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張小滿已站在天津北門外的青石路上。
順昌布莊的朱漆門板上掛著拇指粗的銅鎖,鎖孔里塞著半截干枯的草葉。
他伸手摸了摸門環,銅銹沾了滿指——這鎖至少掛了三天。
林掌柜說的“天氣不錯“還卡在喉嚨里,他突然想起昨夜列車上老人的話:“敵人查不到你的根。“可此刻他倒希望自己有根,能扎進這青石板縫里,把布莊的秘密拽出來。
街角的糖畫攤飄來焦甜氣,他蹲在攤邊買了塊兔子糖,余光掃過布莊對過的茶棚。
穿灰布衫的老乞丐正用枯枝撥拉炭盆,渾濁的眼珠在張小滿臉上停了停。
“大爺,這布莊咋關了?“他把兔子糖掰下耳朵遞過去。
老乞丐啃著糖塊,喉嚨里發出沙沙的響:“掌柜的三天前沒了影。
走那會兒跟伙計說'東門碼頭,午時三刻',舌頭跟打了結似的。“他突然攥住張小滿的手腕,指甲縫里的泥蹭在少年手背,“小先生,您可別往碼頭湊——昨兒后半夜,有穿黑鞋的在那片轉悠,鞋跟敲得跟催命似的。“
張小滿的后頸泛起涼意,像被雪水澆了。
他摸了摸衣領里的密電碼紙團,那薄得透明的紙隔著粗布衫,硌得皮膚生疼。
碼頭的風裹著咸腥氣撲過來時,張小滿正縮在裝咸魚的貨箱后面。
他數過,從布莊到碼頭要拐七個彎,繞開三個崗哨——這是昨夜在列車上用煤塊在地板畫的路線,現在每一步都踩得準。
午時三刻的鐘聲響了。
戴眼鏡的男人從棧橋下鉆出來,黑框眼鏡片上蒙著層霧氣,手指把西裝口袋攥出個鼓包。
他左右張望的模樣讓張小滿想起被踩了尾巴的貓——林掌柜說過,地下聯絡人該像塊扔在河底的石頭,可這人太慌。
“陳先生,讓您久等。“
聲音像塊冰碴子砸進耳朵。
張小滿的指甲掐進掌心——是列車上的八字胡!
那家伙換了身藍布大褂,可皮靴跟還是擦得锃亮,剛才在茶棚外聽見的“催命聲“,原是這雙鞋。
“王處長說的貨,到底什么時候能到?“八字胡的手搭在腰間,隔著布也能看出槍柄的輪廓。
戴眼鏡的男人推了推眼鏡:“我...我只負責傳信,具體——“
“具體?“八字胡突然笑了,抬手拍在對方后頸,“上個月在唐山,有個說'只負責傳信'的,現在在護城河喂魚呢。“
張小滿的喉嚨發緊。
他想起父親被刺刀挑翻時,也是這樣的笑——不是高興,是拿人命當炮仗點的狠勁。
他摸出袖管里的銅哨,那是小六子用彈殼給他打的,說關鍵時候能當暗器。
“我、我真不知道!“戴眼鏡的男人踉蹌著后退,懷里的皮包掉在地上。
牛皮包口裂開,露出半張繪滿鐵路線的紙——和林掌柜說的“華北鐵路調度“一模一樣。
機會就像突然裂開的冰面。
張小滿貓著腰竄出去,鞋底在濕滑的青石板上擦出火星。
他抄起皮包的剎那,八字胡的槍響了——子彈擦著他耳朵飛過去,在貨箱上鑿出個窟窿。
“小兔崽子!“另一個特務從堆貨的草垛后沖出來,臉上有道刀疤,揮著槍就要撲過來。
張小滿把皮包往懷里一壓,轉身往巷子里跑。
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肋骨,比懷表的秒針還快。
跑到第三個路口時,他猛地剎住腳——死胡同,盡頭是堵齊腰高的矮墻。
“抓住他!“刀疤特務的吼聲震得房瓦落灰。
張小滿咬著牙扒住墻沿,指甲縫里滲出血。
他翻上墻頭的瞬間,瓦片“咔嚓“碎了兩塊,整面墻都跟著晃。
刀疤特務的手已經勾住他褲腳,他狠命一蹬,那只手抓了空,只剩半塊布在風里飄。
等他在屋頂上貓腰跑過三條街,耳朵里只剩自己粗重的喘息。
遠處傳來警笛的尖叫,他摸了摸懷里——皮包沒了,但貼身藏著的半張情報圖還在,邊角沾著自己的血,像朵開敗的紅梅。
預定接頭點是座廢棄的磚窯,林掌柜正蹲在窯口抽煙。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戳在地上的槍。
“情報呢?“老人沒抬頭。
張小滿把帶血的紙頁遞過去。
林掌柜用指甲刮了刮紙面,確認不是贗品,這才露出點笑模樣:“不錯,比我當年第一次出任務強。“他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熱乎的糖火燒,“吃吧,你小子跑這半宿,胃早該擰成麻花了。“
糖火燒的甜香漫開時,張小滿突然想起小六子在冰上畫的糖人。
他咬了口,糖稀在嘴里化開,和血的鐵銹味攪在一塊兒。
“接下來,你要去英租界。“林掌柜的聲音突然沉下來,“找一個叫林書琴的女學生。“
“林書琴是誰?“
“現在不能告訴你太多。“林掌柜把情報圖折成小塊,塞進煙桿里,“但記住,她比你更早開始這場戰爭,也比你更懂它。“他指了指窯外的月亮,“后半夜有趟去上海的船,你跟著貨棧的老周走。
到了法租界...“
他的話被遠處的犬吠打斷。
張小滿望著老人眼角的皺紋,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也是這樣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摸出懷表,秒針在月光下閃著銀亮的光——這表走了八年,從沈陽的雪夜,走到天津的碼頭,現在要跟著他去另一個戰場了。
窯外的風卷著煤屑撲進來,林掌柜的月白長衫又落了層灰,像落了層雪。
張小滿把最后半塊糖火燒塞進嘴里,甜絲絲的,像某種希望。
他知道,等船靠岸時,黃浦江的風會卷著更濃的火藥味撲過來,但那又怎樣?
他攥緊懷表,聽見里面的齒輪“咔嗒咔嗒“轉著,和心跳、和遠方的炮火,和那個叫林書琴的名字,一起往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