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冬,尸陀林破廟的凄風,裹挾著細碎如鹽的冰晶,從殘破的窗欞、傾倒的門框里嘶號著灌入。斷臂神像的肩頭,棲息著三只羽毛凌亂的寒鴉,猩紅如血的眼珠,一瞬不瞬地俯視著神龕下草堆里蜷縮的人影。
趙東明在一片蝕骨鉆心的劇痛中,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簾。
眼前,不是急診室熟悉的慘白頂燈,沒有心電監護儀規律而冰冷的“嘀嗒”聲,更沒有消毒水那略帶刺激卻令人安心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視野中不斷搖曳晃動的、渾濁昏黃的火光——那是一簇在破廟角落頑強燃燒的小小篝火,火苗被穿堂的寒風撕扯得忽明忽滅,隨時可能熄滅。鼻腔里充斥的,是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新鮮血液的甜腥、陳年霉爛稻草的腐朽、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油煙,還有無處不在的、屬于尸陀林特有的、死亡與枯骨沉淀的陰冷土腥。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他喉間溢出。腦海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斧狠狠劈開,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樣狂暴的記憶洪流瘋狂地沖撞、交織、重疊!
前世,急診科那場毀滅性的爆炸!刺目的白光吞噬一切,等離子光譜儀癲狂的嗡鳴達到頂峰,祖傳的九枚“靈樞金針”在檢測艙內懸浮震顫,針尖與那卷戰國竹簡《靈樞·九針十二原》的殘片共振出妖異的幽藍光芒!助手驚恐的尖叫“能量溢出!”被淹沒在金屬撕裂般的蜂鳴中——金針尾部驟然爆出青碧色的火焰,竹簡上古老的銘文化作流光鉆入針體!他最后的意識,是祖父那只枯瘦如柴、布滿老人斑的手在實驗室監控屏幕上死死攥緊的畫面,以及那句穿越時空、帶著無盡悲愴與急切的嘶吼:“靖康之變時…心法焚毀…針魄沉睡…關機!那是趙家祖傳的…”警告卡在喉間,防爆玻璃炸成齏粉!毀滅的青焰吞沒整個實驗室!
今生,藥王谷刑堂那令人絕望的黑暗!燒紅的“卍”字烙鐵,帶著皮肉焦糊的惡臭,狠狠按進左肩深處!鉆心蝕骨的劇痛!丹田氣海處,名為“蝕脈散”的惡毒藥力,如同億萬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瘋狂啃噬、撕裂著原本堅韌的經脈,將其寸寸腐蝕、萎縮!刑堂長老墨夷白那毫無感情、如同寒鐵摩擦的聲音,在永州城外永不止歇的風雪背景中,陰魂不散地回蕩在破廟空曠的梁柱間:“棄徒趙十九,私放藥童,泄露谷中秘藥…罪無可赦!廢其經脈,逐出藥王谷,永世不得回返!”
“私放藥童…泄露秘藥…”趙東明(或者說,趙十九)的意識碎片在劇痛中翻騰。一個瘦小、蒼白、咳著血沫的身影在記憶深處浮現,那是看守藥圃的小啞巴阿七…他偷偷塞給阿七的那包甘草…墨夷白陰鷙如毒蛇的眼神…冰冷的鐵鏈鎖住四肢…燒紅的烙鐵…
“哇——!”強烈的精神沖擊與肉體的雙重劇痛,讓他猛地側頭,一大口粘稠如墨、散發著刺鼻腥氣的黑血狂噴而出!那血極其詭異,砸在身下霉爛的草堆上,竟發出“嗤嗤”的輕微聲響,冒著絲絲縷縷微弱的白氣,血中赫然混雜著無數細小的、閃爍著冰藍色幽芒的結晶顆粒,如同寒冬最凜冽的冰渣!
“咳…咳咳…大哥!大哥你撐住啊!醒醒!別睡!求你了!”
