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沒有答案的航程
- 群星通航:中國科幻小說精選(中國科幻基石叢書)
- 王晉康 何夕 韓松等
- 9719字
- 2025-06-10 10:18:39
韓松
1.生物
生物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不再記得以前的事情。
它躺在一個不大的房間里面。房間是半圓形的,周遭是潔白的金屬墻。一端有一扇緊閉的門。另一端是窗戶,透過它能看見室外群星森然密布。
正對窗戶不遠,是三張緊挨著的皮制座椅。上面空空的,一塵不染。
生物努力站起來,覺得全身骨架生疼。于是它心中浮起一個意象:曾經,一共是有三個生物,就坐在這些椅子上,一言不發而久久地觀看那閃亮的星空。但這個意象,遙遠陌生得很,并且轉瞬就落花流水一般散失掉了。
生物便向自己發問:這是什么地方?我是誰?發生了什么事?我怎么會來到這里……
它還沒把問題問完,便聽見身后發出響動。
它緊張地回頭觀看,見那扇閉著的門正緩緩打開,門邊站著一個物類。那后來者看見生物,臉上有說不清的種種表情。
這時,生物便聽到室中嗡嗡響起一種聲音。它驚訝地聽出了“你好”這個音節,而這竟是門邊那家伙發出的。
生物遲疑一下,感到自己被不由自主所主宰,便也回應:“你好。”
這聲音又使它們吃了一驚。原來都會說話呀。而且這不假思索脫口便出的語言,竟然是同一種呢。
生物判定它和對面的個體是屬于一個門類。因此,生物推斷從它的模樣上,也能反映自己的形象:五官集中在一個腦袋上,有一只脖子,兩手兩腿,直立行走,穿著灰色的連體服。
生物因此開始重新認識自己。這種形象有些熟悉,但生物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使它非常不安。它在心里稱后來者為“同類”。
接下來,生物飛快與同類熟絡起來。它這才知道,原來同類也失卻了記憶。自然地,它們有了同病相憐、同種相親的感覺,亦便立即討論了目前的處境。
顯而易見,這種討論根本無效。頭腦里供參考的背景知識一去不返。
很快它們就累了。生物和同類不安已極,愣愣看著白色的四壁,任憑星宿從窗外流過……時間逝去了。
同類忽然叫出聲:“喂,我們是在一艘宇宙飛船上!”
生物循著這聲音,在幾條隱蔽的腦溝中畏畏縮縮拾回一點兒似曾相識的東西。宇宙飛船、發射……好像是這么回事。
“我們可能是這艘飛船的乘員。”它便也說,為零星記憶的恢復感到鼓舞。
在這種鼓舞之下,便作了如下假設:它們駕駛這艘飛船,從某個地點出發,去完成一個使命。中途發生的某種不測使它們昏迷。昏迷中它們失去了記憶。飛船現仍在航行途中。
可是出了什么事呢?它們的智力之流至此再次阻絕。另外一個思慮倒升將出來:飛船上就它們兩個嗎?它們不約而同去看那三張座椅。不錯,房間內的座椅的確是三張。
生物和同類夢游般移到座椅跟前,然后小心地欠身坐下去。這椅子分明是按照它們這種物類的體形來制作的。可是到處找不到操縱手柄和儀表盤之類的布局。
它們相視一眼,覺出世界的奇怪,便格格笑出聲,卻又忽然止住笑。
它們想到其實并不了解對方,亦不明身處之境。
這時,星光以很佳的角度攢射在生物眼簾中,像無數的魚兒競身投入饑餓的池塘,召喚起駕駛的沖動。只是,它和同類都忘記如何操縱這艘飛船了。
它們仔細體會進入骨髓的驚懔和恐懼。
第三張座椅空著。
還有第三者。
2.第三者
生物便說:“喂,得趕快找到第三者。”
同類說:“如果它還能記起一些什么就好。”
生物說:“哪怕它也失了記憶,我們三個在一起互相提醒,也許要好一些。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
同類說:“這話很有意思。它是什么意思?你想起它來了?”
生物靦腆地笑笑。它也不記得這句話的來歷。
同類又說:“可是它看見我們會吃驚嗎?”
生物說:“我想它也在找我們呢。”
它們便開始在船艙內尋找第三者。它們知道肯定能找到它。因為有第三張座椅嘛!
