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嘀嗒”聲是唯一清晰的存在,像一枚細小的冰錐,持續不斷地鑿擊著蘇晚混沌的意識邊緣。每一次間隔都精準得可怕,丈量著她從無底深淵掙扎而出的每一寸艱難。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發苦,霸道地鉆進鼻腔,滲入喉嚨深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醫院和死亡的鐵銹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這苦澀的鐵銹。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鐵門。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微乎其微的力氣,才勉強撬開一道縫隙。視野里是晃動的水波紋,模糊一片。白色的天花板,白得刺眼,如同巨大的裹尸布懸在頭頂。白色的墻壁,冰冷地反射著同樣冰冷的光線。輸液架沉默地立在床邊,透明的液體通過細長的管子,一滴,一滴,緩慢地注入她手背的靜脈,帶來一絲微弱的涼意,卻驅不散四肢百骸深處那沉重的、如同被灌滿了鉛的麻木感。
記憶是碎裂的、混亂的。爆炸般的巨響,金屬扭曲的尖嘯,令人心悸的失重,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還有,最后那一刻,穿透引擎轟鳴和風雨嘶吼的、顧淮深那一聲撕裂般的絕望呼喊——“晚晚——!!!”
晚晚?
多么諷刺又陌生的呼喚。
蘇晚的指尖在被單下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試圖抓住一絲真實的觸感,卻只感到一片虛空和遲鈍的痛楚。她沒死。那個近乎九十度的懸崖,吞噬一切的暴雨深淵,竟然沒能收走她這條早已被視作棄子的性命。
就在這時,床邊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動了一下。
他微微側身,垂著眼,目光落在手中那個深藍色硬殼的、象征著權威和冰冷的病歷本上。金絲眼鏡的鏡片在燈光下反射著無機質的光,將他那雙溫和眼睛里的情緒徹底隔絕。是邵帥。那個在她生日宴上,用最溫雅的語調,宣告她即將成為林薇活體器官庫的主刀醫生。
他竟然在這里。
一股寒意,比墜崖時灌入骨髓的雨水更冷,瞬間從蘇晚的腳底竄起,直沖天靈蓋。她下意識地想合上眼,想躲開這令人窒息的重逢,但身體背叛了她的意志。她的眼睛只是徒勞地睜著,無法聚焦,也無法閉合。
邵帥似乎察覺到了病床上那極其微弱的生命波動。他合上病歷本,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然后,他俯下身,靠近了病床。距離驟然拉近,蘇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白大褂領口一絲不茍的扣子,能聞到他身上除了消毒水之外,一絲極其淡雅、卻同樣冰冷的雪松氣息。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平靜得像在審視一件剛剛修復好的、仍有瑕疵的瓷器。那眼神里沒有關切,沒有慶幸,只有純粹的、冰冷的評估。
“顧太太,您醒了。”他的聲音響起,平穩,清晰,帶著職業性的疏離,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意識剛剛泛起漣漪的死水。
蘇晚的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發不出任何聲音。她想問,為什么?為什么她還活著?為什么是他在這里?但所有的疑問都被那沉重的麻木和巨大的荒謬感堵在胸腔里,變成無聲的吶喊。
“恭喜您,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邵帥繼續說道,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的檢測報告。他的目光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短暫停留,那眼神銳利得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她內里破碎的骨頭和挫傷的臟器。“您的生命力,令人意外地頑強。”
恭喜?
蘇晚的心像是被這句話狠狠攥了一把,驟然緊縮。脫離生命危險?這算是哪門子的喜訊?對她而言,這更像是命運惡意的嘲弄,是將她重新拖回那個名為“顧太太”的冰冷煉獄的繩索。
邵帥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沉默和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他直起身,姿態依舊挺拔優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再次閃過一道銳利的光。他的目光越過她,仿佛穿透了病房緊閉的門,投向外面未知的、充滿壓迫感的走廊深處。
“另外,有個情況需要告知您。”他開口,聲音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調子,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蘇晚剛剛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意識核心。
“您懷孕了。”
“大約六周左右。”
懷孕。
六周。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無聲的驚雷,在蘇晚死寂一片的腦海中轟然炸響!瞬間的空白之后,是巨大的、足以撕裂靈魂的荒謬感和滅頂的恐懼!
懷孕?她怎么可能懷孕?她和顧淮深……每一次,都像完成一項冰冷的義務,帶著屈辱和絕望。她身體的每一寸都在排斥,靈魂都在哀鳴。她怎么可能……懷上他的孩子?!