一陣粗糲而驚恐、帶著哭腔的吼叫聲,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破廟中響起,強行將趙東明從混沌的劇痛深淵拽回了冰冷的現實。他艱難地轉動仿佛灌了鉛的眼珠,循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廟堂中央,那簇小小的篝火在寒風中搖曳掙扎,昏黃的光線勉強照亮了火光籠罩下血腥而慘烈的一幕。
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左側面頰上斜貫一道猙獰蜈蚣狀刀疤的漢子——張鐵牛,正雙膝跪在冰冷骯臟的泥地上。他上身僅著一件單薄的、被血和汗浸透的粗布短褂,虬結的肌肉在火光下繃緊如鐵。此刻,他雙目赤紅,布滿血絲,一雙蒲扇般的大手,正死死地按在一個仰躺壯漢不斷涌血的左胸傷口上!
那壯漢,正是名震北地十三州、威遠鏢局的總鏢頭,“奔雷手”雷震!
雷震那件曾經厚實威風、繡著振翅雄鷹的玄色外袍,已被完全撕開,露出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的胸膛。左側胸廓,肉眼可見地塌陷下去一大塊,形成一個深凹的、觸目驚心的坑洼!塌陷處周圍的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皮下布滿了細密的氣泡狀凸起(皮下氣腫)。每一次艱難而短促的吸氣,他那寬闊的胸膛如同破損的風箱般劇烈起伏、擴張,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擦音,暗紅的血沫便從撕裂的嘴角和鼻腔中不斷溢出,將他虬髯戟張的胡須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紅。他的臉色已經由最初的蒼白轉為深紫近黑,如同熟透的茄子,額頭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眼球充血突出,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開來!頸部的血管也怒張如蚯蚓。
——這是張力性氣胸發展到極致的危象!整個左肺已經被壓縮得完全失去了功能,心臟和大血管被嚴重壓迫、移位,胸腔內的高壓如同無形的死神之手,隨時可能徹底扼殺他最后一絲生機!
“狗日的…哪個黑心爛肺的下手這么狠毒…專挑心窩子招呼…”張鐵牛目眥盡裂,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滿是老繭的手上糊滿了粘稠溫熱的鮮血,每一次按壓都帶出更多的血沫。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廟角陰影里一個瑟瑟發抖、穿著灰色棉袍的老者——威遠鏢局此行負責押運賬目的劉管事,嘶吼道:“老劉!金瘡藥!快!快拿出來!再晚大哥就真不行了!”
那劉管事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手忙腳亂地在懷里摸索,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粗瓷瓶,顫抖著遞過去:“就…就剩這點…路上都用光了…”
張鐵牛一把奪過瓷瓶,拔開塞子,里面只剩薄薄一層褐色的藥粉。他毫不猶豫地將藥粉一股腦倒在雷震塌陷的胸口上。然而,那點藥粉對于如此嚴重的開放性創傷和持續的內出血,無異于杯水車薪,瞬間就被洶涌的鮮血沖開、稀釋。
眼看著藥粉無效,雷震的呼吸越發微弱,紫黑的面色透出死灰,張鐵牛眼中閃過一絲絕望的瘋狂!他猛地從靴筒里“噌”地拔出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匕,毫不猶豫地伸向搖曳的火堆,將匕首鋒刃放在火焰上炙烤!刀刃很快被燒得通紅冒煙,發出“滋滋”的聲響。
“大哥!忍著點!這鬼地方啥也沒有!烙一下…烙住了就不流血了!你千萬撐住!”張鐵牛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握著燒紅的匕首,就要往雷震塌陷流血的胸口按下去!這是江湖上最原始、最粗暴,也往往是最后手段的止血方法——燒灼止血!但用在如此靠近心臟、且伴有嚴重氣胸的傷口上,無異于飲鴆止渴,極可能瞬間要了雷震的命!
“住手!”一個沙啞到幾乎失聲、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與威嚴的低吼,如同破鑼般從角落的神龕陰影下傳出!