這是生物和同類的首度合作。它們的配合竟是相當默契。它們驚喜地看看對方,心想,在出事前,它們一定是一對好搭檔(這是一個回憶的線索)。
世界的確不大,很快走遍旮旮旯旯。結果鬼影也沒發現一個。這一點是可以打賭的。它們不放心,又尋一遍,結果如前。
可是,為什么要設第三張座椅呢?
四周靜無聲息。不祥的氣氛開始籠罩生物和同類,但它們還沒有由衷感到陰森。因為它們沉浸在唯一的收獲中。弄清了這大概真的是一艘飛船。
它的結構簡單,像一根啞鈴(為什么這樣的結構就是宇宙飛船呢?)。它們甚至確定它由一個主控制室(生物昏迷的房間)、三個休息室、一個動力室和一個生活室構成。
其中,控制室對于它們來說暫時沒用,因為忘記了操縱方法。但使它們驚喜的事還是有的:在生活室里發現了大量食物。用它們知道的那種語言通俗來講,是“吃的”!
這使它們醒悟,肚腹中越來越強的那種不適之感叫作“饑餓”。消除饑餓,是它們在飛船上需要解決的第一個實際問題。但它很快被似乎更為重大的理論問題踹到一邊兒去了。
沒有找到有關這次航行的資料。沒有找到足以證明生物和同類身份的信息。沒有發現它們的任何個人物品。這樣就不能回答那幾個最關鍵的問題:
它們是誰?它們從哪里來?它們要到哪里去?它們要干什么?
飛船上沒有白晝和黑夜,時間便像盲流。生物和同類心情緊張,只好繼續喋喋不休討論出了什么事:
一、事故。第三者死了。它們則失去了關鍵性記憶(一些細枝末節的倒還記得,比如“啞鈴”“門”“窗”“語言”等概念)。
二、第三者被劫走了,連同所有的資料(飛船遭到過搶劫)。
三、第三者是一個重要人物,指令長之類。
四、第三者正在劫持這艘飛船。
五、從來沒有什么第三者。第三張座椅是虛設的,比如給候補船員用。
六、……
這樣討論下去照例沒有結果。更恐懼的是它們似乎來自一個喜歡討論的種族(又一個可供回憶的線索)。
于是在同類的提議下,又回到現實。
目前有這么一個問題:無論第三者存不存在,飛船總算還在自己手中。盡管不知道來歷和去向,它們得控制它。這才有光明的前途呀。恍然大悟。
這樣一想,一切似又簡單了。它們便動手動腳嘗試。但一會兒后發覺并不容易。沒有一個按鈕,沒有一臺計算機,沒有一個顯示器,沒有一個文字和圖案。
在缺乏提示的背景下,生物和同類連一點兒操縱飛船的常識也記不起來。這已非行動與否的過錯。
它們跟著意識到這飛船也忒怪了。整個光溜溜的,很現成的感覺。它整個地包容它們,它們卻無法動它一爪。它被做成這種樣子,可能是一種先進的型號。設計師是誰呢?
同類說,它更像一個蟲子的空殼。這蟲子原來生存于無名的外星。它此刻雖然沒有展示什么神通,卻也漠視乘者的存在。不過,正常的結論似也應有三種:
一、只有第三者知道操縱法。
二、它們加上第三者共同用復合意念能操縱。
三、這艘飛船是自動控制的。
最后,它們不約而同決定相信第三種結論。有了這樣的揣想,它們松了一口氣。無聊的話題便又一次強迫癥似的開了頭。
同類相信它們正在執行一項嚴肅的任務。它說:“你難道認為我們原來是那種碌碌無為者嗎?我覺得不可能。看看這艘飛船,這次航行。我想我們當初一定經過嚴格的訓練和挑選。這次航行有著偉大的使命。”
“那也不見得。”生物反駁,“沒準兒,我們是兩個逃犯,兩只實驗用動物。”
其實它心里也像同類那么想來著。它對眼前這位產生了興趣。它的生活與同類的生活必定有過巨大的交叉。什么逃犯,也許兩位是至愛親朋呢。但是好友一夜之間便對面不識了。
生物搖搖頭,否認了這是它們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的普遍現象。
“那真還沒準兒。”同類卻微笑著接過生物的話茬兒,打斷生物的沉思。生物便不知為什么有點兒不高興。
同類接著說:“但是,也有可能,逃犯只有一個,另一個是上船來捉逃犯的警察。實驗動物也只有一個,另一個是科學家。這種配合也正屬于好搭檔之列。”
生物只好干笑著拍了拍同類的肩膀,說:“你講的太有意思了。幸好我們什么都記不起了。不然中間有一個可就麻煩了,老兄。”
同類推開它的手:“喂,你正經一點兒。好好想一想。我現在一點兒都不了解你,雖然我不明不白要信任你。換幾個問題問問,看你想不想得起來。第一個:你今年多大了?”