六周……時間線在混亂的腦海中飛速倒帶。六周前……那是林薇病情突然惡化的消息傳來的日子。顧淮深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天,砸碎了所有能砸的東西。然后,在深夜,他帶著一身濃重的酒氣和暴戾闖進了她的房間……那是一場單方面的、近乎施暴的掠奪,她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玩偶,承受著他發泄式的怒火和絕望。
就是那一次?
胃里猛地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惡心感洶涌而上,瞬間沖破了喉嚨的阻滯!蘇晚猛地側過頭,干嘔起來。沒有食物可吐,只有酸澀的膽汁和灼燒喉嚨的胃液,混合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嗆得她眼淚瞬間涌出,眼前陣陣發黑。每一次劇烈的痙攣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骨頭斷裂處傳來鉆心的劇痛,像無數把鈍刀在身體里反復切割。
“唔…呃……”痛苦的嗚咽不受控制地從她痙攣的喉嚨里溢出,身體在病床上蜷縮,卻因為多處骨折的固定而無法動彈,只能徒勞地顫抖著,像一只被釘在砧板上瀕死的魚。
邵帥站在床邊,冷靜地看著她劇烈的生理反應和痛苦掙扎。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同情,也沒有厭惡,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他甚至沒有伸手去按呼叫鈴,只是等她這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稍稍平復,才再次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起伏:
“情緒波動和妊娠反應對您目前的狀況非常不利,顧太太。請盡量保持平靜。”
保持平靜?
蘇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冰冷的虛汗,黏膩的頭發貼在臉頰上。她透過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死死盯著邵帥那張溫雅卻冰冷如大理石雕像的臉。胸腔里翻騰的不是悲傷,是足以焚毀一切的憤怒和徹骨的寒意!平靜?在得知自己用死亡換來的自由成了泡影,在得知身體里竟然孕育了一個源于屈辱和暴力的孽種之后,他讓她如何平靜?
就在這時,邵帥的目光再次投向病房門口。他微微側耳,似乎在傾聽走廊里由遠及近的某種聲響。然后,他轉回頭,看著病床上如同破碎娃娃般的蘇晚,金絲眼鏡后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捉摸的變化,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了一顆石子泛起的漣漪,又像是精密儀器在等待最終指令前的微妙預熱。
“顧先生,”他清晰地補充道,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宣告終局的沉重感,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枷鎖,重新套回蘇晚的脖頸,將她牢牢釘死在這名為“顧太太”的十字架上。
“正在趕來的路上。”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精確計算著時間,又似乎只是為了欣賞蘇晚眼中驟然升騰起的、混合著巨大恐懼和抗拒的絕望。
“應該,就快到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走廊外,沉重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來!
那腳步聲,沉穩,有力,每一步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敲擊在光滑冰冷的地磚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如同踩在人的心臟上。腳步聲越來越近,目標明確,正是這間病房!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刻入骨髓的恐懼猛地攫住了蘇晚!比墜崖時的失重感更甚!比得知懷孕時的荒謬感更烈!那是三年來無數次深夜驚醒的夢魘,是每一次面對他冰冷目光時的戰栗,是那份捐腎同意書上他力透紙背的簽名帶來的窒息感!
他來了!
顧淮深來了!
那個親手將她推下懸崖,又在她僥幸生還、帶著一個屈辱的“禮物”蘇醒時,再次如影隨形般追來的惡魔!
蘇晚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比剛才干嘔時更加厲害。她想蜷縮起來,想躲進被子里,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身體的劇痛和固定裝置讓她動彈不得。她只能徒勞地睜大眼睛,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放大,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病房門,仿佛那里即將闖入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撞擊著蘇晚的耳膜,震得她頭暈目眩。
下一秒——
“砰!”
病房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推開,門板重重地撞在墻壁上,發出沉悶又刺耳的巨響!
一股凜冽的、裹挾著外面風雨濕氣和濃烈煙草味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席卷了整個病房!霸道地沖散了消毒水的味道,帶來一種更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徹底擋住。
顧淮深站在那里。
他顯然來得極其匆忙。昂貴的黑色大衣敞開著,里面深色的襯衫領口有些凌亂,甚至濺上了幾滴深色的泥點,與他一貫的嚴苛一絲不茍格格不入。他的頭發被雨水打濕,幾縷不羈地垂落在飽滿的額前,發梢還滴著水珠。那張英俊絕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戴著一張精心雕琢卻毫無生氣的面具。只有那雙眼睛,幽深得像暴風雨前最沉郁的海,里面翻涌著蘇晚無法看清、卻足以讓她血液凍結的驚濤駭浪——那里面有未散的驚惶,有劫后余生的震怒,有失而復得的扭曲,更有一種看到獵物重新落入陷阱的、令人膽寒的陰鷙。
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沉重的探照燈光柱,瞬間穿透病房內凝滯的空氣,帶著千鈞之力,精準地、牢牢地鎖定在病床上無法動彈的蘇晚身上!
