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冰谷返回百巧宗，一路風雪兼程，顧銘未敢有片刻停歇。

當他身形踉蹌地穿過丹草堂那層稀薄的光幕，回到赤陽圃的入口時，整個人幾乎已經到了極限。

他反手將那枚赤紅色的禁制令牌按在石壁的凹槽內。

嗡——

一道肉眼可見的赤色光華流轉而上，徹底封鎖了洞口，隔絕了內外一切氣息。

做完這一切，顧銘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源自身體深處的虛弱與劇痛如潮水般涌來。

他眼前一黑，雙腿發軟，竟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癱倒在地。

千蛛嶺一戰，透支靈力，偽造神骨，金蟬脫殼，每一步都耗盡了他全部的心神與氣力。

此刻安全下來，積攢的傷勢與疲憊，便再也壓制不住，盡數爆發。

“師弟，快……先處理那塊骨頭！”

識海中，劉乘風的聲音虛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卻帶著份關心的急切。

“天道筑基之物，其氣自華！那斂息符不過是凡品，瞞得過妖獸，卻瞞不過宗門里那些長老的神識！此地不比荒野，一旦暴露，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顧銘咬著牙，強撐著從地上坐起，調動體內最后一絲靈力，壓下翻涌的氣血。

他沒有先處理那塊燙手的山芋，而是掙扎著走向那片焦土。

離開的這數日，這些幼苗并未如他擔心的那般枯死。

恰恰相反，因為地脈之下那三十六個“死穴”持續不斷地逸散著微弱的寂滅之氣，它們竟還在緩慢生長。

只是那模樣，愈發詭異。

火紅色的葉片上，那些暗灰色的紋路，此刻已變得深邃無比，甚至隱隱有了一種立體的質感，仿佛不是長在葉片上，而是從葉脈深處烙印出來的魔紋。

確認靈植無礙，顧銘才松了口氣，盤膝坐下，開始嘗試療傷。

可就在他運轉功法，試圖將一縷神識探入儲物袋，去感知那塊“葬沙骨”時，異變陡生！

轟！

一股厚重、蒼涼、仿佛能埋葬萬物的土金二氣，順著他的神識，悍然反沖而回，狠狠撞在他的神魂之上。

顧銘悶哼一聲，神魂劇震，眼前金星亂冒，只覺得腦袋里像是被塞進了一座大山。

“糟了！師弟，此骨蘊含的‘歸寂’意境，與你的《寂滅催生流》、與此地的陽煞地火，竟產生了共鳴！”

“昔日，我天道筑基之時，恰好是木靈力，能鎮壓土氣。你的三才靈力卻不好與之抗衡，使得其在你經脈里暢通無阻。”

“現在，這葬沙骨在主動汲取周圍的寂滅之氣與陽煞之力！那張斂息符，快撐不住了！”

顧銘強忍著神魂的刺痛，立刻明白了眼下的處境。

藏？

在這赤陽圃內，根本無處可藏！

這塊葬沙骨就像一塊磁石，而他親手改造的這塊靈田，以及他自己，都成了吸引它的鐵屑。

三者之間形成的能量循環，只會讓它的氣息越來越強，直至徹底暴露。

怎么辦？

顧銘的腦中念頭飛轉。

丟掉？絕無可能。

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不藏，而是鎮！用符箓的法子鎮！

他猛地睜開眼，拖著重傷之軀，來到赤陽圃中央，正是那三十六個“死穴”的核心。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那塊被斂息符包裹的葬沙骨取出，雙手掐訣，以殘存的靈力在地面上快速刻畫出一個簡易的聚能陣紋。

隨后，他挖開滾燙的焦土，將那塊葬沙骨，鄭重地埋入了陣眼之中。

“師弟，你這是？好好好，竟然是這個法子！”劉乘風先是驚呼，隨后了然于心。

只見顧銘雙手猛地按在地上，低喝了聲“起”，地底深處，那三十六個被寂滅之氣侵蝕的“死穴”，與周圍狂暴的陽煞地火，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攪動。

一陰一陽，一死一生，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以那塊葬沙骨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微型的能量漩渦。

