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西岸的山坳里，殘雪尚未化盡，墨老正用鐵錘砸碎最后一塊高爐耐火磚。熟鐵長矛的反光映著他滿臉的淬火疤痕，獨眼里卻燃著比爐火更旺的光——自擊退李扒皮的團練，這位老匠人的腰牌已在鍛爐里燒成了灰燼。

“這玩意兒埋深點?！蹦蠈⑺榇u塞進土坑，用腳碾實，“等官軍走了，咱再砌個更大的爐子?！彼统霾卦谛渲械脑O計圖，上面用木炭畫著帶弧度的胸甲，甲片連接處標著“活動樞紐”四字，正是陸沉描述的“板甲雛形”。

陸沉鋪開太湖流域的手繪地圖，指尖停在縹緲峰下的谷地：“這里背山面湖，有鐵礦脈，還有廢棄的官窯遺址?！彼赶虻貓D上的紅點，“墨老，用高爐余渣摻黏土，能不能燒出比官窯更硬的青磚？”

老匠人湊到獨眼前細看，突然用錘子敲擊案幾：“小子！你是想建鐵城？”他想起陸沉說過的“耕戰結合”，猛地一拍大腿，“對！鐵坊產農具換糧，糧囤養兵，兵丁護礦，這才是長久之道！”

入伙儀式在殘月升起時舉行。墨老搬出壓箱底的青銅匠人印，當著流民和佃農的面砸得粉碎，然后取出新鍛的熟鐵鑿，在陸沉遞來的楠木板上刻下“沉”字徽記——上半部分是高爐輪廓，下半部分是犁鏵造型。當他將木牌釘在臨時搭建的鐵坊門口時，流民們爆發出歡呼。

技術藍圖在篝火旁展開。墨老用燒紅的鐵條在沙盤上勾勒八牛弩的結構：以熟鐵為弩臂，用復合弓原理儲能，搭配陸沉設計的“齒輪式扳機”。“這玩意兒能射穿兩寸厚的木板。”老匠人唾沫橫飛，“再給弩箭淬上咱煉的鋼，比鳥銃還狠！”

基地建設同步啟動。石猛率領青壯開采鐵礦，流民婦女則用改良紡車紡線換購糧食，佃農們帶著改良農具開墾荒地。陸沉特意將屯田分為“軍屯”與“民屯”，軍屯青壯每日三時辰操練、三時辰耕作，民屯則以糧食換取鐵器保護。

最大的困難是資金。陸沉讓墨老打造一批“墨記”款熟鐵刀具，由柳如是幫忙打通江南商路——當蘇州綢緞莊的老板們發現這些刀具“削鐵如泥”時，訂單雪片般飛來。首月交易所得的三百兩銀子，被立刻投入鐵礦開采，形成“鐵器換銀-銀購資源-資源產鐵”的初級循環。

“得找個懂賬的?！标懗量粗魉~簿皺眉。流民中識字者寥寥，賬目混亂不堪。墨老突然一拍腦袋：“我想起個故人！曾在軍器局管過庫，后來因不肯做假賬被打瞎了右眼……”他頓了頓，指向自己的獨眼，“跟我一樣?！?

半月后，一位瞎了左眼的老賬房背著算盤來到鐵坊。當他看見熟鐵打造的算珠在算盤上滾動時，渾濁的右眼突然流下淚來：“老哥哥，你這鐵……”墨老拍著他的肩膀：“老錢，以后咱算的不是糊涂賬，是天下！”

除夕夜，鐵坊的高爐重新點燃。陸沉站在新建的箭樓眺望，只見太湖水面浮著點點漁火，山坳里炊煙與鐵坊的火星交織，流民們圍著篝火分食麥餅，青壯們則在演練新制的鐵盾陣。墨老帶著學徒們鍛造甲片的“叮當”聲，與遠處傳來的更夫梆子聲，竟組成了一曲奇特的亂世交響。

“這是咱的根了?！笔瓦f來一碗熱酒，環首刀在腰間碰得叮當響。自陳留縣至今，流民隊伍從三百人增至五百，其中有一百二十名青壯能持熟鐵兵器作戰，腰間都系著刻有“沉”字徽記的布帶。

陸沉接過酒碗，指尖觸到碗沿的溫熱。他想起初到明末時的惶恐，想起秦淮河畔柳如是的月白長衫，如今竟在這太湖山坳里，建起了屬于自己的“耕戰基地”。墨老走過來，將一副剛完工的熟鐵臂甲套在他胳膊上：“試試？加了鎢礦石，更硬?！?

臂甲的重量恰到好處，活動關節處毫無滯澀。陸沉看著老匠人眼中閃爍的光芒，突然明白，墨老的“從龍”不僅是對他個人的追隨，更是一位天才工匠在亂世中找到技術用武之地的狂喜。當改良農具的犁鏵與鍛造甲胄的鐵錘同時在鐵坊作響時，古代“匠藝救國”的思想，已不再是空想。

“下一步，”陸沉指向地圖上的南京城，“得讓史可法知道，江南還有支能用熟鐵兵器的隊伍?！彼嗣乜诘挠衽澹菧貪櫟挠|感仿佛在催促——清軍南下的腳步日益臨近，這座太湖邊的鐵坊，必須盡快長成能抵御風暴的大樹。

墨老在一旁磨著八牛弩的弩機，突然開口：“小子，等咱煉出好鋼，給你打把像樣的劍。”陸沉笑了，看著鐵坊上空騰起的火星墜入太湖，濺起細碎的波光。

從流民領袖到基地統帥，從改良紡車到鍛造甲胄，他在明末的土地上播下的科技種子，已悄然長成幼苗。而墨老的加入，不僅填補了技術領導的空缺，更讓這支微型武裝集團擁有了可持續發展的“科技樹”。當第一縷春風吹過太湖時，鐵坊的爐火照亮的，將不再只是流民們的臉龐，更是一個王朝更迭前夜，由知識與匠藝共同點燃的，微末卻堅韌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