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后遺癥

玲玲第一天上學，是林媽媽送她來的。前一天，我已經大致看過她的資料，她因車禍昏迷了一整年，蘇醒后經過幾個月的復健，生活已經能夠自理。在醫生的同意甚至鼓勵下，父母決定讓她回到校園，以便盡早恢復正常生活。

不過我看得出林媽媽仍然很不放心，于是我再三向她保證，一定特別留意玲玲的狀況，萬一有任何問題，會第一時間通知她。林媽媽再三道謝，才依依不舍離去。

幾天下來，我發現玲玲的表現不但相當正常，而且各方面都算中上。只不過或許離開校園太久，也或許同班同學比她小一兩歲，所以在人際關系方面，她的進展有點緩慢。

但我相當了解這是急不得的事，我打算慢慢找機會輔導她。雖然我是小學老師，但因為自己的興趣，曾經學過心理咨詢，現在剛好派上用場了。

沒想到，我還沒機會輔導玲玲，就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狀況。

那天傍晚，放學后不久，我正準備離開學校，卻接到學務主任的電話，要我趕緊去校門口的文具店。我還來不及問是什么事，主任已經掛了電話。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那間文具店，還沒打開門，就聽見里面傳出哇哇的哭聲。我進去一看，只見玲玲站在柜臺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旁的店長則是滿臉怒容。

我趕忙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玲玲的班導師，請問發生了什么事？”

店長氣咻咻地說：“她竟然當著我的面，把好幾支筆，藏到書包里，掉頭就要走！”

我趕緊抓著玲玲的手，輕聲問：“玲玲，你是不是忘了結賬？”玲玲卻繼續哭泣，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就在這個時候，學務主任和一位中年男士走了進來。男士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或許這么說吧，我只有在狗血的電視劇中見過。不用說，他一定是玲玲的父親。

我繼續安撫玲玲，主任和林爸爸則開始和店長交涉。我依稀聽到店長說，這次有錄像為證，一定要追究，前幾天丟的文具，想必也是這個女生……

這時我忽然靈光一閃，大聲喊道：“玲玲是個病人，她這種行為是無意識的，不該把她當成扒手。”

接著，我便把自己的判斷簡單說了一遍。等到我說明完畢，店長和林爸爸的神情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前者變成一臉的同情，后者則是憂喜參半。

因為我的結論是，玲玲的違常行為很可能是車禍的后遺癥。用醫學術語來說，就是“創傷后應激障礙”：一個人若是受到強烈的刺激或驚嚇，記憶中便有可能留下陰影，有些人會慢慢恢復，有些人卻會一直處于緊張狀態，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來。所以我打了一個比方，玲玲會偷拿店里的物品，只是一種無意識的紓壓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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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我就收到林媽媽請假的短信，事由是要帶玲玲去做心理咨詢。顯然，昨天我的一番話，林爸爸聽進去了。

我簡單回復說，建議他們跳過心理咨詢，直接找精神科醫生，才能盡快確認我的猜測是否正確。

午休快結束時，林媽媽就送玲玲來上學了。玲玲進教室后，我還有一點時間，便在教師休息室，向林媽媽問了一下檢查的情況。

林媽媽告訴我，因為她擔心聽不懂專業術語，所以在醫生同意下，她全程錄了音，可以當場放給我聽。但由于快上課了，我只好請她給我音檔，并保證聽完后立刻刪除，絕對不會外流。

因此直到當天晚上，我才獲悉玲玲的檢查結果。簡單地說，我的猜測只能算八九不離十，因為根據專業醫生的診斷，玲玲真正的心理問題，是所謂的“分離性身份障礙”。

我從錄音中聽得出來，林媽媽聽到這個專有名詞后，起初并沒有什么反應，直到醫生說這就是俗稱的多重人格，她才失聲驚呼：“怎么可能！”

