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晨鐘穿透霧氣，驚醒了淺眠的黃芷晴。

她睜開眼，發現掌心攥著的平安符已被淚水浸濕。

“芷晴安康”四個歪扭的繡字暈染開來，像極了那年屹南風熬夜學刺繡時，被針扎得滿是紅點的手指。

孟津早已離去，藤椅上只余一件疊得整齊的軍裝外套。

她伸手撫過袖口的金線刺繡，指尖突然觸到內袋里的硬物。

半顆褪色的黑紐扣。

心臟猛地抽痛。

她想起那日雨中，屹南風警服上搖搖欲墜的第二顆紐扣；

想起自己偷偷將它縫成項鏈時，他紅著臉撓頭的傻樣；

更想起沐辰逸掐著她脖子質問“你就這么愛他？”時，這枚紐扣如何烙進她心口的皮肉。

“阿姐醒了？”

孟津端著藥碗進來，看見她對著紐扣出神的模樣，喉結動了動：

“廚房……做了栗子糕。”

聲音刻意放輕，仿佛怕驚擾某個看不見的魂靈。

人人都說孟家大小姐下嫁小警察是場笑話，說屹南風對她只有利用沒有愛。

可誰見過她半夜偷偷為他補警服時，針腳細密得能讓繡娘汗顏？

誰知道他每次出危險任務前，她都會在佛堂跪到雙膝淤青？

又有誰見過，當他的遺體從江里撈上來時，她生生咬穿了自己的手腕？

“放著吧。”

黃芷晴將紐扣按回心口，轉頭望向窗外。

晨霧中，掃灑的小和尚正擦拭往生殿的長明燈。

屬于屹南風的那盞早已熄滅，可每當夜深人靜，她仍能聽見貨輪上那不成調的口琴聲，混著江水輕輕拍打船舷的節奏。

孟津突然單膝跪地，將臉埋進她膝頭的毯子里。

少年家主肩膀顫抖，卻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他比誰都清楚，阿姐腕上那道疤，是聽到死訊那晚，用屹南風送的拆信刀劃的。

愛與不愛，從來不是旁人能評判的。

就像此刻晨光中，黃芷晴望著霧散后的南山，眼底浮起的溫柔，與當年學校走廊上，那個接過詩集時羞赧的笑，如出一轍。

——

晨霧未散時，沐辰逸的車已停在南山寺的石階下。

黃芷晴倚在二樓窗邊，透過紗簾的縫隙，看見那個挺拔的身影踏著露水而來。

他手中依舊捧著烏木食盒，軍裝肩章上凝著細小的水珠，在晨光中微微發亮。

“阿姐還是不愿見他嗎？”

孟津端著藥碗進來，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沐辰逸正站在寺前的古柏下，目光灼灼地望向別墅窗口。

那里曾經有盞為他留的燈，如今只剩緊閉的窗扉。

“沒什么好見的。”

黃芷晴轉身時，腕間的翡翠鐲子磕在藥碗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鐲子原是沐辰逸送的定情信物，如今戴在她枯瘦的手腕上，顯得格外諷刺。

窗外突然傳來低沉的咳嗽聲。

沐辰逸的舊傷又犯了。

那是當年為她擋子彈留下的。

孟津看見阿姐的指尖微微一顫，藥汁濺在雪白的中衣上，暈開一片褐色的痕跡。

“他說……只要您肯見一面……”

“阿津。”

黃芷晴打斷他，聲音輕得像嘆息，“你知道屹南風最后一刻，手里攥著什么嗎？”

她緩緩展開掌心，露出那枚染血的警徽。

孟津猛地別過臉。

他想起法醫報告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字眼。

屹南風身中七槍，其中六槍都擋在要害前。

晨鐘又一次響起，驚飛檐下的麻雀。

黃芷晴將警徽收進貼身的香囊，那里還裝著半塊融化的飴糖，是屹南風最后塞給她的驚喜。

“告訴他……”

她望向窗外那個固執的身影，“等南山寺的桃花開了再說吧。”

可他們都心知肚明。

這山上種的，從來只有不會開花的梅。

——

山寺的晨鐘剛歇，鄧雪牽著孩子的手拾級而上。

十二歲的少年穿著筆挺的小西裝，懷里小心翼翼抱著個點心匣子。

是黃芷晴最愛的龍須糖，他特意繞到城東老字號買的。

“干媽！”