生物艱難地想了想,老實回答:“不知道。”
“你最喜歡什么顏色?”
“不知道。”
“有什么愛好?”
“不知道。”
“崇拜過誰?”
“想不起來。”
“一生中最難忘的事情是什么?”
“好像沒有。”
“你屬于什么星座?”
“什么意思?”
“我偶然想起了這個。喏,星座。”
“星座?”
同類攤攤手。
船艙外的星光便沿著它的指縫,密密麻麻溢過來,針扎般刺痛生物的腦海。
久了,它們都感到沒話可說。
后來一想到這段情節,生物仍否認它們曾拒絕進行交流和理解。當時,它只是受不了這冷場,說:“你說,會不會有誰在尋找我們?”
同類一驚,道:“倒是有這種可能。如果我們接受派遣,從某個基地出發,必定有誰在跟蹤監測。”
在無聊的話題行將結束之際,它們為最后偶然冒出的這個想法激動不已。那派遣它們的人,會不會就是第三者?
它們建議實行輪流值班制度。記憶的喪失使它們不敢輕易對任何東西下注。而且,它們對正在發生什么和將要發生什么毫無把握。
所謂輪流值班,便是讓一位休息,另一位在主控制室待著,雖然實際上不能控制什么,卻可以對突發事件進行觀測,發出警報。
值班者更重要的職責,便是等待萬一遇上尋找它們的飛行器或者別的路過的飛行器,向它求救。雖然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能使對方獲知它們的處境,但它們覺得,到時候就應該會有辦法的。它們的智慧目前達到的地步便是這樣。
3.方舟
等呀等。可是黑暗的空間好生靜謐,老不見第二艘飛船。生物和同類失望至極,憤恨至極,便又去看窗外的星空。
星空亮晶晶的。宇宙大洪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泄入荒涼的船艙和寂寞的心胸。于是又有了無話找話。多虧語言——它本身大概也是一種生命形態,這時它們就這樣感激地想。
同類罵道:“狗娘養的,它們不管我們了。”
生物說:“喂,看起來我們的世界已經毀滅了,我們兩個是最后的幸存者。”
同類點點頭,“這大概是事故的起因。”又說,“但你說的跟《圣經》中的不一樣。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乘的是諾亞方舟?那么鴿子呢?”
《圣經》是什么武器?諾亞方舟又是何種疫病?為什么要提到鴿子!生物聽了同類的話,陷入痛苦的思索。它朦朦朧朧記起一些往事,卻不得要領。它也試探著說:“那也應該有性別之分。這種場合,通常是安排一男一女。”
同類就謹慎發問:“什么場合?”
生物便又亂掉方寸。性別是什么呢?一男一女又該干何事?一團模糊遙遠的云彩,帶著毛邊兒,在它的神志中縱橫切割。心亂與靜謐的空間不成對應。語言殺人!生物慌慌張張去看同類,發現它也在十分尷尬地打量自己。
“這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除非你真的記得。”末了,生物黯然說。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錯了,但不是我們的過錯。”同類說。
漸漸地它們的談話中老有一個星球的名字出現。
但由于沒有年代坐標對它進行定義,它們斷定這東西大概沒有什么價值,便把它拋在了腦后。
另外它們逐漸回憶起自己跟“人”這個概念有關。這是一個沉重得有點兒可怕的概念,它們有這種感覺。
可是就算是“人”,也并不能說明它們是誰呀,因此也沒有多大用處。于是它們令人遺憾地放棄了這方面的進展。但是第三者會不會是個女人?這種新想法使生物精神一振,忘乎所以地興奮和慌亂起來。
4.威脅
飛船上沒有白晝和黑夜,誰也不知道宇宙中的時間究竟過了多久。輪到生物值班時,群星仍然緘默,像做游戲的小孩繃住臉,看誰先笑誰就輸。
生物暈暈乎乎墜入臆想。窗外的星星在不知歲月地旋轉。那里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們這樣昏昏噩噩地活著,不知生來死往、不知自己是什么東西、不知目的地嗎?