于是醫生耐心解釋了一番，說因為玲玲還小，人格尚未發展成熟，像車禍這么可怕的災難，的確有可能導致人格解離，進而發展成幾個不完整的人格。而且這個過程，很可能是在玲玲昏迷期間，已經在她的潛意識中悄悄進行，因為……

聽到這里，我自己也驚嘆一聲。雖然我早已知道玲玲曾經長期昏迷，卻不知道在這段時間，她的父母在醫生建議下，輪流在她耳邊大聲說話，希望刺激她的潛意識，好讓她提早蘇醒。

根據精神科醫生的說法，如今看來，這么做恐怕是弄巧成拙，反倒催化了玲玲的人格解離過程。緊接著，錄音中便傳來林媽媽充滿悔意的嘆息，讓我都不禁有些難過。

醫生趕緊說了些安慰的話，最后還特別強調，這種心理疾病已經在當今的精神醫學掌握之中。他樂觀評估，只要心理治療、藥物治療和催眠治療多管齊下，很有希望在一兩年內治愈玲玲，也就是說，將她那些不完整的人格整合在一起，重組成一個健全的人格。

這時，林媽媽又“啊”了一聲，我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因為在一般人想來，總覺得所謂的多重人格，彼此之間差異極大，甚至會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怎么可能整合呢？事實上，這是天大的誤解。

果然接下來，林媽媽鼓起勇氣問：“我以為……治療多重人格，是把其他的人格消滅，只保留玲玲原本的人格？”

醫生則是用一個生活化的例子來回答：如果一面鏡子裂成三塊，就功能而言成了三面鏡子，能夠照出三張人臉。可是因為鏡子變小了，鏡中的人臉都不完整，必須將三塊碎片粘起來，鏡子才能恢復正常功能。

林媽媽用憂心忡忡的口吻問：“即使粘起來，還是有裂痕，不是嗎？”

醫生帶著笑意說：“鏡子只是比喻，不能太認真。玲玲年紀還小，只要治療見效，她應該能完全康復，不會有后遺癥的。”

最后，醫生還特別囑咐，要避免把玲玲當病人，盡量讓她過著正常生活，這正是玲玲下午就來上學的原因。

其后好幾天，玲玲的狀況都算正常。每天放學，我都會送她到校門口，等到林爸爸來了，才放心跟她道別。而在學校里，經過我多方確認，她再也沒有任何“紓壓”的行為，證據之一，就是并未出現同學失竊財物的情況。

更讓我高興的是，玲玲和班上同學也逐漸熟了，甚至交了幾個聊得來的朋友，男生女生都有。

不料，正當我稍微放松警覺的時候，就出現了一樁意外。

那是一節做黏土雕塑的美術課，根據課程規劃，必須兩人一組，共同創作。我本來擔心玲玲會落單，結果她很快就找到了伙伴，而且，如果我沒看錯，還是那個叫王明明的男生，主動邀請玲玲的。

課程進行得很順利，沒想到快下課的時候，突然出現一陣騷動。我轉頭一看，玲玲竟然拿著鐵尺一下又一下戳向做好的塑像，一旁的明明則用右手按住左手，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顯然是他試圖阻止玲玲，不小心被劃傷了。

我趕緊上前查看他的傷勢，幸好只是左手有個小傷口，滲出一點血。但我不敢掉以輕心，用命令的口吻說：“王明明，趕快去保健室擦藥！”

這個時候，玲玲仍在不斷戳著已經不成形的塑像，但我并未強行制止，因為那么做沒有任何好處。我只是輕輕按著她的肩膀，等著她自己慢慢停下來。

等到玲玲總算冷靜了，我找來兩位同學陪她，自己趕快跑到保健室，途中還發了一封短信，向王媽媽做簡單的報告。其實我覺得這是小題大做，但是校長三令五申，不論任何小傷小病，只要學生進了保健室，就一定要立即通報家長。