那目光,像冰,又像火,將她寸寸凌遲。
蘇晚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剎那凝固、倒流!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無法喘息。她下意識地想移開視線,想躲避這幾乎要將她靈魂洞穿的注視,但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連眼珠都無法轉動。
邵帥站在病床的另一側,微微垂著眼,姿態恭謹而疏離,像一個完美的背景板。金絲眼鏡的鏡片模糊地映著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
顧淮深邁開了腳步。
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重而壓迫的聲響,一步一步,緩慢卻帶著山岳傾塌般的威勢,朝著病床走來。每一步,都像踩在蘇晚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病房里的空氣被他周身散發出的強大氣場擠壓得稀薄,令人窒息。
終于,他在病床邊停下。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囚籠,將蘇晚徹底籠罩。他身上那股混合著煙草、雨水和獨屬于他的清冽須后水的冷硬氣息,鋪天蓋地地將她淹沒。
蘇晚能清晰地看到他大衣上殘留的雨水痕跡,看到他襯衫袖口上沾著的一點暗紅色的、疑似干涸血跡的污漬,看到他緊抿的、線條冷硬如刀的薄唇。
顧淮深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她蒼白如紙的臉,掃過她額角的紗布,掃過她打著石膏的手臂,掃過她被各種儀器管線纏繞的身體。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凌,刮過她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和戰栗。
他緩緩地、緩緩地彎下腰。
距離被無限拉近。蘇晚甚至能看清他濃密睫毛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里,自己驚恐到扭曲的倒影。他呼出的氣息帶著灼熱的溫度,噴在她的臉頰上,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
時間仿佛凝固了。
邵帥悄無聲息地退后半步,將自己徹底隱入角落的陰影里,如同一個沉默的觀察者。
顧淮深的手抬了起來。
那只骨節分明、曾經簽下捐腎同意書、也曾在她身上留下無數印記的手,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朝著蘇晚的臉頰伸來。
蘇晚猛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如同受驚的蝶翼般劇烈顫抖著。身體的本能讓她想尖叫,想躲閃,但極致的恐懼和身體的禁錮讓她只能僵硬地等待著那即將落下的觸碰——那可能是暴怒的掐捏,也可能是帶著無盡恨意的撫摸。
冰涼的指尖,帶著一絲室外雨水的濕氣,終于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觸感很輕,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小心翼翼的試探。
蘇晚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
緊接著,她聽到了一聲極低、極沉,壓抑在喉嚨深處,如同受傷野獸般痛苦又扭曲的喘息。那聲音近在咫尺,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一種她從未在顧淮深身上感受過的、近乎破碎的震顫。
“蘇晚……”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被砂礫磨礪過的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的,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濃得化不開的復雜情緒。那里面有滔天的怒火,有失而復得的余悸,有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有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東西。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是“薇薇”,不是冰冷的“顧太太”。
是蘇晚。
那只落在她臉頰上的手,指腹帶著薄繭,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力道,撫過她冰冷的皮膚,擦去她眼角殘留的、混合著恐懼淚水的濕痕。動作笨拙,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蘇晚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沖破肋骨。她不敢睜眼,不敢呼吸。這詭異的、近乎溫柔的觸碰,比暴怒的毆打更讓她毛骨悚然!她寧愿他掐死她,也不愿承受這來自地獄深淵的、令人窒息的“溫柔”!
“你……”顧淮深的聲音再次響起,嘶啞得幾乎破碎,他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你怎么敢……”
后面的話,被一聲更重的喘息淹沒。他俯身的姿勢維持著,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額際。那只停留在她臉頰上的手,力道在無聲中加重,指節微微泛白,像是在極力克制著將她捏碎的沖動,又像是在確認她真實的、活著的觸感。
蘇晚的睫毛顫抖得更加厲害,細密的冷汗從額角滲出,混入他指腹的濕意。她像一尊被施了咒語的石像,僵硬地承受著這來自惡魔的觸碰。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單調冰冷的“嘀嗒”聲,以及兩人之間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無聲的角力。邵帥在陰影里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眸光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