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刮過張小滿凍得發紫的臉頰。
他猛地睜開眼,意識從一片混沌中艱難地掙扎出來。
身下是冰冷的雪,厚厚一層,幾乎將他掩埋。
他嘗試活動手指,卻發現它們早已僵硬得不聽使喚,唯有右手,還死死地攥著什么。
那是一枚懷表,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上面沾染的血跡已經凝固成暗紅色。
他用凍得發麻的左手,顫抖著,好不容易才將右手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露出了那枚懷表。
表蓋在之前的顛簸中已經松動,他輕輕一撥,便彈了開來。
里面的指針紋絲不動,永遠地停在了一個他不敢去回憶的時刻。
玻璃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每一道裂痕都像一把尖刀,深深刺入他的心臟。
父親……父親的臉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隨即被無盡的悲慟與絕望吞噬。
他吸了吸鼻子,想將涌上眼眶的淚水逼回去,卻只覺眼角一陣刺痛,那點濕熱瞬間便被嚴寒凍成了細小的冰晶。
就在他準備合上表蓋,將這份絕望深埋心底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了表蓋背面似乎有些痕跡。
他翻轉懷表,湊近了仔細辨認。
在那冰冷的金屬上,用極細的刻刀,鐫著一行模糊的小字:“戊辰年春,贈吾兒,愿其平安。”
“爹……”張小滿的心狠狠一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這行字,父親從未對他提起過。
戊辰年春,那是多久以前?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自己還是個懵懂小兒,父親的懷抱溫暖而堅實。
平安……父親最大的愿望,竟是如此簡單,而他,卻連這一點都未能給予。
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洶涌而出,旋即又在刺骨的寒風中化為冰涼。
“汪汪!汪汪汪!”遠處,幾聲兇狠的犬吠劃破了雪夜的死寂,緊接著是幾句含混不清的日語呼喝聲,帶著特有的兇戾。
張小滿一個激靈,瞬間從悲痛中驚醒。
追兵!
他們還沒有走遠!
他還活著,但危險依舊如影隨形。
他慌忙將懷表塞進貼身衣襟,那冰冷的金屬緊貼著胸膛,反而讓他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他環顧四周,借著微弱的雪光,發現自己躺在一片被炮火蹂躪過的廢墟邊緣。
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雪堆,可以暫時充當掩護。
他不敢站起身,只能手腳并用地,像一只受傷的野獸,艱難地向著地勢更低洼的地方爬行。
雪沫鉆進他的衣領,刺骨的寒意讓他不住地發抖,但他咬緊牙關,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爬過一處被炸塌了半邊的磚墻時,他眼尖地發現,墻體的縫隙間,竟斜斜地卡著半截帶血的刺刀!
那刺刀的樣式,還有刀柄上一個不起眼的刻痕……張小滿的瞳孔猛地一縮。
是山田一郎!
昨夜,透過柴房柴草垛的縫隙,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個殺害父親的劊子手,用的就是這樣一柄帶有同樣刻痕的刺刀!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和恨意從心底噴涌而出,幾乎要將他燒毀。
他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抓住那截冰冷的刀柄,猛地向外一拔。
“噌——”斷刃帶著碎裂的磚石被抽了出來。
刺刀的斷口參差不齊,上面還凝固著暗褐色的血污,不知是誰的。
冰冷的金屬握在手中,那股寒意直透心脾,卻奇異地讓他因恐懼和悲傷而顫抖的身體,有了一絲穩定。
他將這半截刺刀也揣入懷中,緊挨著那枚懷表。
他記得這條路。
小時候,父親常帶他出城去拉木材,為了避開城里那些巡邏的兵痞,父親總會帶著他走這條廢棄的舊水渠。
水渠早已干涸,兩旁長滿了半人高的枯草,在雪地里形成了一條天然的隱蔽通道。
他壓低身子,借著枯草和溝渠的掩護,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挪動。
對地形的熟悉,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他小心翼翼地接近一處廢棄的磨坊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前方有火光閃動。
他心中一緊,立刻伏低身子,撥開眼前的枯草,向火光處望去。
只見幾名日本兵正圍著一堆篝火取暖,嘴里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
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正背對著他,但那熟悉的軍曹肩章,以及偶爾轉頭時露出的側臉輪廓,讓張小滿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山田一郎!
仇人近在咫尺!
