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生日禮物

我九歲的生日禮物是一本精裝圖鑒書，書名叫《神奇的量子世界》。

那天剛好是周末，中午爸媽陪我吃了一頓生日大餐，然后帶我去書店自己選禮物。這本書擺在很顯眼的地方，我拿起來翻了翻，立刻愛不釋手。

書中談到很多新奇有趣的理論，還有不少精美的插圖。我雖然似懂非懂，仍然看得津津有味。下午我們開車到郊外踏青，一路上有許多美麗的風景，我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這本書。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章，題目叫《薛定諤的貓》，是關于一只貓的實驗。不過書上說，它的發明人薛定諤并沒有真正做過這個實驗。我想是因為太危險了，而薛定諤想必也是愛貓人士，不忍心拿他的貓咪冒險。

但我還是懷疑，身為大科學家的他怎么忍得住好奇心，或許他曾經抓來一只倒霉的野貓，偷偷做過一次？

實驗大致是這么做的，把一只貓關在箱子里，箱內有個毒氣瓶，毒氣瓶的開口連接到一個特殊的“量子開關”。一個小時內，這個開關可能會打開，也可能不會，機會剛好是一半一半。

等到實驗結束，如果薛定諤立刻打開箱子，看到活貓和死貓的機會當然也是一半一半。可是薛定諤說，如果他暫時不把箱子打開，那么理論上，這只貓會處在一種半死半活的狀態。至于什么是半死半活，書上并沒有講清楚，但我猜應該和只剩半條命的意思差不多。

所以說，當薛定諤終于打開箱子的時候，如果剩下的半條貓命也飛走了，箱子里就會是一只如假包換的死貓，這并不難理解。可是，另外還有一半的機會，是那只貓在箱子里活蹦亂跳，這又該怎么解釋呢？難道是原來已經丟掉的半條貓命，又回到它身上了？

關于這個問題，書中竟然沒有進一步的說明，直到我翻到下一頁，才知道原來故事還有續集。后來有另一位科學家，提出一個宇宙會分裂的理論，總算把這個有關貓的實驗做了完美的解釋。

宇宙會分裂是什么意思呢？書上雖然舉了幾個例子，我卻一個也看不懂。“爸，為什么隨便抓一只貓做實驗，就會讓整個宇宙分裂呢？”

爸爸一邊開車，一邊抽空回答說，其實直到目前為止，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是據說只有這么想，才能合理解釋薛定諤發明的實驗。

“可是宇宙分裂成兩個之后，薛定諤會在哪個宇宙呢？是活貓的宇宙，還是死貓的宇宙？”

爸爸的回答是，其實薛定諤自己也分裂成兩個了，一個在活貓的宇宙，另一個在死貓的宇宙。

“那么，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薛定諤呢？”

爸爸說，其實兩個都是啊，只不過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對方的存在，所以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唯一……

車禍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　　　　　＊　　　　　＊

我好像昏迷了很久才逐漸蘇醒，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一張小床上。旁邊還有一個人，身上包著許多紗布，我仔細一看，是爸爸！

媽媽呢？我看來看去，病房中就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哭喊著問：“爸爸，媽媽呢？媽媽呢？”

我喊了十幾聲，才終于把爸爸喊醒。他又驚又喜，沖過來摟著我，不過始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聽見他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我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緊緊抱著爸爸放聲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沉沉昏睡過去。我記得很清楚，在夢中我還繼續哭泣，而且一邊哭一邊喊：“媽媽，我要媽媽！把媽媽還給我！”

突然間，我聽到一個甜美的聲音對我說：“玲玲，只要你聽話，我可以把媽媽還給你。”

“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命運女神。”

“只要你肯把媽媽還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快告訴我該怎么做！”

“別急，聽我慢慢說。這場車禍有兩個可能的結果，你目前經歷的只是其中之一。”

“另一個結果是什么？”

“這么說吧，在這場車禍中，你爸爸媽媽遇難的機會是一半一半。”

“所以另一個結果，是爸爸……爸爸被撞死？媽媽活下來？”

女神嘆了一口氣，我繼續追問：“所以，如果你把媽媽還給我，爸爸就會……就會……我不要！不要！我要媽媽，也要爸爸！”

“你太心急了，聽我說下去，自然就會明白了。”

我哽咽地應了一聲，女神繼續說：“我說你爸媽遇難的機會一半一半，只是一種比喻而已。真正的情形是，在這場車禍發生的一瞬間，宇宙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是你媽媽去世，爸爸留下來，而另一個剛好相反。”

我哭喊著問：“難道沒有第三個宇宙，讓他們兩人都活下來嗎？”

女神搖了搖頭：“這個機會等于零，因此沒有這樣的宇宙。”

“所以，我只能從這兩個宇宙中選一個？”

“這么說不算錯，不過嚴格說來，其實是宇宙分裂之后，你自己也分裂成兩個人，其中一個在你爸爸活著的宇宙，也就是現在這個你。而在另一個你媽媽活著的宇宙，那里還有另一個你，只不過你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選擇去另一個宇宙？”

“應該說，你可以選擇和另一個宇宙的你互相交換，當然，前提是她也這么做。”