雖然我在短信中強調只是輕微的外傷，王媽媽仍說會立刻趕來，真是天下父母心！

直到王媽媽親眼見到明明，才真正松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她也從我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包括玲玲的特殊狀況。

我非常誠懇地跟王媽媽說，雖然此事純屬意外，但我仍然有責任，希望她能原諒我的疏失。不過為了避免誤會，我不忘強調這次分組并非由我指定，而是他倆自己配對的；前兩天解剖青蛙，我擔心有危險，還刻意讓玲玲當我的助手，并未讓她跟任何同學一組。

王媽媽十分有風度，表示她不會責怪任何人，但她希望在離開學校前，能跟玲玲見上一面。我不便拒絕，但也并未立時同意，只是請她稍坐片刻。

我快步走回教室，詢問玲玲的意思，玲玲不但答應得很干脆，而且還主動表示，她也很希望當面向王媽媽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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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送王媽媽走出校門，她鄭重其事掏出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我。這時我才知道，這位貌似貴婦人的家長，居然是一家大醫院的神經外科主任！

然后，王媽媽──現在最好改稱她梁主任──跟我說，以她的專業判斷，玲玲雖然的確有病，但并非任何心理疾患，當然更不是多重人格。

至于玲玲到底有什么問題，梁主任已有初步的看法：“根據玲玲的病史，以及我剛才的觀察，我認為，她是因為腦傷而引發了異手癥。”

我一頭霧水地問：“抱歉，請問您說的是……什么癥？”

梁主任淺淺一笑，一面舉起手，一面慢慢解釋：“異是異類的意思，所以異手癥的意思是，當玲玲發病的時候，她有一只手好像是別人的，會做出違背自己意志的動作。”

我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居然有這種病！”

梁主任十分肯定地說：“千真萬確。我自己就遇到過一位病人，她換衣服的時候，右手剛伸入衣柜，左手便經常搶著拿另一件，而且死命抓著不放，最后她只好妥協，接受左手的決定。”

聽到這里，我恍然大悟：“而在精神科醫生看來，這就好像病人同時出現兩種人格，正在互相競爭。所以，玲玲才會被誤診！”

梁主任又補充道：“國外有個醫學期刊，報道過一個更難以置信的病例。有一名匪徒持槍搶銀行，險些傷了無辜，就在他要扣下扳機那一刻，右手突然反轉，變成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

我吃驚得張大嘴巴，半晌才問：“結果，他把自己射死了？”

梁主任點了點頭：“這是上個世紀末，發生在巴拿馬的一樁離奇事件，甚至一度被傳為神跡。后來，那名匪徒的尸體經過解剖，發現他的大腦額葉有顆腫瘤，想必是搶銀行時太緊張，導致異手癥當場發作。”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請問，玲玲的異手癥，治得好嗎？”

梁主任信心滿滿地說：“以前只能采取保守的療法，曠日廢時，而且效果有限。最近兩年，由于微創技術的進步，已經能用手術來治療，治愈率相當高。”

我興奮地追問：“那么，我能把您的名片，拍照傳給玲玲的父母嗎？”

梁主任笑道：“其實，我正是這個意思。”

次日上午，我接到林媽媽替玲玲請病假的短信，就知道他們果真第一時間，帶玲玲去找梁主任做檢查，心里很是高興。

當天晚上，我又接到林媽媽的電話，大意是說，他們夫婦跟梁主任一見如故，對她百分之百信任，既然經過仔細檢查，確診是車禍導致的異手癥，他們決定讓玲玲接受手術，以求盡快根治，所以要為玲玲請一個長假。

掛上電話后，我松了一口氣，暗自為玲玲祈禱，希望這次不會再留下任何后遺癥！

然后我又想到，該送個禮物給玲玲打打氣。正好這時我在逛書店，靈機一動，找了一本最適合玲玲養病時看的書。

這本圖文并茂的精美讀物，書名是《神奇的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