張鐵牛猛地回頭,火光照亮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那道猙獰的刀疤,也照亮了陰影中掙扎著站起的身影。
趙東明不知何時,依靠著尸陀林主那斷裂的石臂雕像,勉力站了起來。肩頭的麻布破衣被新涌出的鮮血完全浸透,凝結著一片深褐與暗紅交織的猙獰圖案,沉重地墜著他半邊身體。蝕脈散的余毒在破碎萎縮的經脈間瘋狂肆虐,如同無數冰冷的鋼針在體內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肩胛骨被撕裂般的痛楚和臟腑深處傳來的空虛絞痛。汗水混雜著殘留的冰晶,順著他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頰滑下,砸在冰冷的泥地上,瞬間凝結成冰珠。他整個人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趙十九?!”張鐵牛像是見了鬼魅,瞬間殺氣暴漲!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鏘啷”一聲拔出了腰間沉重的環首鋼刀!刀身厚重,刃口帶著寒霜和濃重的血腥氣,刀尖帶著死亡的寒意,瞬間直指趙東明的咽喉!“你這被千刀萬剮的藥王谷走狗!還敢冒頭!給老子滾開!不然老子現在就剁了你喂尸陀林主!”
刀鋒帶著凜冽的殺意,瞬間及頸!冰冷的刀氣刺激得趙東明頸后汗毛倒豎!
然而,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就在張鐵牛的刀尖即將刺破趙東明咽喉皮膚的瞬間——
一只冰冷、顫抖卻異常穩定的手指,如同鬼魅般在火光陰影中探出!這只手沾滿污泥和干涸的血漬,指節因為寒冷和劇痛而微微發白,但其動作卻精準得如同經過最精密的計算!它并非去格擋鋼刀,而是在張鐵牛持刀手臂的手肘內側一拂而過,指尖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精準無誤地點中了某個特定的位置——曲澤穴!
曲澤穴,手厥陰心包經之合穴,位于肘橫紋中,肱二頭肌腱尺側緣凹陷處。此穴主氣血匯聚,亦是手臂筋脈運行之關鍵節點!
“呃啊——!”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的酸、麻、脹痛感如同高壓電流般從被點中的穴位轟然炸開!瞬間席卷了張鐵牛的整條右臂!他感覺自己的手臂仿佛在剎那間被無形的力量徹底剝離了身體的控制!那沛然莫御、足以開碑裂石的恐怖力道,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整條手臂從肩膀到指尖,瞬間失去了所有知覺,變得沉重、麻木、完全不聽使喚!
當啷!哐!
沉重的環首鋼刀脫手掉落,刀尖深深插進了凍硬的泥土里,刀柄兀自嗡嗡震顫。
張鐵牛保持著拔刀怒刺的姿態僵在原地,眼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難以置信。他試著活動右臂,卻只有一陣陣鉆心的酸麻和無力感。“你…你的武功不是被廢了嗎?!墨夷白長老親手下的蝕脈散…怎么可能…”
“這不是武功。”趙東明的聲音依舊沙啞虛弱,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張鐵牛和意識模糊的雷震心上。他看都沒看僵立的張鐵牛一眼,強忍著蝕脈散肆虐帶來的眩暈和劇痛,艱難地挪動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地上生命垂危的雷震。“這叫中醫點穴。曲澤穴,主氣血通痹,亦主手臂攣急。點之,則臂失其力。”
他費力地單膝跪倒在雷震身邊,顧不上自己肩上鉆心的痛楚和丹田里翻江倒海的折磨,伸出同樣沾滿污泥和血漬的、冰冷的手,果斷而仔細地撕開雷震胸前那被血浸透、黏連在皮肉上的殘破衣物,開始進行觸診。
情況比想象的更糟。左側第第六肋骨,確切地說是從肋椎關節附近齊刷刷斷裂,斷端尖銳異常,深深刺入了胸腔深處。肺部被嚴重刺破并壓縮,心臟移位。肋間血管破裂,導致持續的內出血和致命的張力性氣胸。更讓趙東明心頭一沉的是,在觸診斷骨附近、靠近心臟上緣的區域時,指尖似乎隱約感受到胸腔深處有極其細微、卻異常銳利的異物感!那感覺如同冰冷的鋼針尖,又似最堅硬的金屬薄片邊緣,與他前世在手術中意外觸及病人體內殘留手術器械碎片時的觸感驚人相似!絕非斷骨碎茬所能產生!
