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天際，將日頭遮得只剩一圈慘淡的光暈。陸小保裹緊破爛的號衣，混在一群面黃肌瘦的流民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泥濘。自離開那片戰場，他已在荒野里跋涉了三日，直到昨天傍晚，才被這支拖家帶口的流民隊伍收留——與其說是收留，不如說他成了這支隊伍里又一個移動的餓殍。

隊伍里少說也有二三百人，老弱婦孺占了大半。他們大多穿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裸露的皮膚干癟得像老樹皮，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得如同枯井。孩童們不再哭鬧，只是抱著大人的腿，有氣無力地發出“餓”的呢喃。路邊不時能看到倒斃的尸體，有的已經被野狗啃得殘缺不全，蛆蟲在腐肉里肆意蠕動，卻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活著的人連移開視線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這就是明末的流民。陸小保曾在歷史紀錄片里見過“餓殍遍野”的畫面，卻遠不及此刻身臨其境的沖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糞便、腐肉和酸餿汗水的惡臭，熏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但他不敢捂鼻子——在這樣的環境里，任何一點與眾不同都可能引來災禍。

“爹……我餓……”一個梳著沖天辮的小女孩拽著前面男人的衣角，聲音細若蚊蚋。那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渾濁，突然揚起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哭！就知道哭！再哭把你扔路邊喂狼！”

小女孩被打得摔倒在泥地里，卻不敢哭出聲，只是捂著臉頰，無聲地抽噎。陸小保看得心頭一緊，幾乎想上前阻止，但他剛邁出一步，就被旁邊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拉住了。

“小伙子，別管……”老婆婆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在這兒，人命不如狗。”

陸小保怔住了。他看著那男人麻木的臉，看著小女孩恐懼的眼神，又看看周圍流民們無動于衷的表情，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這就是亂世嗎？連親情都被饑餓磨得只剩下冰冷的殘忍。

沒走多遠，他又看到了更讓他胃里翻江倒海的一幕。一對衣衫襤褸的夫婦蹲在路邊，面前擺著一個破碗，碗里放著半塊黑乎乎的豆餅。他們對面站著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手里牽著一個三四歲的男孩。那夫婦倆正用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跟壯漢說著什么，然后，他們把自己懷里抱著的女嬰遞了過去，換來了那塊豆餅。

女嬰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開始哇哇大哭。那婦人接過豆餅，看都沒看女兒一眼，立刻掰了一塊塞進自己嘴里，另一塊遞給了男人。兩人狼吞虎咽地吃著，眼淚卻無聲地流了下來。壯漢則拎著女嬰的胳膊，罵罵咧咧地走了，留下那男孩在原地茫然地看著這一切。

“易……易子而食……”陸小保喃喃自語，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曾以為這只是史書上冰冷的四個字，卻沒想到會親眼目睹。他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幾口酸水。

旁邊一個流民麻木地看了他一眼，說：“小伙子，新來的吧？習慣就好了。上個月在陳留，一家子把剛出生的娃煮了吃，不然誰也活不了……”

習慣？怎么習慣？陸小保扶著一棵樹，只覺得渾身發冷。他來自一個講究人權、尊重生命的現代社會，在這里，生命卻廉價得如同草芥。道德、倫理、親情……所有他曾經堅信不疑的東西，在絕對的饑餓面前，都被撕得粉碎。

又走了一段路，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前面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咒罵。陸小保擠過去一看，只見路邊的草垛里躺著一個中年人，他渾身滾燙，臉上布滿了紫黑色的斑點，腋下腫起一個拳頭大的疙瘩，已經奄奄一息。

“是疙瘩瘟！快跑啊！”不知誰喊了一聲，人群頓時炸開了鍋，紛紛向后退去，唯恐避之不及。

“他是我男人啊！你們不能丟下他！”一個婦人哭喊著，想上前扶起那中年人，卻被旁邊的人死死拉住。

“瘋了嗎？沾了這病就是死！”

“趕緊走！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這兒！”

人們七手八腳地推開婦人，甚至有人撿起石頭砸向草垛，仿佛這樣就能驅散瘟疫。那婦人被推倒在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被孤零零地拋棄在路邊，發出絕望的哀嚎。

陸小保站在人群中，只覺得遍體生寒。他知道“疙瘩瘟”就是鼠疫，傳染性極強，死亡率極高。但眼睜睜看著一個活人被拋棄等死，這種殘酷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做點什么，比如提醒大家注意防護，比如幫忙把患者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但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到周圍流民們恐懼而麻木的眼神，看到他們為了自保而拋棄同伴的行為，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亂世，生存才是唯一的法則。道德和良知，在活下去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默默地轉過身，跟著隊伍繼續往前走。身后，婦人的哀嚎漸漸遠去，只剩下風吹過草垛的嗚咽聲。他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隊伍在一個廢棄的破廟前停了下來，人們如同枯柴般癱倒在地，再也走不動了。陸小保找了個角落坐下，抱著膝蓋，看著眼前橫七豎八躺著的流民，看著他們麻木的臉，看著他們空洞的眼神。

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饑餓感像潮水般涌來，但他已經感覺不到最初的恐慌和不適了。也許，這就是老婆婆說的“習慣”？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微弱的溫熱感還在，像一顆小小的火種，勉強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意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也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須活下去，哪怕要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哪怕要在道德和生存的夾縫中艱難掙扎。

夜色越來越濃，破廟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呻吟聲和磨牙聲。陸小保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斷閃現著白天看到的畫面：交換孩子的夫婦、被拋棄的瘟疫患者、還有那個被父親毆打的小女孩……

現代文明的價值觀在他心中劇烈碰撞，曾經堅固的道德底線正在一點點崩塌。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仿佛自己也成了這流民隊伍中的一員，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不知道會流向何方。

道殣相望，流民慘狀。這就是他穿越到的世界，一個人命如草芥的殘酷亂世。而他的求生之路，才剛剛開始，前路漫漫，不知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