的咳嗽再次打斷了他,臉膛憋成了深紫醬色,眼珠再次暴凸。
張鐵牛滿臉悲戚,用力拍打著雷震的后背:“別提了大哥!省點力氣!”他深知那場瘟疫的慘烈,無數兄弟的家人也折在里面。
雷震固執地搖了搖頭,枯槁的手指竟艱難地抬起來,指向角落里氣息微弱、閉目調息的趙東明,渾濁的目光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與某種深藏的悸動:“…就在那時…城里的人都絕望了…是他…是恩公你!咳咳咳…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晚比現在風雪還大…你背著一個大藥囊…就那么…那么踩著結冰的城墻縫…翻過了三丈高的永州城墻…”他似乎陷入了短暫的回憶,臉上浮現出近乎敬畏的神情,“…像壁虎游墻…像雪里的影子…守城的兵丁和藥王谷的爪牙連個屁都沒發現…你就把那些救命的藥囊…扔進了城里最擁擠的難民窩棚里!”他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吼出心底的激動:“那藥…就是爛喉痧的對癥解藥!你那一囊藥…救了我青州分舵…上下七十三口的命!整整七十三條人命啊!”
話音未落——
“呃啊——哇——!”
一股積蓄已久的粘稠黑血,如同壓抑到極限的火山熔巖,猛地從雷震口中噴涌而出!這一次的血,不再是昨日趙東明為他解壓時噴射的黑血,色澤更深沉粘稠,帶著令人心悸的瀝青般的質感!
張鐵牛慌忙撕衣襟為雷震擦拭血跡,動作間褡褳散開,露出油紙包裹的冰糖一角。他像被燙到般猛地蓋住,余光緊張地掃過趙東明。
趙東明眼角瞥見張鐵牛異常,卻未點破,只凝神探查金紋。指尖劃過雷震心口金核搏動處時,張鐵牛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噗呲!噗呲呲!
大蓬的黑血如雨點般狠狠砸落在篝火殘存、將熄未熄的炭紅上!
滋啦啦——!
一陣劇烈的反應瞬間發生!那些暗紅的炭火,如同遇到了最優質的燃料,被粘稠的黑血澆灌后,竟猛地爆燃起來!“呼”地一聲騰起半尺多高的赤紅色烈焰!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周圍的空氣,將破廟內的寒意瞬間驅散了幾分。
就在這陡然躥升、明滅跳躍的火光之中!異變陡生!
數十粒細小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顆粒,竟沒有被火焰吞噬融化,反而在熊熊烈焰里沉沉浮浮、翻滾不化!更詭異的是,這些金屬顆粒在遇高溫灼燒時,竟發出細微尖銳的“噼啪”聲,每一顆爆開的剎那,都迸射出細碎如星屑的、幽藍如鬼火的光芒!點點幽藍星芒在赤紅的烈焰中跳躍,妖異而凄美!
“金…金子?!”張鐵牛駭然失色,頭皮都幾乎要炸開!他一個箭步撲到火堆前,瞪大的眼珠死死盯著烈焰中那些沉浮爆閃的金屬顆粒,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噩夢中!“大…大哥!你…你肺里…怎會…怎會咳出金子來?!”巨大的驚恐和荒謬感沖擊著他,讓他聲音都變了調。他手中的鋼刀下意識地往那翻騰的火焰中一探一挑!刀尖帶起一片跳躍的火星,一粒被燒得通紅、邊緣卻依舊銳利的金砂,被刀尖帶出火焰,滾落在冰冷骯臟的泥地上,依舊散發著灼人的熱浪和幽幽的藍芒,在昏暗中折射出冷硬詭異的光澤。
一直靠在神像下、閉目調息的趙東明,在雷震劇烈咳血的瞬間便已睜開了雙眼。看到金砂濺火、爆裂星屑的奇詭一幕,他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大小!一股源自丹田深處那縷沉寂青氣的強烈躁動瞬間爆發開來!與此同時,懷中貼身藏匿的金針,竟發出了低沉而連綿的嗡鳴!針身隔著衣物傳來清晰無比的震顫感!仿佛遇到了同源之物,又似遇到了天敵克星!