張小滿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握著斷刃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但他知道,現在沖出去,無異于以卵擊石。
他死死咬住嘴唇,將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仇恨強行壓下,屏住呼吸,像一塊石頭般趴在雪地里,一動也不敢動。
寒風卷著雪粒打在他臉上,生疼生疼,但他渾然不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終于,那隊日本兵罵罵咧咧地站起身,踢散了篝火,朝著另一個方向巡邏而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風雪中,張小滿才敢大口喘氣,渾身已被冷汗濕透。
他不敢久留,連忙繼續沿著水渠前行。
又走了一段路,他感覺體力漸漸不支,便尋了個稍微避風的角落,蜷縮起來。
他從懷中摸出那半截刺刀,借著微弱的天光仔細端詳。
這柄刺刀,是山田一郎的,也是殺害父親的兇器之一。
他用手指摩挲著刀身,突然,指尖在斷裂處感覺到一絲異樣的粗糙。
他湊近了細看,發現在那參差不齊的斷口深處,似乎隱隱透出一絲不同于鋼鐵的微弱光澤。
他心中一動,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去斷口處的銹跡和凝固的血污。
慢慢地,一小片薄如蟬翼的金屬片顯露出來。
那金屬片極小,大約只有指甲蓋的三分之一大小,上面用更細微的工具刻著幾個模糊不清的數字,還有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奇特徽記。
張小滿雖然看不懂這些數字和徽記代表什么,但直覺告訴他,這東西絕不簡單。
山田一郎為何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藏在刺刀的斷裂處?
是意外斷裂時恰好卡住,還是……他來不及多想,小心翼翼地將那枚細小的金屬片從斷刃中完整地取了出來。
他想了想,又從懷中摸出那枚懷表。
打開表蓋,在表盤與后蓋之間的夾層,本是父親設計的一個小小的暗格,用來存放備用的小零件或是父親年輕時留下的一張褪色的小照片。
如今,父親不在了,這暗格便成了他唯一的秘密所在。
他將那枚金屬片輕輕放入夾層,然后小心地合上表蓋,再次將懷表和斷刃貼身藏好。
天色漸漸有些發白,風雪卻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張小滿知道,他必須盡快離開這片區域。
城里已經回不去了。
他咬了咬牙,頂著風雪,繼續向城外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全憑一股意志在支撐。
終于,他蹣跚著走出城區,來到郊外一片荒涼的亂墳崗。
這里的墳塋大多破敗不堪,東倒西歪的墓碑在風雪中更顯凄涼。
他實在是太累了,腹中空空如也,饑餓和寒冷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找了一塊相對完整的墓碑,靠在碑后,想稍稍喘口氣。
就在他剛要合上眼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踩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張小滿心中一凜,難道是追兵?
他猛地回頭,同時握緊了懷中的斷刃。
雪影中,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踉踉蹌蹌地朝這邊走來。
待走近了,那人也發現了他,兩人都是一驚。
“小滿哥?”一個帶著驚喜和不確定的聲音響起。
張小滿定睛一看,那張凍得青紫、沾滿泥污的臉,赫然是鄰居家的李二狗子!
“二狗子!”張小滿又驚又喜,緊繃的神經終于有了一絲松懈。
李二狗子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面前,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小滿哥,你……你也逃出來了?太好了!我還以為……”他說著,眼圈就紅了。
原來,昨夜城中大亂,李二狗子趁亂也從家里逃了出來,一路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沒想到竟在這里遇上了張小滿。
兩人重逢,在這冰天雪地、危機四伏的環境下,彼此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李二狗子喘著氣,急促地說道:“小滿哥,城里已經完全被東洋鬼子占了,到處都是他們的人!我爹娘……我沒找到他們。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里,走得越遠越好!”
張小滿默默地點了點頭,他何嘗不知道眼下的處境。
他將懷表從懷中取出,緊緊地捂在胸口,感受著那冰冷的金屬和父親留下的最后余溫。
從這一刻起,他的命運,已不再只是逃亡。
夜深了,李二狗子早已因為連日的驚恐和疲憊,蜷縮在墓碑的另一側,沉沉睡去,口中還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夢囈。
風雪依舊,嗚咽著掠過荒野。
張小滿卻沒有絲毫睡意,他睜著眼,望著漆黑的夜空,雪花無聲地飄落在他臉上,冰冷刺骨。
他望著李二狗子熟睡的臉龐,輕聲自語:“爹,我不會白白活著。”
他低下頭,再次摩挲著懷表背面那行“愿其平安”的刻字,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冷靜與決然。
他知道,這條路會很難,很危險,但他必須走下去。
為了父親,為了那些死去的親人,也為了自己。
風雪更大了,似乎要將整個世界都吞沒。
張小滿輕輕推了推身旁的李二狗子,聲音因寒冷而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二狗子,醒醒,我們得走了。”腹中傳來的陣陣饑餓感,如同火焰般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提醒著他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在這片白茫茫的雪原上,他們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食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