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對氣候貧困:欠發達地區農戶適應性生計的社會建構
- 朱雨可 趙佳
- 4371字
- 2025-06-26 17:30:52
2.2.1 貧困的演化:歷史觀點和當代理解
理解氣候貧困的首要任務是界定貧困。我們必須首先知道貧困是什么,然后才能著手衡量貧困,并減輕貧困(Alcock,1997)。可是,貧困是一個復雜、富有爭議且不斷變化的概念,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踐部門,100多年來對貧困的認識常常因國家、地區和群體而不同。正因為如此,貧困成為一個政策性很強的社會議題,研究者從一開始就不滿足于僅對貧困進行理論探討,而是試圖從調查、分析和研究中來理解貧困,找出擺脫貧困的方法。所以,隨著貧困研究和治理實踐的深入,相關領域形成了三個關鍵性的關注議題,分別是貧困是什么、貧困為何發生、如何采取行動緩解或擺脫貧困。
圍繞上述議題,對貧困的研究最早可追溯到19世紀末。1886年,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成功商人查爾斯·布斯(Charles Booth)通過大范圍社會調查,對倫敦的貧困進行了測量,完成了一份題為《倫敦人民的生活與勞動》的調研報告。布斯按照當地人口的生活狀況,將倫敦400萬居民劃分為8個社會階層,將貧困劃分為“匱乏”(want)和“困境”(distress)兩種程度。其中,“匱乏”是一種營養不良、衣衫襤褸的狀態;“困境”則是雖不存在營養不良和衣衫襤褸,但人們的生活始終掙扎于貧困線上(Booth,1902)。之后,英國社會學家西伯姆·朗特里(Seebohm Rowntree)借鑒布斯的研究方法,對英國約克城鎮對英國約克鎮窮人的生活狀況展開了三次調查,編寫出版了《貧困:城鎮生活研究》(Poverty:A Study of Town Life)一書。在書中,朗特里較為明確地界定貧困為“物質上的匱乏”,并確定了絕對貧困標準線,將貧困家庭劃分為初級貧困(primary poverty)和次級貧困(secondary poverty)兩種狀態。其中,初級貧困指家庭的收入水平低于滿足基本生存需求(如食物、住房和衣物)所必需的最低標準,即生活于貧困線以下;次級貧困指的是家庭的收入雖足以滿足基本生存需求,但不可避免的開銷(如債務還款等)過高,導致家庭實際可用于基本生活的收入低于貧困線(Bowntree,1902)。朗特里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實用的方法來量化和理解貧困,為后續關于社會福利政策和經濟不平等研究提供了啟發。
受布斯、朗特里等人影響,“福利國家”理論的建構者威廉·貝弗里奇(William Beveridge)于1942年在著名的《社會保險和相關服務》(Social Insurance and Allied Services)研究報告中提出,將擺脫和消除貧困作為福利國家的主要目標。為此,貝弗里奇主張建立一種由國家通過社會保險原則組織起來的、更為理性化和高效率的社會保障體系,以便給人們提供基本生活保障,并盡可能地縮小傳統的國家救濟制度所起的作用(Beveridge,2000)。從當時情況來看,貝弗里奇時代對貧困的理解具有較為明顯的物質傾向,貧困治理的重點也相應強調滿足人們維持生計的基本生存需要。當前,許多發展中國家仍采用基本需求方法設定絕對貧困線,其核心在于確定維持個體長期健康和福祉所需的基本資源的種類與數量,并將這些需求轉換為相應的收入或消費標準。自1990年以來,世界銀行一直采用這種絕對貧困線方法來進行國際的貧困測度與比較。同時,隨著貝弗里奇的福利國家構想提出,貧困問題的探討開始從單一的物質需求擴展到更全面的社會福利和全民保障。這種轉變標志著對貧困的現代理解,逐步從單純關注物質需求轉向更為廣泛的社會參與和福利全面性。
