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了電話后,巫時遷還特地看了眼自己微信號通訊錄的人數(shù),嗯,4995人,還能加人。
他拉開洗手間門往外走,可沒走幾步就被人攔住了。
“巫老師?!毙∶涝谙词珠g門口等了他有好一會,白皙纖瘦的手臂在身前快扭成麻花。
巫時遷停下腳步,蹙眉道:“我已經拒絕過你了?!?
小美急著往他走了幾步,幾乎撞到他身上,她舉起右手食指:“求求你嘛,就一次機會好不好?不要商業(yè)的也行,私人的我也可以哦……拜托嘛,私房藝術照,我也可以哦……”
巫時遷真心覺得,沒接工作的這一年多來自己佛系了好多,整個人被生活磨得沒了脾氣,如果是以前的他聽到意圖“潛規(guī)則他”的這種話,可是能一百句臟話不重樣地把模特罵到把妝都哭花,可這個時候他只覺得處理這種事情好心累,連多說一句話都累。
而且,別說是他現(xiàn)在這種頹靡不振的狀態(tài),就算在巔峰時期,他也不是個來者不拒的人。
他也是很挑剔的好吧?
這位小姑娘底子是可以,微整的地方也不多,只是那過分精致的妝容他實在欣賞不來,像華而不實的蛋糕,堆砌著甜得發(fā)齁的色素奶油,內里卻連蛋糕胚子都沒用心做好。
他還不如吃他父母家樓下菜市場口那家老式面包店里剛出爐的古早味蛋糕,綿密松軟,口齒留香。
所以,誰是那塊古早味蛋糕?
S……他心里驀地浮起一個名字。
巫時遷本來以為自己會想起舒曼,可腦內冒起的,竟還是葉瑄告別式上那幀定格住的畫面。
怎么就過不去了?真是見鬼了!
小美不知道巫老師的心理活動如此活躍,正想再上前一步,卻被巫時遷一把推開,她打了個趔趄,再抬眸時只看見男人繃緊的下頜線和不耐的斜睨。
“夠了啊,再說就沒意思了?!?
巫時遷回到卡座,懶得跟阿旭提他小女朋友的事,直接問李馳和張佳騰:“你們知不知道海葬要怎么搞?”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馳搖頭:“沒研究過?!?
張佳騰也搖頭,反倒是阿旭插上話:“我知道,我老嫲前兩年海葬的,要去民政局報名,一年有一次、還是兩次集體骨灰海葬的活動?!?
“這樣啊,那我查查看?!蔽讜r遷有來有往,給阿旭丟了根煙,“不過我們這邊接受從外地來的骨灰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你得問問民政局那邊?!?
巫時遷點了點頭,按開微信,最下方的通訊錄沒有好友申請,倒是有幾條新的訊息。
舒曼來了信息,說她排了大后天的航班回水山市,巫時遷讓她把航班號發(fā)來,到時候去接她。
小美回來卡座坐回阿旭身邊,巫時遷沒再看她一眼,他心想著怎么那小孩還沒給他發(fā)好友申請呢?
這時頁面上方跳出了一條新的聊天。
巫時遷微信實在太多人了,除了這一個號,還有另外一個工作號交給他的助理打理。
合作過的明星、模特、經紀人、廠商、雜志編輯、化妝師、道具師、燈光師、平面設計師、家人、朋友……單單自己這一個號已經快滿人數(shù)上限。
所以他真的不知道,聯(lián)系人里面竟然有一個「曈」。
「巫老師,你好。」
「我是蘇曈。」
「這個是我的微信號。[太陽]」
蘇曈抱著抱枕陷進沙發(fā)里,膝蓋撞到椅子的那一塊已經不痛了,卻火燒火燎地燙。
她把臉埋進蓬松的棉花,像小土撥鼠鉆地似的來回蹭著抱枕,對暴露了自己在巫時遷微信里潛伏已久的事情感到忐忑不安。
他會怎么想她啊?會不會覺得她是個奇怪的女孩?
如果他問到更詳細一些的細節(jié),她應該怎么答復???
啊,好丟臉啊……
蘇曈把鼻尖磨得泛紅,按開手機守著對話框,等著巫時遷的回復。
這時的巫時遷也滿腦子疑問,他想著難不成他醉了?怎么三個綠色小氣泡在他眼里不停旋轉著?
他確實很想問一些事,譬如你這小孩是什么時候加我的?
還有,你加我干嘛?
他回想起告別式那天早上吃到的那塊巧克力,當時事發(fā)突然沒有仔細琢磨,可現(xiàn)在想起,那巧克力還是他常吃的牌子!
所以這小孩一直悄咪咪地看著他朋友圈?!
哇!細思極恐!
他趕緊點開自己朋友圈,平時發(fā)東西他懶得分組,都是全世界都能見到的狀態(tài),不過他也不怎么愛發(fā)朋友圈,一個禮拜能發(fā)一次日常就算不錯了。
手指飛快上滑,還好還好,近期他只是發(fā)了些風景照而已,而最后那條朋友圈,發(fā)的是一張路邊小野花的照片,配文「R.I.P」。
是他在葉瑄的告別式之后,站在殯儀館門口等著網(wǎng)約車時拍的。
沒等到巫時遷的回復,蘇曈跳回手機桌面,看著那朵從巫時遷朋友圈“偷”來的白色小野花發(fā)起愣。
如果巫時遷覺得她奇怪,她也不意外。
她確實很奇怪啊……
和她同齡的同學朋友們追星都追韓團里俊美的歐巴、電視里帥氣的小鮮肉、乘風破浪人美聲靚的姐姐,而她追的“星”卻是名攝影師。
當然,在她心里,巫老師就是閃閃發(fā)光的大明星!一點都不輸給那些歐巴和小鮮肉!
