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風卷著咸腥的水汽,抽打在臉上,像無數細小的鞭子。
我站在黑石灘最高的礁巖上,腳下是翻涌著暗紅色泡沫的濁浪。
深海中那道裂開的青銅巨門縫隙,如同深淵的獨眼,無聲地凝視著我。
懷里的崆峒印隔著濕透的麻布衣料傳來一陣陣灼燙。
印底那道被尸怨浸染的魚形圖騰,正與記憶中某個冰冷的畫面緩緩重合——不是冥河之眼的枯骨,而是更久遠、更刺痛的畫面:五華島,藏真洞。
記憶像帶著咸澀海水的鉤子,狠狠扎進腦海。
十歲那年的海船顛簸得胃囊翻江倒海,送行的內侍將一方青銅虎符塞進我懷里,聲音平板無波。
“王命不可違,殿下好自為之?!?
船帆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鼓脹,載著我駛向東海深處那座云霧繚繞的孤島——五華門。
島不大,幾座低矮的山丘環抱著一片洼地,幾間茅草覆頂的簡陋石屋散落其間,便是全部。
沒有霞光萬道的仙宮,沒有吞吐日月的靈獸,只有幾個穿著粗麻道袍、面色菜黃的弟子在藥圃里佝僂著除草。
空氣里飄著劣質丹藥的焦糊味和海魚腐爛的腥氣。
“殷商十六王子?呵……”
引路的老道瘦得像根枯竹,眼皮耷拉著,渾濁的眼珠掃過我腰間代表王族的玄鳥玉扣,扯了扯嘴角。
“既入我門,便是方外之人。從今日起,你叫‘守拙’?!?
守拙,守其愚拙——一個貼在棄子身上的標簽。
五華門的確是截教分支,卻卑微如塵埃。
師尊“枯竹叟”不過是截教萬仙中排不上號的外門記名弟子,因根骨平庸,只被傳了些粗淺的吐納法門和幾手唬人的幻術,便被遣到這海外荒島開枝散葉。
門中弟子多是附近漁村送來的病弱孩童,或如我這般被權貴“寄存”的麻煩。
修煉?
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挑水、劈柴、背誦晦澀卻無用的《清心咒》。
枯竹叟偶爾開講,內容也盡是些“道法自然”“清靜無為”的空話。
同門大師兄練了二十年,也只堪堪能點著三尺外一張黃符紙,還被符火燎了眉毛。
“師尊,我想學御劍……”
十二歲的我指著《萬法歸宗》里流光溢彩的劍訣圖。
枯竹叟眼皮都沒抬,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案上一卷蒙塵的《漁獲辨氣經》。
“海潮有信,魚汛有時。守拙,今日的潮汐圖推演完了嗎?”
截教“有教無類”的教義在此地成了不思進取的遮羞布。
十五歲那年冬,朝歌來了旨意,命我回宮參加春祭。
枯竹叟難得將我喚至丹房。
爐火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沉默良久,從積滿香灰的供桌最底層,摳出一方裹著油布的青銅小印。
印紐雕著模糊的玄鳥,印底刻著扭曲的魚紋——正是崆峒印。
“此乃上古遺物,門中代代相傳,卻無人能馭其威能?!?
他將印丟進我懷里,像丟棄一塊燙手山芋。
“你身負王血,或可一試……也算全了與商王的情分?!?
語氣里沒有期許,只有急于撇清的疏離。
回宮兩月,紂王只在大典上遠遠瞥過我一眼。
額角那道被宗室子弟用金盞砸出的疤還在滲血。
他卻只對身旁的妲己輕笑:“孤這兒子,倒有幾分硬氣?!?
崆峒印在袖中冰涼刺骨——它根本不是護身法寶,而是一件無人能用的廢銅,一件堵住人皇之口的敷衍。
封神之戰爆發后,五華門的結局早已注定。
離島前夜,枯竹叟被一道金光敕令驚醒。
多寶道人冰冷的聲音響徹荒島:“金鰲島萬仙陣將啟,凡截教門下,即刻赴陣!”
枯竹叟跪地磕頭如搗蒜:“小門微末,弟子愚鈍……”
金光中傳來嗤笑:“既是微末,正合填陣眼。”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師尊。
他佝僂的背影被金光裹挾著升空,身后跟著十幾個哭嚎的師兄。
海風送來他嘶啞的最后一句話,不知是對天,還是對我。
“螻蟻……何辜……”
后來消息斷絕,只聽說萬仙陣中,無數如五華門般的小派被充作祭陣血引,連名字都未留下。
我蜷縮在東魯廢棄的船殼里高燒囈語時,不是沒想過求救。
可神識中殘存的宗門玉符早已碎裂成灰——連枯竹叟都成了誅仙劍陣下的飛灰,誰會在意一個“守拙”?
浪濤轟鳴著撞碎在腳下的礁盤上,飛濺的水沫混著血色的夕光。
懷中的崆峒印越來越燙,那道魚形圖騰在尸怨與歸墟印記的浸染下,竟隱隱與深海青銅巨門的玄鳥銜環產生共鳴。
妲己的玉鈴碎片、聞仲埋藏之物、冥河之眼的枯骨……一切線索都指向這道門!
“強者為尊?”
我摩挲著印身冰涼的紋路,忽然低笑出聲。
笑聲在風浪中散開,裹挾著五華島藥圃的苦澀、枯竹叟佝僂的背影、飛廉自爆的血霧、妲己消散的狐火。
不是闡教的金仙,不是截教的萬仙,更不是父王期待的“血脈”
我只是一顆被所有人拋棄的棋子。
但棋子,也能震碎碎棋盤!
縱身躍入洶涌的墨色海水時,歸墟印記在腕間爆開冰藍的寒光,硬生生劈開一條通往巨門裂縫的通道。
玄鳥胎記在胸口灼燒,仿佛聞仲最后的怒吼穿透深海:
“殿下,門后是殷商最后的火種……也是截教真正的‘一線生機’!”
青銅巨門在眼前洞開,門后并非珍寶,而是無數被鎖鏈禁錮、隨暗流沉浮的猙獰海獸尸骸——它們空洞的眼窩里,跳動著幽藍的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