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之內，顧銘的氣息已然沉淀，與周遭的陰冷潮濕涇渭分明。

他向著陽元草母株的方向，淡然開口。

“師兄，可有能廣傳于世的丹方？”

劉乘風的殘魂飄出，帶著幾分不解。

“師弟所指為何？丹方乃各家不傳之秘，豈能輕易示人?！?

“我要一種，能讓閭山地界所有底層修士都煉得起的丹方。暖源商會既然想用丹藥拿捏眾生，那我就給大家另一條路走。”

顧銘的語調平鋪直敘，卻透著一股不明的意味。

劉乘風的殘魂沉默了。

他明白了顧銘的意圖。

這是要釜底抽薪，徹底摧毀暖源商會的根基。

他繞著顧銘飄飛一圈，魂體明暗不定，似乎在權衡著什么。

良久，他才凝聲道：“在下曾在古籍中看到過兩種法子?！?

“其一，為‘溫陽丹’，以溫性靈藥為主，輔以固本地火之物，藥性平和，能有效驅散寒氣，滋養經脈。只是所需藥材，哪怕是輔藥，也頗為珍稀，非有一定身家者不能承擔。”

“其二，為‘燃血散’，此方就簡單多了，取一些最為尋常的活血草藥，配以一種名為‘燥石’的礦物粉末，便可煉制。服下之后，能強行激發修士自身氣血，化作陽剛之力抵御嚴寒，見效極快?！?

劉乘風的語氣轉為嚴肅。

“但此法乃是飲鴆止渴，強行催發的氣血，實則是在透支修士的壽元與精元。三次五次尚可，若是長期服用，根基必受重創，斷絕仙路，甚至會提前耗盡生機而亡。”

顧銘聽完，臉上并未顯現出任何情緒波動。

他要的，就是這個。

一個昂貴的希望，一個廉價的絕望。

“將兩張丹方，都給我?！?

……

三日后，云城坊市。

因百巧宗與暖源商會的公開決裂，此地的氣氛愈發壓抑。

商會收緊了所有抗寒物資的供應，丹藥價格一日三漲，且只接受以物易物，條件苛刻到近乎搶奪，還不斷引導此番情勢皆是百巧宗尋釁所致。

寒潮靈氣的加劇，讓散修們莫說斗法演練了，連尋常修煉都不可得。坊市內，隨處可見面帶冰霜、衣衫單薄的散修，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中滿是絕望。

一座破敗的茶館內，更是聚集了百十號人，與其說是喝茶，不如說是聚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抵御那無孔不入的寒意。

一個身形潦倒、滿臉怨氣的煉丹師打扮的中年人，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

他一屁股坐下，將一個空酒葫蘆重重地拍在桌上，指著街對面暖源商會那氣派的樓閣，破口大罵。

“狗娘養的暖源商會！囤積居奇，草菅人命！這等行徑，與那冰魔教何異！”

他這一聲怒罵，立刻引來了周圍散修的共鳴。

“道友說的是！再這么下去，我等都要凍死在這云城了！”

“他們根本不給我們活路！”

那“煉丹師”似乎是罵上了頭，漲紅著臉站起來，踉蹌著走到茶館一面滿是灰塵的墻壁前。

“不給活路，我等就自己找活路！”

他手指并攏，以靈力為墨，在墻上飛快地刻畫起來。

片刻之后，兩張截然不同的丹方，出現在墻壁之上。

左邊一張，字跡工整，旁邊標注著一行小字：“溫陽丹，固本培元，驅寒養脈，然耗材不菲，量力而行。”

右邊一張，字跡則顯得狂放潦草，更是用靈力染上了一層刺目的血紅：“燃血散，應急之選，激發氣血，速見奇效。然透支精元，損傷根基，慎之！慎之！”

刻完之后，他又在兩張丹方的最下方，留下了一行龍飛鳳舞的大字。

“天道不仁，人當自救！富貧皆有路，生死由己擇！”

做完這一切，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大笑幾聲，轉身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風雪之中。

整個茶館，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視線，都死死地釘在那兩張丹方上，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短短半日之內，傳遍了整個云城坊市。