正如亞當·斯密所言:“生活標準會隨時間推移而不斷調整,今天的奢侈品可能成為明天的必需品,對窮人來講也是如此。”因此,貧困既具有絕對性同時也具有相對性,不只是基于最低生理需要,還包含社會比較的結果(Smith,1937)。事實上,隨著20世紀40年代后西方國家普遍進入豐裕社會階段,基于基本需求的貧困測量已經難以全面識別貧困人口,對絕對貧困標準的質疑聲音也隨之增多。研究者繼而提出“相對貧困”的概念,主張貧困應該建立在與其他非貧困群體生活水平相比較的基礎上。如果一個家庭的消費支出低于本國家庭平均消費支出的50%(根據家庭規模同時進行調整),則視為貧困(Fuchs,1967)。后來,安東尼·阿特金森(Anthony Atkinson)在描述歐洲的貧困問題時,采納了這一理念,并影響了歐盟統計局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對貧困線的設定(Atkinson,1998)。
美國社會保障局(Social Security Administration,SSA)的經濟學家莫莉·奧爾尚斯基(Mollie Orshansky)首次提出了貧困閾值(threshold value)的標準,用以評估不同人口群體中經濟社會地位相對較低家庭的風險(主要是發展機會的差異)。1963年7月,奧爾尚斯基在《窮人的孩子》一文中提出了針對有子女家庭的貧困閾值。1965年1月,她在《計算窮人:再看貧困概況》中進一步改進了原來的貧困線,提出了適用所有家庭類型的貧困閾值。奧爾尚斯基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并不存在所謂的“絕對”貧困線。隨著一般人口實際收入的增加,原本設定的“絕對”貧困線的收入標準也會有所上升。因此,在制定貧困線時,她采用了美國農業部的低成本和經濟食品計劃中的食品成本作為計算貧困的基準。具體計算方法是,以農業部測算的基本食品消費成本為基數,乘以3倍得出貧困閾值,再根據家庭人口數、未成年人數等因素編制出詳細的閾值表,根據每年消費者物價指數調整閾值(Fisher,1992)。例如,2010年,美國一個四口之家(包括兩個未成年子女)的貧困閾值為22 113美元,即每人每天約有15.15美元。自1963年以來,基于這些貧困閾值計算的美國官方貧困率從20%左右緩慢下降,但從未低于10%。2019年,美國相對貧困的發生率下降到16.0%(Burkhauser et al.,2024)。此后,為了便于國際貧困的比較,同時將第三世界和發達國家對貧困的定義統一起來,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在1976年組織其成員開展了一次大規模調查后,提出一個新的貧困標準,即將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社會中位收入或平均收入的50%作為貧困線,這一標準后來被廣泛采納為國際貧困標準。
然而,相對貧困依賴收入分布的中位數值或平均值,經常會因為經濟的虛假繁榮或衰退而出現貧困線整體上升或下降的問題。前者會增加政府的財政負擔,后者則可能導致貧困人群信息失真,從而出現“被動脫貧”的現象。因此,當建立在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基礎上的各種反貧困政策實施后,許多西方國家并未見證到“貧困會隨著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消失”的預期結果。相反,這些國家面臨的貧困問題愈發嚴重,這一現象也促使貧困研究者進行深入反思。研究者逐漸認識到,無論是絕對貧困還是相對貧困,單純使用收入和消費這些傳統的貨幣尺度去度量貧困,在許多情況下都無法涵蓋人類福祉的所有方面,如預期壽命、教育、醫療衛生等公共服務、暴力、社會排斥等,所以貧困應是多維的,對貧困的理解也應從貨幣視角拓展到更廣泛維度。基于這一認識,學者們試圖從不同學科視角完善貧困的內涵。
在經濟學領域,羅伯特·哈夫曼(Robert Haveman)等學者提出,雖然從消費和收入的角度定義和測量貧困能夠捕捉到“基本需求”的關鍵方面,但容易忽視“經濟資源”的重要性。收入貧困反映的是家庭當年經濟所得,無法反映家庭過去的財富積累或資產存量。如果家庭在一定時期內缺乏足夠的資產或者資產占比低,其經濟狀況就處于比較脆弱的狀態。因此,若家庭缺乏充足的資產來滿足“基本需求”,則被視為資產貧困。“資產貧困”作為經濟困難的衡量標準,與更常用的“收入貧困”概念可以形成互補(Haveman,1997)。對此,發展社會學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為,經濟學家對貧困的理解存在一定局限性。誠然,生活的貧困大多是由收入不足所致,從這一角度看,低收入是生活質量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貧困最終所指還是生活的貧困,而非只是收入低下。如果我們的關注點是人們能過怎樣的生活——他們過上最低程度體面生活的自由,那么僅僅關注實現這種自由的其中一種手段而忽視其他手段,必然是錯誤的。我們必須關注貧困的生活,而不僅僅是空虛的錢包(Sen,2000)。由此,貧困不僅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一種包括缺乏收入和有尊嚴地生活的基本能力的多層面的現象。