一瞬間它隱隱約約閃念到,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向往過的生活呀。這正是一段如癡如醉之旅呀。但生物馬上又確信整個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暫時忘記罷了。
生物便蔫頭蔫腦去看那張座椅,心里泡沫一般泛起沒有指向的念頭:第三者真的死了嗎?還是仍在這艘飛船上?還是在什么地方跟著?如果它出現,它能告訴一些什么?還有,女人的事……
它忽然背脊發涼。
生物轉頭看去。一雙眼睛在門上的小圓洞里盯著自己。
生物凝視這眼睛,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好。這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充盈著懷疑和陰毒。它們和生物的目光接觸的片刻,便凝固住了。
生物躍起的剎那,那眼睛從門洞上移開了。生物沖出門。通道空空的,并無人跡。它躡手躡足回到自己的休息室,發現里面略有凌亂,似乎被搜查過。
它一聲不吭出去。它的腿部肌肉在痙攣。這證明它的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生物。
生物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挪動腳步。它匆匆去到同類的休息室。同類不在。生物剛要退出,卻撞上它進來。同類看見生物在這里,滿臉狐疑。
生物告訴同類:第三者確實在船上。
“你看見了嗎?”同類冷冷地問。
“我看見了。”生物牙齒打顫,為同類的口氣感到委屈。
“不會是幻覺?”
“不是幻覺。”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們一樣嗎?”
“我沒有看清它的臉。但感覺上是跟我們一樣的生物。”
同類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緊,像一塊游歷太久而崢嶸的隕石。它說:“你有沒有看走眼?這艘飛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的藏身之地。”
生物說:“也許上次搜查時我們忽略了什么角落。它可能在跟我們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間好像被人動過了。此刻它在暗處我們在明處。”
同類低聲道:“就像個幽靈?”
生物解釋:“它可能以能量態存在。我感覺得到。它現在可能正伏在飛船壁上。它一直在外面跟著飛船。它跟我們不一樣,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
同類說:“你怎么想呢?”
生物臉有些泛青,說:“它也許就在外面。它要吸我們的血。你有沒有聽說過黑暗太空中的冤魂?”
同類說:“那都是水手們杜撰的故事。”
生物說:“可是這種情況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議。”
同類說:“什么叫不可思議?第三者它究竟要干什么?”
生物說:“我能感覺到,這兒整個是一個陰謀。我們得找到它,趕快抓住它!”
同類緊咬著嘴唇,想朝前邁出一步,卻好像沒有力量這么做。“你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你看見的也可能并非幻覺。”它慢吞吞地說,“但另一種可能性也許更符合常情。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據第三張座椅的樣式和你剛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們一樣的乘員,那么它又會有什么特別呢?它一樣沒有了記憶,一樣對環境不適應,它要看見我們,也一樣的恐懼,以為我們是陰謀者。”
生物搖搖頭,“你是說,是它在躲著我們?防范我們?猜測我們?”