無數散修蜂擁而至，將那間破敗的茶館圍得水泄不通。

丹方很快被人拓印了無數份，在底層修士手中瘋狂流傳。

最初，還有人將信將疑。

但很快，就有幾名家底尚算豐厚的散修，湊齊了藥材，成功煉制出了“溫陽丹”。

服下之后，一股溫潤的藥力在體內化開，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效果竟比暖源商會出售的常規丹藥還要好上三分。

這個消息，徹底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但“溫陽丹”的藥材，終究太過昂貴，比暖源商會同等藥效的丹藥約莫貴上了兩倍，九成九的散修都負擔不起。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張用血色字跡書寫的“燃血散”上。

透支精元，損傷根基。

這八個字，像一座大山，壓在所有人心頭。

可當刺骨的寒風吹過，感受著體內漸漸凝滯的靈力，那種對死亡的恐懼，又將這座大山推開了幾分。

終于，一名白發蒼蒼、壽元無多的老散修，顫抖著手，煉制出了一爐灰褐色的“燃血散”。

他在無數道復雜的視線注視下，將那枚粗糙的丹丸，毅然決然地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枯槁的面容上，竟涌現出一股不正常的紅暈，佝僂的腰背緩緩挺直，周身散發出一股旺盛的氣血之力，將身周的寒氣都逼退了數尺。

“有用！真的有用！”

老散修感受著久違的暖意與力量，老淚縱橫，竟朝著墻壁上那丹方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多謝前輩賜方！此乃慈悲手，給了我等窮散修一條活路啊！”

這一跪，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人性中的僥幸與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戰勝了對未來的憂慮。

“死就死！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死的暖和點！”

“我還有百年壽元，透支幾年又何妨！”

“燃血散”的煉制，徹底爆發。

坊市內那些原本無人問津的廉價草藥，在短短一個時辰內，被搶購一空。

暖源商會的丹藥柜臺前，徹底變得門可羅雀。

他們的壟斷，被這兩張憑空出現的丹方，以一種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徹底擊碎。

暖源商會，議事廳。

鷹鉤鼻老者將手中的一枚玉簡捏得粉碎，氣得渾身發抖。

“查！給我查！那個留下丹方的煉丹師，到底是什么來頭！”

“廢物！一群廢物！連個丹方都看不住！”

下面的人戰戰兢兢，無人敢言。

“執事大人，我等已派人前去坊市宣說‘燃血散’的危害，但……但收效甚微?！币幻苁掠仓^皮開口。

“收效甚微？”鷹鉤鼻老者怒極反笑，“怎么個甚微法？”

那管事擦了擦冷汗，艱難地說道：“那些散修說……說他們知道此物有毒，但若不是被我們逼得走投無路，誰又愿意飲鴆止渴……”

“他們還說……比起被活活凍死，他們寧愿選擇燃盡精血而亡?！?

鷹鉤鼻老者一口氣沒上來，險些背過氣去。

商會的信譽，在底層修士之中，已然徹底崩盤。

角落里，那名始終沉默的黑袍執事，緩緩站起身。

他手中，也拿著兩份拓印下來的丹方。

他沒有去看那些暴跳如雷的同僚，而是低頭審視著墻上的字跡，兜帽下的雙眼中，閃爍著驚悸與凝重。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心思。

此人竟將正邪兩種丹方同時公布于世。

一張，用來收買人心，占據道德高地，彰顯其“慈悲”。

另一張，才是他真正的殺招，用最廉價的成本，瓦解商會的根基，還將所有后果都推給了散修自己。

路是你們自己選的，與我何干？

你們該思索的是，誰讓你們只剩下了兩條路？

其行事滴水不漏，其心智深沉如淵。

這與之前栽贓丹辰子，挑動百巧宗內斗的手法，何其相似！

不，這比之前的手段，更加高明，也更加可怕。

那個藏在幕后的黑手，不僅沒有因為風波平息而收手，反而換了一副“救世主”的嘴臉，站到了臺前，開始以整個閭山地界的底層修士為棋子，撬動這混亂的大勢。

黑袍執事感到一陣寒意，從脊椎骨升起。

他忽然覺得，那個死去的管事，以及與百巧宗的爭端，都變得不再重要。

他現在，對這個以人心為戰場，以眾生為棋子的“棋手”，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