葬沙骨散發出的那股蒼涼氣息，剛一冒頭，便被這漩渦強行拉扯、撕碎，卷入其中，再也無法外泄分毫。

做完這一切，顧銘再次脫力，汗如雨下。

但他成功了，用一個更兇險的平衡，暫時壓制住了一個更大的危機。

接下來的兩日，顧銘都在療傷中度過。

到了第四日，他的傷勢總算恢復了三四成，便立刻開始為那些靈植灌輸寂滅之氣。

可很快，新的問題出現了。

那些幼苗在吸收了寂滅之氣后，雖然不再萎靡，但卻并未像之前那樣表現出明顯的生長跡象。

它們仿佛在排斥，在嫌棄。

就好像一個饑餓的人，之前啃干糧也能活命，但現在，非要吃肉了。

第五日，這種排斥現象愈發嚴重。

其中一株火陽花的幼苗，葉片甚至開始微微卷曲，上面的灰色紋路也黯淡了下去。

“是失衡了。”

劉乘風的聲音透著凝重。

“它們已經進化了，單純由玄陰鐵粉轉化而來的死氣，對它們來說，只是‘濁物’。它們需要更高層次的養料，一種……蘊含著‘道韻’的寂滅之力！”

道韻！

顧銘心頭一沉。

那是金丹乃至元嬰修士才能初步接觸的領域，自己一個練氣修士，從何處去尋？

“有一個法子。”

劉乘風沉默了許久，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沉吟片刻后，他的語氣變得多了幾分狂熱。

顧銘隱約覺得劉乘風本來還算平穩的殘魂，似乎又一次凌亂了幾分。

“師弟，師兄有一個九死一生的法子。”

“既然沒有道韻，那便自己造！”

“以你自身經脈為‘丹爐’，以玄陰鐵粉的至陰至寒之力，與你自身火土靈根轉化出的至陽至燥之氣為‘藥材’！將它們引入你的經脈，強行對沖、融合！”

“然后，用你的神識，去觀想、去模仿那塊葬沙骨的‘歸寂’道韻，以神為火，去‘點化’那股沖突之力，強行煉出一絲‘偽道韻寂滅氣’！”

“此法，稍有不慎，便是經脈盡毀，丹田破碎，修為衰退！你，敢不敢試？”

赤陽圃內，一片死寂。

顧銘看著那株瀕死的幼苗，又感受了一下腳下那塊被強行鎮壓的葬沙骨。

他沒有選擇。

他盤膝坐在那塊埋著葬沙骨的土地正上方，閉上了雙眼。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寒潮這十年，我經歷的生死挑戰還少嗎？”

沒有猶豫，沒有遲疑。

顧銘運轉功法，不再是像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在體外轉化能量。

他深吸一口氣，主動引動一縷玄陰鐵粉的陰寒之氣，同時催動靈根，逼出一股燥烈無比的火土靈力。

一冰一火，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被他強行牽引著，在經脈之中，轟然相撞！

“呃啊——！”

饒是顧銘心性堅韌，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那不是單純的撕裂或灼燒。

而是一種從根本上被磨滅的痛楚。

經脈中的靈力在飛速湮滅，血肉仿佛要在冰與火的交替中化為虛無。

他的身體劇烈顫抖，皮膚表面，一半浮現出冰霜，一半變得赤紅干裂。

“守住神識！去想那塊骨頭！”劉乘風厲聲喝道。

顧銘強忍著肉身崩潰的劇痛，將全部心神沉入腳下，去觀想那塊葬沙骨帶來的感覺。

蒼涼、死寂、萬物歸于塵土的終極寧靜。

他用這股意境，去包裹、去引導自己體內那股狂暴混亂的力量。

時間，在極致的痛苦中緩慢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當第一縷晨光艱難地穿透地火的紅霧，照入赤陽圃時。

在顧銘那幾乎被摧殘得不成人形的身軀內，在他那撕裂又愈合了無數次的經脈中。

終于。

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可見的，帶著“歸寂”意味的純正灰色氣息，在他顫抖的指尖，緩緩凝聚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