同類哈哈一笑,“你說一個生物,在這種環境中,還能做別的什么嗎?我覺得沒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它又能怎么樣呢?我們需要從三人中選一個指令長嗎?我看還是讓它要怎樣就怎樣吧。”
生物說:“不需要選誰當頭。但多了一個人,我們就可以減少每個人的值班時間,用余下的時間來恢復記憶。”
同類說:“可是食物就得按三個人來分配了……”同類忽然緘口,又哈哈一笑。
當生物終于領悟到同類道出了一個重大問題時,場面便有些尷尬。生物一直忘記了第三者也要進行新陳代謝才能活著,可見記憶的喪失是多么危險。
“如果它與我們一樣是船員,它是應該有一份的……飛船本是為三個人設計的。剛開始我們不是努力找過它嗎?”生物這樣說,在內心拼命否定什么又重建什么。它是那么的膽戰心驚,以至于不敢去看同類的眼睛。
“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這兩天才想到。你就當第三者不存在吧。”同類見話說到這個地步,便這么總結。
生物承認它說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邏輯的混亂,而唯一的斷線頭又隨時間的退潮一寸寸從它手中滑脫。它在線索離手的剎那,又回憶起某些東西,卻沒有向對方言說。
它們僅僅達成協議認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為它們需要它的不存在。
跟著建立了一項制度。在取食物時,必須兩人同時在場,并進行登記。盡管達成協議否認了第三者的存在,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條對食物艙進行保衛的規定。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由于它們的生存,食物確實在一天天減少。但這是一個剛開始沒引起注意的特別事項。對于“吃”的忽視是一件重大事情。同類是什么時候留意于這個情況的?生物因為懷疑對方的記憶恢復得比自己更快,便第一次對同類產生了戒備之心。
這種戒備有時甚至蓋過了對第三者的防范。
生物企圖否認這種情緒。它希望到食物剛好用完的那一天,飛船在一個地方降落,有人告訴它們,這一切不過是一個精確設計的玩笑,是一場無傷大雅的試驗,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包括它們的失憶。
可是,萬一要不是這樣,會怎么呢?同類是不是也在想這個問題,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這幾天越來越寡言,是生物擔心的。
生物希望與同類一起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無法開口。它不再認為商量能解決問題。實際上,現在,它們已開始對見面時要說些什么字斟句酌起來。先前那種古怪的閑談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那個想法不斷浮現:它們會怎么樣?它們都會滅亡,還是……
其中一人會滅亡?
生物的心讓這個念頭刺激著,冷冰冰地越跳越兇。跟著,大段時間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個新的想法。同類說沒有第三者是對的。
因為它就是第三者。
5.最后的X餐
事實是,飛船上一共有三個生物(或三個“人”)。事故發生后,同類最先醒來。它發現出了事,便殺害了一名同事——為了獨享食物。然后它來加害生物。這時生物碰巧醒來了。
生物是這么想的。生物又想:換了我可能也會這樣做。
要不就是:同類在控制飛船。它裝成失去了記憶而實際不是。為什么要這樣呢?當然是一個陰謀。而生物是它的人質。
因此,這艘飛船的使命,極有可能骯臟卑鄙。
生物要使自己接受這樣的想法,就不能沒有思想斗爭:它是壞人還是好人?它是好人還是壞人?它要不是好人會不會就是壞人?它要不是壞人會不會就是好人?它要是好人我該怎么辦?它要是壞人我又該怎么辦?
唉,以前的事它怎么什么都記不得了。
飛船上沒有白晝黑夜。時間不知已流失到了何處。這是沒有人來管的。生物和同類羞羞答答又一塊去取食。