冰涼的指尖劃過那觸目驚心的塌陷處和尖銳刺骨的斷端邊緣時,一股微弱、卻異常純凈而溫熱的暖流,竟奇跡般地從他那早已被蝕脈散毀得千瘡百孔的丹田深處涌起!這股暖流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異常堅韌,循著一條他前世無比熟悉、今生這具身體卻早已斷絕的經絡路徑——手太陰肺經——絲絲縷縷地流淌而出,匯聚于他的指尖。
趙東明心頭劇震!是它!
前世實驗室爆炸時,那枚祖傳“靈樞金針”中突然爆發的、救了他一命卻又將他卷入時空亂流的神秘青氣!它沒有被蝕脈散徹底抹殺?它竟在這個要命的時刻,在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里蘇醒了?!
來不及細想這暖流意味著什么,是福是禍。雷震的生命體征正在斷崖式下跌,心臟搏動微弱得幾乎消失。這絲來之不易的微薄暖流,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酒!干凈的布!”趙東明頭也不抬,沙啞急促地命令道,冰冷的語氣透著醫者不容置疑的權威。他眼神銳利如鷹,飛快掃視著破廟內可用的東西:傾倒的破舊供桌、斷裂的窗欞、支撐神壇的腐朽木柱……還有窗外,那頂著寒風、堅韌搖曳的幾株老柳。柳枝!柳木性韌,富含水楊苷,有消炎鎮痛、促進骨痂形成之效!在前世,柳枝接骨術甚至被寫入過一些古代醫案!
張鐵牛被方才那詭異的“點穴”震懾得尚未回神,又被這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鎮住,竟下意識地應道:“……酒囊還有兩口……”急忙翻找腰間皮囊,扔過來一個扁平的皮酒囊。
趙東明不再理會他,目光死死鎖定在廟角一根相對筆直、嬰兒手臂粗細、因腐朽而部分脫落的側向支撐木柱上。那是柳木!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丹田翻江倒海的劇痛和肩膀撕裂般的灼燒感,猛地站起來,一步踉蹌撲向那根柱子。右手手指并攏如刀,借著丹田涌出的那股微弱卻源源不斷的暖流,狠狠劈下!這一下并未用蠻力,而是帶著一種精確的震蕩和巧勁,勁力直透木質紋理的脆弱節點。
“咔嚓”一聲脆響!腐朽的柳木柱應聲從中斷裂!
他拖過斷裂的柳木柱段,手指如飛,掌緣帶著那股奇異的暖流,化為精巧的刻刀。他的動作既快又穩,將這段柳木快速劈成幾塊相對平整的厚板。指尖每一次精準地劈削,都在木板上刻出榫頭和卯槽——這將是固定斷骨的外夾板!粗糲的木板邊緣,甚至能看到柳木特有的柔韌紋理在暖流作用下微微軟化,散發出淡淡的草木清氣。
同時,他猛地撕下自己半邊相對完好的里衣下擺,擰成束布條備用。
“酒!”他再次低喝。
張鐵牛慌忙將酒囊遞過去。趙東明接過,毫不猶豫地仰頭含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他“噗”地一聲,將酒液均勻噴在剛剛削好的柳木夾板內側面,粗糙的木質表面氤氳開一片濕痕。又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條,沾濕烈酒,飛快地擦拭著夾板榫卯接口處和雷震傷口周圍嚴重污染的皮膚。
“蜂蜜…或者蛋!”趙東明的目光掃過破廟角落,落在幾處被寒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蛛網和蟲蛀的枯草上。這里不可能有蜜,但…廟頂角落或許有凍僵的野蜂巢?柳枝接骨術最關鍵的一步促骨細胞再生效能的“藥引”,需要高營養粘合劑。
“蛋?”張鐵牛一愣,隨即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從懷中貼身處摸出一個扁平的錫盒,打開來,里面是半塊硬邦邦、凍得像石頭的面餅,還有兩顆同樣冰涼的野鳥蛋。“給!路上摸的,想著給大哥…就剩這兩顆了!”
趙東明抓起那兩顆冰涼刺骨的野鳥蛋,手指用力一捏,蛋殼碎裂,蛋清流淌出來。他快速地將蛋清在粗陶碗里(從供桌碎片里撿來)攪拌開來,又將酒囊里剩下的一點酒液也倒了進去混合稀釋。粘稠透明的蛋清液體散發出淡淡的腥氣。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部分蛋清均勻涂抹在削好的柳木夾板榫卯凹槽內面。
一切準備在瞬息間完成。時間就是生命!