“別動!”趙東明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冬日驚雷,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他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幾步便跨到雷震身邊,一把推開還沉浸在巨大驚恐中的張鐵牛。
三根冰冷、修長卻異常穩定的手指(食、中、無名),如同三道鐵鉗,帶著一種無形的穿透力,精準無比地扣住了雷震枯瘦冰涼的右腕寸關尺三脈!
寸口——指下脈象浮弦緊繃,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弦,下一秒就要崩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虛浮空洞感,這是元氣大傷、氣血枯竭的表征。
關上——脈流滑澀交纏,如同渾濁的泥漿裹挾著沉重的沙石在淤塞的河道中艱難前行,遲滯而艱澀。
尺中——脈象沉滯如墜無底深淵!然而!就在這沉淪的死水下,趙東明的指腹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陣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連貫的尖銳金屬刮擦聲!
“錚!錚!錚錚錚——!”
聲音細密綿長,如同無數片最薄最鋒利的小型金屬刮刀,在狹窄的金屬管道中高速、密集地刮擦、碰撞、摩擦!頻率之高,震得趙東明的指尖微微發麻!這與尋常的氣血不暢或內傷淤堵截然不同!一種源于骨髓深處的鋒銳寒意,透過指尖傳遞過來!
“鋒金脈!”趙東明的齒縫間迸出冰冷的診斷。幾乎同時,懷中的《靈樞》殘頁再次變得滾燙!一行與昨夜點倒烏蟒時浮現的截然不同的暗金色篆文在他的意識海中灼燒顯現:
“金聲應于尺,如刃刮骨,其氣鋒銳,邪嵌脈絡膏肓間!”
這印證了他最壞的猜測!
他并指如劍,丹田那縷暖流微吐,沿著雷震手臂內側的手太陰肺經疾速點按探查!手太陰肺經起于中焦,循臂下行,入肺絡大腸!指尖帶著暖流依次點過云門、天府、俠白……每一處穴道,趙東明都凝神感知著氣機和組織的細微變化。然而,當他的指尖觸及雷震鎖骨下方凹陷深處——中府穴區域時——
“呃啊啊——痛煞我也——!”
雷震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狠狠刺穿了心肺!枯瘦的身軀猛地向上挺起又重重砸落,額頭瞬間青筋暴起如龍蛇盤繞,喉嚨里擠出凄厲到非人、幾乎撕裂聲帶的慘嚎!“像…像有燒紅的刀片…在…在刮我的肺管子!刮…刮骨吸髓的痛啊!”他的雙手瘋狂抓撓著左胸位置,指甲在皮肉上劃出道道血痕,巨大的痛苦讓他眼球充血幾乎凸出眼眶!
金針應聲而出!快!準!狠!
一點凝練的青銅流光撕裂死寂的空氣,帶著趙東明灌注其中的最后一絲精純暖流,精準無比地刺入雷震胸骨正下方、兩乳連線中點的膻中穴(宗氣之海,心肺氣血交匯之所)!
噗嗤!針入半寸!
嗡——!
就在金針刺入穴道的剎那,針尾那古樸的北斗七星紋路驟然流轉起灼目的微光!光芒如同投入血墨深淵的火星!
緊接著!
“喀啦…喀啦…咯吱吱——!”
一陣令人頭皮炸裂、牙根發酸的金屬刮擦與碰撞聲,清晰地、毫無阻礙地從雷震被金針定住的胸腔深處猛烈爆發出來!聲音之密集、頻率之高,如同戰場上千軍萬馬踩踏著無數的碎鐵片在沖鋒!又似有一群饑餓的金屬小獸,在血脈臟腑間瘋狂地啃噬、撕咬!聲音透過胸腔壁,竟產生了肉眼可見的微顫!
“是玉蟬蠱在作祟。”趙東明凝聲低語,眼神銳利如鷹隼,透過雷震痛苦扭曲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他體內瘋狂而殘酷的畫面。“但它們啃噬的根本不是你的肺腑臟氣!”
