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鐘聲在暮色中沉沉響起,驚起檐角銅鈴一陣清越的回響。
往生殿內,長明燈幽幽搖曳,將黃芷晴單薄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上。
她指尖輕撫一盞蓮花燈,燈芯微弱的光映著她蒼白的指節,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阿芷?”
李寧屹站在殿門外,藏青色制服上還沾著秋露。
他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胸口泛起細密的疼——
她更瘦了,素白旗袍下空蕩蕩的,像是隨時會消散在香火中。
“這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盞孤燈上,忽然哽住。
“那個孩子。”
黃芷晴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若是活著,現在應該比你更聰明。”
李寧屹的指尖猛地攥緊,軍裝袖口的金線深深勒進掌心。
他記得那夜大雨傾盆,記得她攥著他衣襟的指節泛白,更記得自己跪在產房外,聽著里面漸漸微弱的哭聲——
他們的孩子,甚至沒能等到足月。
“阿芷......”
他啞著嗓子向前一步,卻見她倏然轉身。
燭火在她眼中跳動,映出幾分凌厲:“李寧屹,你欠我一條命。”
他忽然笑了,眼角泛起細紋:
“你知道的,”他解開領口的第一顆紐扣,露出喉結下那道猙獰的疤——
那是當年孟懷瑾留下的,“這條命,你隨時可以拿去。”
殿外銀杏葉簌簌落下,有幾片飄進殿內,落在他們之間的青磚上。
黃芷晴望著這個曾經許諾給她全世界的男人,如今肩章上的金星刺得她眼睛發疼。
銀杏葉還在落,一片又一片,像是永遠下不完的秋雨。
殿內檀香繚繞,長明燈的火光在黃芷晴眼中跳動。
她忽然抬手,冰涼的指尖撫上李寧屹的臉頰,觸到他下頜那道未愈的刀傷時,明顯感覺到他呼吸一滯。
“你的命……”
她輕笑,指尖順著他的輪廓游走,像在撫摸一件珍貴的瓷器,“當年我不要,現在更不稀罕。”
手指突然收緊,迫使他低頭與自己對視,“但我要你傾盡李家之力,把沐辰逸推上督軍之位。”
李寧屹瞳孔驟縮,喉結滾動間嘗到血腥味——
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
他猛地攥住她纖細的手腕:“你就這么愛他?”
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你知不知道他……”
“不是愛。”
黃芷晴突然貼近,紅唇幾乎擦過他耳際,吐息間帶著淡淡的藥香,“是我想要……”
她緩緩勾起唇角,“想要那頂嵌著東珠的督軍夫人冠冕。”
殿外驚雷炸響,暴雨驟然而至。
雨聲中,李寧屹看清她眼底的算計——
那是他教她的,如今卻用在了自己身上。
“李家現在掌控著半數席位……”
她退后一步,素手輕撫供桌上的經幡,“他們要動沐辰逸,總得先過你這關,不是嗎?”
雨滴砸在青瓦上,像無數珍珠滾落。
李寧屹望著她旗袍上金線繡的折枝梅,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她也是這樣站在梅樹下,對他說“寧屹,我們私奔吧”。
如今梅花依舊,人心已改。
“好。”
他抬手正了正軍帽,檐角燈籠在他臉上投下血紅的光影,“如你所愿,我的……督軍夫人。”
最后四個字碾碎在齒間,隨著轉身濺起的雨水,一同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黃芷晴望著他挺直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緩緩松開一直緊握的左手——
掌心四道月牙形的血痕,正慢慢滲出血珠,滴在那盞長明燈上,發出“嗤”的輕響。
李寧屹默默離開,殿門合上的剎那,黃芷晴的指尖突然劇烈顫抖起來。
那盞長明燈在她眼前晃動,微弱火苗映著蓮花底座上鐫刻的小字——
“未及相見的小月亮”。
那是她偷偷給孩子取的名字,那年深秋的產房里,她甚至沒辦法聽見孩子的一聲啼哭。
啪——
素手橫掃,燈盞應聲而碎。
滾燙的燈油濺在腕間,燙出紅痕也渾然不覺。
她突然低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殿堂里回蕩,驚起檐角銅鈴亂響。
多可笑啊。
她竟用自己孩子的命,用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恨,去換沐辰逸的一紙委任狀。
香灰沾在旗袍下擺,像永遠洗不凈的罪孽。
窗外暴雨如注,一道閃電劈開夜幕。
黃芷晴跪坐在滿地狼藉中,指尖觸碰燈油繪出的詭異圖案——
那分明是張扭曲的笑臉,正嘲弄著她的荒唐。
“小月亮……”
她突然攥緊碎片,鋒利的瓷片割破掌心,鮮血混著燈油在地上蜿蜒成河,“娘親……當真是個瘋子是不是?”
雷聲轟鳴中,供桌上的經幡突然無風自動。
恍惚間,她仿佛聽見嬰兒微弱的啼哭,就像那個雨夜,被雷聲淹沒的,永遠無法挽回的哭聲。
雨幕深處,有人點燃了新的長明燈。
而她的罪,永遠洗不凈了。
雨夜的寒氣滲入佛堂,黃芷晴單薄的旗袍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望著滿地狼藉的燈油碎片,忽然覺得天旋地轉。
“阿姐。”
一件駝絨大衣輕輕裹住她顫抖的肩頭。
孟津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后,溫熱的掌心貼在她冰涼的后頸。
他今日難得穿了件月白長衫,衣襟上繡著的銀色云紋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像極了那年她教他寫字時,硯臺里暈開的墨痕。
“我們回去。”
少年聲音放得極輕,仿佛在哄孩童入睡。
他彎腰時,發梢掃過她蒼白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沉水香——
這是她最愛的熏香,他竟記了這么多年。
黃芷晴想說什么,唇瓣剛啟,喉間突然涌上腥甜。
她看見孟津瞳孔驟縮,看見他袖口翻飛間露出的那串佛珠——
每顆檀木珠子上都刻著“平安”二字,是她去年隨手給他的小禮物。
世界開始傾斜。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孟津接住她時繃緊的下頜線,和那滴砸在她眼睫上的溫熱液體。
“阿弟……”
她試圖抬手,卻只抓住一截斷裂的燈芯。
佛前長明的火焰終于熄滅,唯有檐角銅鈴在雨中叮咚,像極了那年江南,她搖著撥浪鼓逗弄的那個總角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