趙東明重新跪在雷震身邊,眼神沉凝如水,再無半分之前的虛弱疲憊。那份前世的專注和身為急診醫師的強大意志力,在這一刻壓倒了所有的傷痛。他仿佛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搶救室,周圍的風雪、破廟、傷痛都暫時遠去,眼中只剩下眼前這個亟待拯救的生命。
他指尖捻動,一根長約三寸、細若毫毛、通體泛著幽暗青銅光澤的金針已夾在指間——正是那枚祖傳的靈樞針!針尾隱約可見北斗七星的微雕。
丹田那縷暖流似乎感知到了金針的呼喚,驟然變得活潑而熾熱起來,瘋狂涌向持針的右手!金針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溫養,針身竟微微顫動,發出低不可聞卻連綿不斷的清鳴!
“咳…呃…”地上的雷震身體猛地一抽,瀕死的紫黑臉色又深了一分!胸腔內的高壓幾乎要將他的心臟壓爆!
刻不容緩!
趙東明眼神一厲,出手如電!拈針的右手帶著丹田涌出的最后一股沛然熱流,精準無比地刺向雷震胸骨正下方、兩乳連線中點處的關鍵大穴——膻中穴!此穴為氣之會,宗氣之所聚,亦是疏導胸中瘀滯、宣泄高壓的關鍵門戶!
噗嗤!
金針入肉三分!
就在針體刺入穴道的瞬間——
“噗——!!!”一股積蓄已久的、帶著泡沫的腥臭黑血,如同壓抑到極致的噴泉,猛地自針尾激射而出!血量之大,速度之快,帶著強烈的噴射性壓力,甚至濺射到了一丈開外僵立的張鐵牛臉上!熱乎乎的腥臭液體讓他瞬間一個激靈!
那是郁積在胸腔內的瘀血和高壓氣體!隨著這股黑血的噴出,雷震塌陷的胸口肉眼可見地微微彈起了一點點,那致命的張力瞬間被釋放!他如同離水的魚突然接觸到空氣,猛地、劇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嗆起來!雖然依舊痛苦,但那令人窒息的紫紺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褪去!
“大哥!”張鐵牛抹去臉上的血,驚喜交加地撲上前。
趙東明沒有絲毫放松,額頭青筋因用力而暴起,汗水如漿涌出,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他迅速拔出金針,看準斷骨位置,雙手抓住雷震的臂膀和斷骨下方的肋骨,丹田暖流全力運轉,以一種極其精妙的角度猛地一提一抖!這是正骨手法中的“提按端擠”,旨在將刺入胸腔的斷骨尖端復位!
“咔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擦音清晰響起!那深深刺入胸腔的尖銳斷骨尖端,被他用巧勁瞬間提拽復位!
劇痛讓深度昏迷的雷震發出野獸般的痛哼,身體劇烈抽搐了一下。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趙東明左手迅疾無比地拿起涂了蛋清的柳木板,“啪”地一聲精準地按在雷震塌陷的左側胸壁上!同時右手拿起另一塊夾板,與左手配合,將雷震受傷的半邊胸廓緊緊夾住!柳木板內嵌的榫頭精準卡入卯槽!蛋清混合著酒液,在體溫和柳木活性作用下,開始發揮微弱的粘合與促愈效果。
沒有一絲停頓!他抄起之前準備好的布帶,動作快得形成殘影。布帶在柳木夾板和雷震的身體上快速纏繞、打結、固定!每一個結都牢固而精準,既確保夾板不會松動導致斷骨移位,又不會過分束縛壓迫到心臟呼吸!尤其是心口膻中穴附近,預留了足夠的空間。
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精確到毫厘,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當他終于打下最后一個牢固的結扣,雙手沾滿鮮血和泥污,身體已經因為劇烈的痛楚和透支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直接癱軟在地。丹田那縷暖流也徹底枯竭沉寂下去。