“可是我們交換之后，又有什么好處呢？”

“至少你可以再見到媽媽，她也可以再看到爸爸。”

“我們還能換回來嗎？”

“當然可以，我剛才說了，只要你和她同時做出這樣的選擇。”

“她真的會跟我做出同樣的選擇嗎？”

“這就不敢保證了，我只能告訴你，只要你在睡前誠心誠意向我禱告，另一個宇宙的她很可能會同時這么做。然后交換過程就會啟動，等到你醒來，就會置身另一個宇宙了。”

“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不過一定要虔誠，我才聽得見。”

“我一定會非常虔誠地向你禱告，請問你叫命運女神對嗎？”

“其實機遇女神才是我真正的名字，不過人們經常叫錯，我也懶得更正了。”

“好吧，命運女神，機遇女神，我馬上向你禱告，你一定要說話算話！”我一面說，一面躡手躡腳爬下床，跪在床邊開始禱告。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體力不支，爬上床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醫院的小床上。旁邊還有一個人，身上包著好些紗布，可是體型嬌小很多，是媽媽！

我興奮地大叫：“禱告應驗了！”

媽媽被我的叫聲驚醒，沖過來緊緊摟著我，但她沒有說話，只是一直低聲啜泣。我忍不住安慰她說：“媽媽別傷心，爸爸活在另一個世界，不，是另一個宇宙。”

媽媽總算破涕為笑，不過仍然語帶哽咽：“你說得對，爸爸在另一個世界，而且活得很好。”

接下來每天晚上，我都瞞著爸爸／媽媽偷偷禱告，果然每次都靈驗。所以隔天早上，我都會在另一個宇宙的病房醒過來，想必另一個我也一樣。

出院回家后，我繼續瞞著爸媽，天天在兩個宇宙之間切換。習慣了這樣的日子之后，我幾乎不覺得失去了什么，或者應該說，唯一失去的就是一家三口團聚的機會。不過我相當樂觀，甚至想到一個安慰自己的方法：我們班上有兩個同學，父母很早就離婚了，他們的情形不就跟我差不多嗎？不，他們比我還不如，比方說，其中一個同學跟媽媽住，所以至少兩三個星期，才能跟他爸爸見上一面。

對了，其實還有一個遺憾，就是我不能把真相告訴爸媽。想當初，第一次切換到媽媽的宇宙，我差點說溜了嘴（媽媽別傷心，爸爸活在另一個世界……），當天晚上女神就來嚴厲警告我！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星期，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祈禱竟然不靈了。我明明沒忘記睡前向女神禱告，可是隔天早上，我還是留在原來的宇宙，并沒有從爸爸的宇宙切換到媽媽的宇宙。

我整天心神不寧，一直擔心自己再也見不到媽媽。當天晚上，我以更虔誠的心情向命運女神禱告，幸好這次有了回應，女神出現在我夢中，對我做了一番解釋。原來過去這段時間，我每天晚上禱告，另一個宇宙的我都會不約而同這么做，可是前一晚，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默契竟然消失了。

會不會是她跟爸爸鬧別扭，所以賴在媽媽的宇宙不肯走？

女神說，她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能鼓勵我再多試幾次。結果我在爸爸的宇宙待了好幾天，才總算又切換到媽媽的宇宙。從此以后，這種情形每個月會出現一兩次，但我已經習慣了，一點也不會擔心。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就這么過了一年，我要過十歲生日了。

不用說，這個生日過得分外感傷。往年都是我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出游，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今年卻只有我和爸爸兩個人。當天中午，我們照例吃了一頓生日大餐，可是越吃越沒勁，飯后也沒心情再去哪里玩，最后父女倆決定提早回家。

沒想到上車后，爸爸沒來由地興奮起來，說要給我一個驚喜，然后就開始猛踩油門。

車子越開越快，我也越來越害怕：“爸，爸，開慢點好不好？”

爸爸卻吼了一句：“別吵！不開快點，沒法給你驚喜。”這時我們正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明明已經紅燈了，爸爸竟然加速往前沖！

“爸，危險啊，別闖紅燈，快停車！”我抓住爸爸的肩膀用力搖晃。

“給我坐好，你馬上就能見到媽媽了！”爸爸伸出右手，猛然向前指。我抬頭一看，一輛車從右前方沖過來，速度也是飛快，但我還是看清楚了車里的兩個人──駕駛座上是媽媽，而后座竟然是我自己！

我根本來不及細想，兩輛車就撞上了。我立刻昏了過去，跟一年前的經歷幾乎完全一樣。

蘇醒的過程也非常類似，同樣是眼前先出現許多光線和影子，才慢慢看清病房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這回我身邊圍了好些人，除了醫生和護理師，還有爸爸，而且除了爸爸──還有媽媽！

爸媽一左一右站在床邊，緊緊抓住我的手。我雖然還不太清醒，仍聽到了這么一句：“別客氣，該感謝的是你們自己，過去這一年，如果不是你們天天輪班陪她，在她耳邊不斷說話，讓她的潛意識持續受到刺激……”

難道說，我昏迷了整整一年？這太不可思議了！

如果真是這樣，今年的生日禮物，我該選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