輪到生物登記。它查了一下,原本食物堆得山似的艙里,各種食品已去掉三分之二。就它們兩人,消耗量也很驚人。由于有了那種新想法,它看同類的目光不一樣了。
它有意只取不足量的食物。然后它注意觀察同類的反應。生物看見同類的眼睛時不覺愣了一下。布滿血絲,似乎有懷疑和陰毒在其中一閃。
它嚇了一跳,但表面上不動聲色。然而同類并不待生物捕捉到什么和證實什么,便表現出高興和理解,拿了自己那份食物,樂滋滋吃去了。
生物也開始吃它的一份。這時它發現量太少了。同類便過來把它盒中的一部分扒拉到生物盒中。這個意料之外的舉動使生物的臉孔熱了一下。
它也不讓對方捕捉到什么,便堆起笑容說:“干脆再到艙里去取一些吧。”
同類用手壓住生物的肩膀,不讓它動。“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們必須節省。”它說,“我的確不太餓。你需要,你去取一些吧。”
生物便慚愧有加。它努力不在對方面前表現出來,以使對方覺出自己的軟弱。但內心的情緒卻終于釋放于臉面。生物察覺到,自己對同類的歉意中夾雜厭惡。這時它就像一個刻薄的可憐蟲被人看穿了心事。但生物發現同類竟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尤其使它感到深不可測的恐懼。
這時,同類便靜靜看著生物的鼻尖說:“到了目的地一切會好的。等恢復了記憶,我會發現,你原來一直是我的好搭檔呀。”
聽了這話,生物忙隨口答道:“尤其是現在這樣子,我們面對同一個問題,克服同一種困難。這將是多么寶貴的記憶呵。我一定要把這航程中的種種事情告訴我們的后代。”
可憐的生物便又反復起來,一會兒覺得同類之外還有第三者。一會兒又覺得同類便是第三者。但它的想法并不能阻止食物的不斷減少,并且減少的速度有些不正常。它們加強了守衛,卻沒有發現小偷。
在沒有捕捉到第三者之前,生物便再次疑心同類在值班時偷竊了食物。它開始監視同類。生物從主控制室艙門上方的小圓孔觀察同類的工作。一連幾次它發現同類甚為老實,同類的背影寫滿憂患。同類那么專注地注視一無所有的太空,的確讓人感動。
每當這時生物便深知自己錯怪了人,但同時它又非常熱望同類去偷竊食物。飛船上缺少一個罪犯,便不能證明另一個人的合法性。然而終究使它不安的是同類的無動于衷。
它知道我在監視?而它會不會反過來監視我或者它早已開始監視我了呢?生物便這么胡思亂想著,思維不斷顛來倒去,心中涌起思鄉之情。它回憶起在它原來的世界上,它并不這么貪吃。
6.過失
飛船上沒有白晝黑夜。時間繼續大江東去毫不反悔。飛船亦仍堅持它頑固的航程。無盡無頭。
生物和同類更為沉默乏味。它們早已不再提第三者,但似乎二位有同一種預感:冥冥中的第三者不久即要露面攤牌。是吉是兇,將真相大白。
但就在緊要關節,不幸的是,同類發現了生物在監視它。這打破了預定的安排。
它剛把頭回過來,便與生物透過門洞的目光對個正著——就像那次生物和第三者陷入的局面。同類無法看見生物的整個臉,就如同當時生物與第三者對視。
同類或許以為碰上了第三者,它明顯有些慌張和僵硬。
然后,它緩緩從椅上站起,這竟然花了很長時間,而不像生物那樣猛然一躍。
同類向生物威嚴而奇怪地走過來。輪到后者僵硬了。同類身后洪水猛獸般的群星襯托著它可笑的身體。
生物一邊搜索解釋的詞句,一邊想還有充足的時間逃跑。然而它卻被一股力量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生物知道自己的眼睛這時也一定布滿血絲而且充盈著懷疑和陰毒,因為它看見同類越走近便越避開這目光,而且步伐顫抖著緩慢下來。
生物相信到這時同類還沒認出它。它要走還來得及。同類走到門前停住,伸出手。生物絕望地以為它要拉門的把手,但那手卻忽然停在空中,變成了僵硬的棍子。
它看見同類的額上滲出血汗。僅僅一瞬間,在長途航行中時時刻刻經受神經折磨的這個軀體,便在生物面前全面崩潰,昏倒下去。
這真是出乎生物的意料。它急忙推開門,進去扶起同類,拼命掐它人中。一會兒后它睜開了眼睛。
“你瘋了。我死了,你只會死得更快。”同類這么叫著,恐怖的眼白向外溢出,使勁把生物的手撥弄開。它一定以為生物要加害于它。
生物大嚷:“喂,你看看我是誰!”
同類卻閉上眼,搖頭不看。生物這時猶豫起來。最后它決定把同類弄回休息室。但在出門的瞬間,同類猛地掐住生物的脖子。
“叫你死!叫你死!”它嚷。
“你干嗎不早說,”生物也大聲向它吼道,“既然心里一直這么想來著!”