“嗬……咳咳……嗬……”劇烈的咳嗽聲變得清晰。雷震那紫茄般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褪去,深紫轉為青紫,再由青紫緩緩向蒼白恢復。雖然依舊咳著血沫,但那不再是帶著窒息泡沫的黑血,而是鮮紅的、帶著氣泡的血——這反而意味著肺部的血氣交換通道被打通了一部分,不再是致命的張力狀態了!他那雙充血凸出的眼球,也緩緩滑回了眼窩。在柳木夾板的固定下,塌陷的胸廓被強行支撐復位,雖然依舊能看到斷骨處不自然的凸起輪廓,但致命的張力已解。呼吸雖然急促,卻已有了規律。
趙東明看著這一幕,心中繃緊的那根弦才終于松弛一絲。他劇烈喘息著,靠在冰冷的石像基座上,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蝕脈散帶來的萬針攢刺之痛,聲音嘶啞疲憊到了極點:“百日之內……不可運勁,不可動武……否則……斷骨……無法真正愈合……你會一輩子……當個廢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殘破的風箱里擠出來的。
雷震猛烈地嗆咳著,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口的劇痛,但他的眼神卻逐漸凝聚起一絲微弱的生機和難以言喻的震撼。他費力地轉動眼珠,看向靠在那里,仿佛隨時都會斷氣的蒼白青年。
“……恩…公……”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伴隨著胸腔的劇烈起伏,“……這……這接骨續筋的手法……神乎…其技……”他艱難地抬起未受傷的右手,試圖指向趙東明,“……倒…倒讓我想起了……八年前……在北境…救我爹命的…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木…木骨先生’……”
趙東明正在閉目調息,竭力抵御著蝕脈散的殘余毒性和肩傷劇痛。這具身體實在太殘破了。雷震的話飄入耳中,“木骨先生”四個字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觸及了原主趙十九意識海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北疆醫鑒》!那本被他偶然在藥王谷藏書閣角落撿到、奉若至寶的破舊醫書扉頁,似乎就有一個模糊的署名!那字體,蒼勁古樸,正是——
念頭急轉間,趙東明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雷震的軀體,評估著呼吸和循環狀況。然而,就在這隨意的一瞥之下,雷震因掙扎而滑落到衣襟外、掛在腰帶上的那枚沉重令牌,卻瞬間攫住了他的所有注意力!
那是威遠鏢局特有的玄鐵令!令牌由漆黑沉重的玄鐵打造,約莫巴掌大小,入手冰涼刺骨。正面徽記是一只振翅欲撲、目光銳利的雄鷹,鷹爪下抓著一枚方孔銅錢,象征著鏢局走鏢護財的威嚴與實力。這本身并不稀奇。
但在那雄鷹徽記的下方,令牌的背面——那本該平滑或是刻著持令者名諱的位置——竟精細無比地刻劃著一片連綿起伏的山脈線條!線條的走勢巍峨奇詭,峰巒疊嶂,溝壑縱橫,中央更有幾處深邃的刻點,如同星辰墜落其間,點綴在特定的山坳峰頂。那山脈的整體輪廓……一股強烈的、源自前世記憶的熟悉感如同重錘般撞進趙東明的腦海!
是昆侖!
那令牌上刻的,是昆侖山脈的輿圖!雖然線條簡潔抽象,但那磅礴的氣勢、獨特的主峰走向、以及幾處標志性的隘口位置,他前世在一些古籍插圖和科考報告中見到過無數次,絕不會錯!一個走南闖北、護送商貨的鏢局總鏢頭,腰間為何會懸掛著一枚刻著昆侖山詳圖的玄鐵令牌?這絕非尋常的裝飾或信物!
趙東明的瞳孔,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縮。尸陀林的寒風,仿佛瞬間吹透了他單薄的衣衫,直刺脊椎深處。這枚令牌背后隱藏的秘密,恐怕遠比一次簡單的劫鏢復仇,要深沉、兇險得多。墨夷白的追殺、毒龍幫的襲擊、雷震體內那詭異的銳物感…還有這指向昆侖絕域的令牌…一條無形的、充滿血腥與陰謀的鎖鏈,似乎正緩緩收緊。
破廟外,風雪更急了。寒鴉在斷梁上發出幾聲凄厲的啼叫,振翅飛入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