他持針的手腕極其精妙地一旋、一挑、一引!動作輕柔如春風拂柳,卻又蘊含著撥云見日的力道!
嗤——
一縷粘稠得近乎凝固、泛著詭異冰藍色澤的血線,隨著金針上提的軌跡,被從膻中穴深處緩緩引了出來!這血線極其古怪,不同于尋常靜脈血的暗紅,也非動脈血的鮮亮,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海寒冰的藍意,在血線中段,赫然緊緊纏繞著半只米粒大小的、形態猙獰扭曲的殘破蟲尸!
那蟲尸不過米粒大小,卻透著令人心悸的兇戾!其甲殼并非尋常昆蟲的幾丁質結構,反而覆蓋著一種冰冷、閃爍著金屬鋒芒的細小鱗片!數根斷裂的節肢鋒利如鉤,斷口處還滲出點點閃爍著微光的金色砂礫!整個蟲尸散發著濃郁的陰寒死氣與一種令人靈魂戰栗的鋒銳金氣!
“它們在啃的是這個。”趙東明用金針尖小心翼翼地挑起那半只殘破的蟲尸,借著破廟天光細看。指尖稍一用力將其碾碎。細碎的、閃爍著冰藍金屬光澤的甲殼粉末混合著點點更微小的、觸手冰涼刺骨、棱角銳利的金沙,簌簌落下。
“此物名為星髓碎片。”趙東明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蘊含天地間最原始的庚金煞氣,至堅至銳,更勝精鋼!那玉蟬蠱蟲雖性喜啃噬金鐵礦石,但其口器臟腑,根本承受不住這等至銳金煞之氣的反噬!啃噬不成反遭其鋒銳所傷,臟腑被碎片散逸的銳氣切割撕裂,痛苦難當!故而這些蠱蟲拼死分泌出蘊含碎片氣息的金砂,摻雜其尸毒體液,注入宿主體內……用以麻痹宿主痛覺神經,茍延殘喘罷了!”
雷震喘息稍定,艱難地抬起顫抖的手,猛地撕開自己左胸心臟上方的衣襟。他手指顫抖地指著那片皮膚,聲音因恐懼而嘶啞:“那…那這…是什么…”
火光與晨曦混合的光線下,只見他左胸心臟偏上的位置,皮膚下竟詭異地凸起道道細密的、蛛網般的金色紋路!這些金紋并非靜止的血管或青筋,它們如同扭曲盤繞的金色活蛇,正沿著血脈的走向,清晰無比地、緩緩地、卻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必然性,向著心窩方向蔓延!那蔓延的速度雖然緩慢,但其目標直指心臟!每一次心跳搏動,都牽動著這些金紋詭異地扭動、收縮!靠近心口位置的金紋邊緣,甚至隱隱透出銳利的鋒芒!
“星髓蝕脈…”趙東明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聲音低沉,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沉重。他伸出手指,輕輕按在那些搏動的金紋之上,指腹傳來清晰的銳利刮擦感和細微的嗡鳴震動。目光投向了雷震心口更深的位置。“碎片已隨血脈之氣游走,玉蟬蠱垂死掙扎加劇了其擴散…如同百川歸海,其終點必是心竅!此等鋒銳金煞邪氣直入心脈…若三日之內不能逼出…”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重逾千鈞,“…則金碎心竅,神仙難救!”
破廟內死一般寂靜。只有篝火余燼不甘的噼啪和窗外風雪的嗚咽。濃重的絕望如同冰水般浸泡著張鐵牛的心臟。
就在這時——
窗外漆黑的、風雪肆虐的荒野遠處,毫無征兆地亮起了數點幽綠的光芒!那光芒并非固定在某處,而是如同提在無形鬼魅手中的引魂燈,無聲無息地飄蕩、游弋,帶著絕對的冰冷和死寂,仿佛無視了風雪阻隔,漸漸聚攏在破廟殘破洞開的窗欞之外!幾點幽綠的光點,在茫茫風雪中,詭異地凝視著廟內眾人。一股比尸陀林更寒冷、更純粹的殺意,如同無形的冰潮,悄然淹沒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