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記鐵鋪的鍛爐在深秋的晨霧中泛著暗紅,陸沉用鐵鉗夾起一塊剛鍛打的犁鏵,淬火時竟迸出幾點火星——鐵料內(nèi)部的氣孔仍未消除。墨老蹲在爐前,獨眼緊盯著翻滾的鐵水,布滿老繭的手攥著槐木攪拌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還是不行。”他將半熔的鐵礦渣扒拉到爐邊,殘渣里嵌著未完全融化的鐵粒,“這破爐子,溫度總上不去。”
陸沉用炭筆在地面畫出傳統(tǒng)鍛爐的剖面:低矮的爐膛、側(cè)方的風道口,火焰呈橘紅色——這是溫度不足800℃的標志。他想起大學(xué)選修課看過的冶金紀錄片,現(xiàn)代高爐能達到1500℃以上,而明末工匠卻只能靠經(jīng)驗估摸火候。
“得把爐子拔高。”陸沉用樹枝在地上勾勒出新爐型,“像塔一樣,下面生火,上面加料,風從底下吹進去。”他比劃著,“就像往灶里吹火,風越大,火越旺。”
墨老的獨眼里閃過困惑:“爐身太高,會塌。”他踢了踢身邊的耐火泥塊,“這玩意兒遇熱就裂,上次砌的反射爐,燒半天就垮了。”
技術(shù)困境比想象更棘手。陸沉蹲在殘爐前,撿起一塊爐壁碎片——耐火泥摻雜的石英砂在高溫下膨脹開裂。他突然想起農(nóng)村土窯燒磚的工藝:“用高嶺土摻沙子,再加點碎瓷片,能不能提高耐火度?”
三日后,石猛帶著青壯從太湖沿岸挖來白色黏土。陸沉指導(dǎo)他們按“七份高嶺土、三份河沙、一份碎瓷”的比例混合,用腳踩成泥團,再由墨老設(shè)計出帶弧度的耐火磚模具。當?shù)谝桓G耐火磚出窯時,墨老用錘子敲擊磚體,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這已是明末最頂級的耐火材料。
鼓風機的制作更費周折。陸沉畫出雙動式皮囊結(jié)構(gòu):兩個羊皮囊交替鼓風,通過竹制閥門控制風向,能持續(xù)向爐內(nèi)送風。墨老看著圖紙直搖頭:“羊皮囊經(jīng)不住高溫,得用浸過桐油的牛皮。”他翻出壓箱底的軍器局舊物——一對曾用于火炮冷卻的銅制閥門,恰好能改裝成風門開關(guān)。
高爐選址在鐵鋪后的竹林空地。陸沉親自放線,將爐體設(shè)計成上小下大的圓錐形,底部設(shè)出鐵口和出渣口,爐身砌到兩丈高時,墨老爬上腳手架,獨眼含淚:“我打了四十年鐵,從沒見過這么高的爐子。”
點火那天,整個蘇州城西都轟動了。佃農(nóng)們提著雞蛋來看稀奇,李鄉(xiāng)紳家的管家則帶著團練在遠處窺探。陸沉讓石猛率青壯持械護衛(wèi),墨老則親自點燃引火的劈柴,當?shù)谝还汕酂煆臓t頂冒出時,他突然跪地叩首:“爐神在上,保佑成器!”
“別拜爐神,拜‘風’。”陸沉轉(zhuǎn)動鼓風機的搖把,兩具牛皮囊“呼嗒”作響,爐內(nèi)的火焰瞬間從橘紅轉(zhuǎn)為亮白。他抓起一把鐵礦粉撒進投料口,對墨老說:“風越大,火越燙,鐵水才會化得更透。”
十二個時辰后,爐溫達到峰值。陸沉下令開爐,通紅的鐵水從出鐵口流出,砸進砂模時發(fā)出“滋滋”聲響,與以往渾濁的鐵水不同,這次的鐵水表面浮著一層亮銀色的金屬膜。墨老用長勺舀起一勺,對著陽光細看:“沒氣孔!鐵水里沒氣孔了!”
首爐煉出三百斤熟鐵,韌性好到能鍛打成薄刃。墨老連夜打造出一把鋤頭,次日在菜地里試驗:普通鋤頭刨三鋤才能挖開的硬土,這把鋤頭一鋤到底,刃口毫無損傷。圍觀的佃農(nóng)搶著試用,有人甚至用鋤頭砍斷碗口粗的竹竿——熟鐵的強度遠超他們想象。
“這鐵……是怎么煉出來的?”墨老撫摸著鋤頭的刃口,獨眼里滿是敬畏。他曾以為爐火溫度是天定,卻沒想“鼓風”二字竟能改天換地。
陸沉擦著汗笑了:“老丈,這叫‘高爐煉鐵’,風里有‘助燃的東西’,就像人喘氣,氣足了勁才大。”他沒解釋氧氣分子,只是指著鼓風機,“以后多做幾臺這玩意兒,鐵礦就能煉成好鋼。”
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蘇州鄉(xiāng)野。原本鄙視流民的佃農(nóng)們扛著糧食來換熟鐵農(nóng)具,連李鄉(xiāng)紳家的管家也悄悄送來十兩銀子,求購一柄熟鐵腰刀。墨記鐵鋪的門檻被踏破,墨老看著堆積如山的訂單,突然抓住陸沉的手:“小子,你這不是煉鐵,是煉乾坤!”
高爐的火焰在暮色中熊熊燃燒,映紅了蘇州城西的天空。陸沉望著爐頂騰起的白煙,知道自己不僅煉出了熟鐵,更煉出了改變時代的可能。當墨老用熟鐵打造的農(nóng)具在田地里翻飛時,一個屬于鐵器革新的時代,正隨著高爐的轟鳴,在這亂世的土壤里悄然萌芽。而他和墨老,一個來自未來的知識播種者,一個被埋沒的天才工匠,正聯(lián)手鍛造著通往未知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