媽媽和巫時遷很早就認識了,所以蘇曈想過,自己小時候應該是有見過他的,但那時的她年紀太小,一點兒印象都沒留下。
她正式“認識”巫時遷,是從媽媽書柜里的那一本本小說上。
在葉瑄潛移默化的影響下,蘇曈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看小說,別的小孩在聊動畫玩具游戲時,她都插不上嘴。但如果對方問她有什么好看的小說,推薦什么作者,她倒是能跟對方聊上大半天。
各種風格類型的書她都會看,言情、武俠、懸疑……對于一些無法理解的字眼詞匯她會上網(wǎng)查明,這也使她的詞匯量比同齡人豐富了許多。
六年級小學生的作文寫六百字,許多人得靠擠,而蘇曈隨便一落筆就能寫上八百或一千字,作為模范作文貼堂可是家常便飯。上了初中后她的筆力更是精簡成熟了不少,每一篇作文都能有幾句文字能令人眼前為之一亮。
葉瑄的作品蘇曈自然也都看過。
媽媽早期的小說實體書封面多是一些青春少女風格的插畫,后來她改變了寫作的方向,寫作的主題越發(fā)成熟,封面也改成了文藝感十足的攝影作品。
封面主圖是靜物和風景居多,攝影師的取景角度奇特卻不顯得刻意,很有他自己的風格,每一張內插也都和小說內容息息相關。
像是葉瑄有一個劇情寫到了“被雨淋濕的東京塔”,攝影師就真的搭配了一張東京塔的夜景照片——紅白相間的高塔下方有一對在雨中相擁的情侶,透明雨傘靜躺在地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或低頭或打電話,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
蘇曈看到的時候會去幻想,這張照片在定格的之前或之后,呈現(xiàn)的究竟是怎么樣的故事。
是不是這對情侶分手多年,久別重逢后壓抑不住對對方的思念,所以不顧場合不顧時間地緊緊相擁?
就連拍一個倒臥在后巷的垃圾桶,都仿佛是攝影師特意擺的景,瞧瞧,那色彩斑斕的垃圾袋和從袋子里傾倒出來的物品,完美得像是設計過似的。
再翻到封面內側,封面的署名均是「巫時遷」。
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當成“偶像”的巫時遷最終沒有把腦子里的問題問出口,雖然一切都過分巧合,可人小姑娘沒騷擾過他,他也不好說些什么。
他把剛剛問到有關海葬的事情發(fā)給她。
「但你媽媽不是本市戶口,具體的我明早幫你打電話去民政局問問看?!?
「[ok]好的,麻煩你了!」
「客氣。」
蘇曈沒再打擾他,滿心歡喜地打開微博。
除了悄咪咪加上的微信,巫時遷的微博她也有關注,不過微博他已經很久沒更新過狀態(tài)了。
巫老師好久沒發(fā)過新的作品了,蘇曈想著。
巫時遷的每一條微博她都點過贊了,她順便查看了最新的幾條微博下方評論里有沒有什么不和諧的聲音。
巫時遷的微博頭像還用著他以前的照片,穿著白錦唐裝的男人側身垂首,側臉線條剛毅如刀削,薄唇輕吻著手中的黑色相機。
那時他的頭發(fā)還挺長,能在后腦勺扎起一小撮辮子。
蘇曈免不了想起母親告別式那一天。
唔,短寸的巫老師也是好看的。
她切回自己的微博頁面,這段時間因為忙母親的事,她在微博上消失了快一個禮拜,堆積的評論和私信多如雪片。
蘇曈的微博早期發(fā)她自己的讀書筆記,無心插柳柳成蔭,到今時今日已經她變成了知名讀物博主,每天都會接到無數(shù)求文推文的私信。
她最后一條微博表示家里有白事,短時間內都沒辦法再看書了,請大家包涵諒解,上千條評論里清一色的都是蠟燭表情包。
她熄了手機,走到餐邊柜旁的餐椅坐下,對著媽媽的骨灰甕聊著海葬的事。
葉瑄祖籍在水山市,她的雙親,也就是蘇曈的外公外婆,在蘇曈讀幼兒園時雙雙離世,葉瑄處理后事的時候遵照老人遺愿進行了海葬,這些事蘇曈聽母親提起過。
蘇曈對水山市的印象不算深,小學時回去得比較頻繁,而且每逢清明,葉瑄就會帶她回去給外公外婆獻花。
她能記得,渡海游輪極濃的機油味,濕熱海風的咸腥,耳邊有她聽不懂的方言,她的身高只到渡輪生銹的欄桿處,身旁是有些臟兮兮的橙紅救生圈。
她低頭看著螺旋槳在海面上攪起白沫,抬起頭問媽媽,為什么這里的海不是藍色的呀。
媽媽解開包著花束的包裝紙,溫柔的聲音夾在引擎轟隆聲中:“這里是內海,沒有外海那么漂亮,海水會偏黃一點?!?
她沒聽懂,只點了點頭,接過媽媽遞過來的花束,學著媽媽把花朵撒到大海里。
白的黃的小菊花連著翠綠的枝葉,被卷進翻滾的白沫之中,老渡輪拖著白色小尾巴往前悠悠地走著,小蘇曈看向剛剛祭花的位置,流水托著落花,輕輕搖晃。
無論是花朵還是靈魂,都會在大海里再次生根,那時候,媽媽摸著她的發(fā)頂說道。
“媽媽,你想念水山市的海嗎?”
夏夜涼風裹著蘇曈輕緩的聲線,她自己回答了自己:“我想應該想的吧,因為,我也想去看看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