秉承這一出發點,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融合了斯密、李嘉圖和馬克思的思想,將貧困重新詮釋為“基本可行能力的被剝奪”,可以表現為過早的死亡率、明顯的營養不良(特別是對于兒童)、持續的發病率、普遍的文盲及其他不足。森認為,收入不足確實是造成貧困生活的很強誘發條件,但貧困不僅僅是收入低下,對收入而言的相對剝奪會產生對可行能力而言的絕對剝奪。即使在富裕國家相對貧困的人,其絕對收入按世界標準是高的,也會在可行能力上處于不利狀態(Sen,1982)。根據阿瑪蒂亞·森的理論,權利和分配的不平等是貧困的主要誘因,而賦權則是消除貧困的關鍵途徑。顯然,從能力視角重新定義貧困,彌補了長期以來傳統福利經濟學未能慮及人類發展和生活質量提高等重要問題的不足。這一新的定義將貧困研究的焦點從單純的生存手段轉向了對貧困和成因的更深入分析。受森的理論啟發,貧困研究開始注重評估個人如何將其擁有的資源,轉換為實際可以進行的有價值活動的能力差異。這種轉變不僅豐富了對貧困的多維度測量,也促進了更有效的貧困干預策略的發展。
基于森的可行能力理論,全球專家學者對多維貧困開展了廣泛的研究和治理實踐。自1990年起,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UNDP)不僅編制發布了人類發展指數(human development index,HDI)、人類貧困指數(human poverty index,HPI),還采用Alkire-Foster(AF)方法編制多維貧困指數來測度全球貧困。HPI針對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不同發展現狀,分別選取不同維度的指標進行評估。例如,針對發展中國家,選取的四個維度指標分別是:壽命、16~65歲年齡組缺乏技能的人口比例、人均可支配收入不到平均水平的比例和失業率。到了2000年,聯合國推出千年發展目標,進一步明確了消除極端貧困和饑餓、促進性別平等和婦女賦權、確保環境可持續性等八個千年發展目標,為多維貧困的評估維度指明了方向。此后,隨著貧困識別和多維貧困測度方式不斷完善,學者們更加注重多維貧困理論在地區層面的實踐運用。
顯然,上述關于貧困認知的演變,不僅深化了貧困內涵的多維屬性,也將貧困研究視角從物質匱乏拓展到資產、能力、權利等經濟社會和政治生活的各個方面,為理解貧困提供了一個更加廣泛、多元的框架(見表2-1)。盡管理論界和實踐部門對貧困概念的理解至今仍存在分歧,但“貧困具有多元的內核”已成為國際共識,貧困的動態性、發展性、遞進性則是貧困治理政策中必須考量的內容。
表2-1 解釋貧困的三種理論框架

資料來源:Leichenko和Silva(2014)。
今天,一系列問題依然困擾著全球貧困理論研究者和實際工作者。如何精準識別貧困人群?如何測度多維貧困?如何制定綜合社會政策應對多難貧困的挑戰?如何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防止發生規模性返貧?尋求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是國際貧困研究的前沿。更為重要的是,以氣候貧困為代表的新型貧困現象,正使全球貧困問題呈現出新的變化。過去半個多世紀以來,許多發展中國家,甚至包括很多世界上最不發達的國家,得益于全球經濟增長,成功實現了非收入貧困指標的好轉和改善。盡管總體貧困水平得到改善,許多農村和城鎮地區家庭依然脆弱,他們處在或略高于貧困線水平,很容易因糧食價格和能源費用上漲,或者氣候災害風險沖擊重返貧困。因此,結合這些新出現的貧困特征,重新考慮和設計貧困治理的社會政策顯得尤為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