生物很難受。眼珠也凸出來。生物掰不開同類的手。后者擁有相當鋒利的指甲。
生物便仰臥在同類身下,用牙亂咬它的衣服,直至咬破肌肉,膝蓋則沖它小肚子猛頂下去。
這套熟練的動作使生物意識到它很早以前可能有過類似經歷。它全身酥酥的而且想笑。
同類立時昏了過去。生物便翻了一百八十度,攀上同類的身子。它咬它面皮,也掐它脖子。這回它處理得自然多了。
同類喘出臭氣。生物看見它脖子上的青筋像宇宙弦錚錚搏動,不禁畏縮了。
同類便得了空掙扎。生物復加大氣力。同類不動了。生物以為它完了。不料同類又開口說話:
“其實我一直懷疑你就是第三者……”
生物的一對眼珠開始淌血。血滴到同類額頭上,又流到它的眼角。同類怕冷似的抽彈了一下。生物的小便就在下面汩汩流了出來。
生物證實同類確實不能再構成威脅之后,便去搜索它的房屋,把什么都翻得凌亂。它沒有找到足以宣判它死刑的證據。
它這才醒悟自己并不知道殺死的是一個什么生物(或一個什么“人”),就像它不知道自己是誰一樣。
生物開始感到小便流盡后的凄涼。一切只是一個意外的失手。生物答應自己一定要好好原諒自己。這時它也沒發現同類偷竊的食物藏在什么地方。
生物做完這些,全身困倦,橫躺在那三張椅子上。這時它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它。它渾身一激靈,四處尋找。然而仍然只有白色的金屬墻。墻上的門緊閉,再沒有什么物類倚立。
可是生物打賭的確聽見了某個呼喚,盡管它之后再沒重復。
之后它產生了強烈的毀尸滅跡的愿望,但試了種種辦法,都沒有成功。沒有器材、藥劑,也找不到通往宇宙空間的門戶。
7.性別之謎
余下的時間生物便吃那些剩余食物,以消除周期性的不適感。
尸體便在一旁腐爛。它就用食物的殘渣把它覆蓋,免得氣味散發得到處都是。
許多次,生物以為還會從門洞中看見一雙監視的眼睛,卻再沒發現。但那三張座椅仍然靜靜地原樣排列。一張屬于它,一張屬于死人。另一張呢?
生物沒有興趣再為這個開始就提出的問題尋找答案。
它便去看星空。星空是兇殺的目擊者。生物便暫定它為第三者,以完成自我的解脫。
它在自己的殼中航行。不知為什么,危險和緊張的感覺依然存在,而且另一種孤單的心緒也襲將上來,漸漸化為一層欲哭無淚的氛圍。
生物想不出再該干些什么。這時它便有與尸體聊天的沖動。
等到剩余的食物吃完一半,仍然沒有目的地將要出現的任何跡象。生物又開始吃另一半,即原來屬于同類的口糧。
食物消耗殆盡,它便去吃那具尸體。
生物想:它說我會死得更快是沒有道理的。這人真幼稚。
噬食裸尸之時生物才注意到它的性別。得承認,這一點它發現得為時太晚。
它仍然試圖揣測在余下的時間里還會出現一點兒什么修正自己命運的變故。
這艘飛船——現在生物懷疑它真的是一艘飛船——便隨著它的思緒飄蕩,繼續著這沉默是金而似有若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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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馬到相看兩厭,簡橙從周聿風的肋骨變成一塊雞肋骨,成了他故事里的蛇蝎美人,惡毒女配。后來兩人解除婚約,所有人等著看她笑話,她轉身嫁給前未婚夫的小叔,那個高不可攀,無人敢染指的矜貴男人。簡橙救過周庭宴一次,求過他兩次。第一次周聿風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挽留,第二次她想悔婚,她求周庭宴幫她恢復自由身。周庭宴說事不過三,救命之恩只能滿足她三個愿望,于是第三次…簡橙:“小叔,你缺老婆不?”
奪嫡
【古風群像+輕松搞笑+高甜寵妻】【有仇必報小驕女X腹黑病嬌九皇子】《與君歡》作者古言甜寵新作!又名《山河美人謀》。磕CP的皇帝、吃瓜的朝臣、大事小事都要彈劾一下的言官……古風爆笑群像,笑到停不下來!翻開本書,看悍婦和病嬌如何聯手撬動整個天下!未婚夫又渣又壞,還打算殺人滅口。葉嬌準備先下手為強,順便找個背鍋俠。本以為這個背鍋俠是個透明病弱的“活死人”,沒想到傳言害人,他明明是一個表里不一、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在葉嬌借九皇子之名懲治渣男后。李·真九皇子·策:“請小姐給個封口費吧。”葉嬌心虛:“你要多少?”李策:“一百兩。”葉嬌震驚,你怎么不去搶!!!
民調局異聞錄之勉傳
這是關于一個長生不老的男人跨越兩千年的故事,在每一段歷史的角落里都曾經留下過他的名字。他曾經是一些人心中的噩夢,也曾經把一些被噩夢困擾著的人們喚醒。故事的開始他的名字叫做吳勉,故事的結局他的名字叫做無敵。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騰訊視頻熱播中!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