少年清脆的嗓音驚飛了檐下的白鴿。

黃芷晴倚在軟榻上回頭，蒼白的臉上瞬間浮起笑意。

她伸手時，腕間的翡翠鐲子滑落至肘間，露出內側刻著的“南”字。

那是屹南風送她的結婚周年禮。

“長高了。”

她撫過少年柔軟的額發，指尖在他與父親如出一轍的眉眼間停留，“上次教你的《長恨歌》可背熟了？”

鄧雪別過臉去。

窗外，沐辰逸的身影依舊立在老位置，日復一日地等著那扇永遠不會為他打開的窗。

“芷晴，你……”

話未說完，黃芷晴已推過一份文件。

燙金的資產清單厚得驚人，扉頁印著孟氏家徽。

這是她這些年來，用情……甚至割讓孟家股份才攢下的。

“你瘋了？！”

鄧雪猛地合上文件，聲音發顫，“這些足夠買下半座華立城！”

黃芷晴只是笑。

她拉過少年的手，將文件塞進他懷里：

“給我們小南風攢著娶媳婦用。”

指尖掠過孩子衣領下若隱若現的胎記。

與屹南風鎖骨下的那顆，分毫不差。

鄧雪突然紅了眼眶。

她想起十二年前那個雨夜，黃芷晴渾身是血地抱著新生兒交給她。

“名字取好了，就叫南風。”

窗外飄起細雨。黃芷晴望著少年認真點算文件的模樣，恍惚看見另一個穿警服的身影，在燈下笨拙地核對家用賬本。

“干媽！”

少年突然抬頭，清澈的眼里盛滿擔憂，“您的手好涼。”

他學著父親當年的樣子，雙手包住她冰涼的指尖呵氣。

溫熱的呼吸拂過那些為沐辰逸擋槍留下的疤，也拂過為屹南風抄經磨出的繭。

黃芷晴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綻開刺目的紅。

鄧雪慌忙去攔少年探究的視線，卻聽見好友帶笑的聲音：

“傻孩子，干媽只是……有點想看看春天的桃花了。”

雨幕中，沐辰逸的軍裝早已濕透。

他望著窗內其樂融融的剪影，手中食盒墜地。

那里面裝著的，是他找遍全國才尋到的，會開花的南山桃枝。

雨絲斜斜地飄進窗欞，打濕了鄧雪手中的茶盞。

她望著窗外那個淋得透濕的身影。

沐辰逸的軍裝早已被雨水浸成深色，卻仍固執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芷晴！”

鄧雪輕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你真的……不愿意再給他一次機會嗎？”

黃芷晴沒有立即回答。

她低頭整理著少年南風的衣領，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

“阿雪！”

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你還記得我們十六歲那年，在后花園埋下的那壇女兒紅嗎？”

鄧雪一怔。

她當然記得。

那是個星光璀璨的夏夜，兩個少女對著月亮發誓，將來一定要嫁給自己最愛的人。

“后來我挖出來過三次。”

黃芷晴的指尖撫過少年柔軟的額發，“第一次是嫁給屹南風，第二次是離開沐辰逸，第三次……”

她頓了頓，唇角泛起一絲苦笑，“是他說愛我……”

窗外，沐辰逸的身影微微晃動。

雨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像是無聲的淚。

“我們倆的情路都不太順。”

黃芷晴望向窗外的雨幕，眼神漸漸渙散，“你撞了南墻知道回頭，可我……”

她輕輕按住心口的位置，“已經撞得頭破血流，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

少年南風突然抬頭，清澈的眸子里映出干媽蒼白的臉：

“干媽，你疼嗎？”

黃芷晴笑了。

她將孩子摟進懷里，下巴抵在他柔軟的發頂。

那里散發著陽光的味道，與記憶中某個穿警服的年輕人如出一轍。

“不疼了。”

她輕聲說，目光卻穿過雨幕，與窗外那雙執著的眼睛短暫相接，“早就不疼了。”

鄧雪突然捂住嘴。

她看見沐辰逸緩緩跪在雨中的青石板上，軍帽被他緊緊攥在手中。

那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督軍，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任由雨水沖刷著他所有的驕傲。

“告訴他回去吧。”

黃芷晴別過臉，將少年南風往懷里摟得更緊，“南山……從來不開桃花的。”

最后一句話消散在雨聲中。

窗外，沐辰逸的身影終于踉蹌著站起，轉身沒入茫茫雨幕。

而他方才跪過的地方，一截桃枝正孤零零地躺在水洼里，粉白的花苞被雨水打落，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