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的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帶著草木腐爛和泥土的濕冷氣息,將他們緊緊包裹。腳下的路早已不能稱之為路,只是野獸踩出的、布滿碎石和盤虬樹根的狹窄縫隙。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李曉成和陳建軍互相攙扶著,或者說,是互相拖拽著,在黑暗中憑著李曉成模糊的記憶和求生本能,艱難地向上跋涉。
汗水、血水、泥水混在一起,浸透了破爛的衣衫,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冰冷刺骨。失血和劇痛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李曉成全靠咬緊牙關和手里死死攥著的那團骯臟紙片傳遞來的微弱希望支撐著。陳建軍的情況更糟,他的一條腿似乎受了暗傷,幾乎使不上力,大半重量都壓在李曉成身上,粗重的喘息帶著血沫子。
“還…還有多遠?”陳建軍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帶著絕望的嘶啞。
“快了…應該快了…”李曉成喘息著回答,其實他自己心里也沒底。記憶中的小路早已被瘋長的荒草和倒下的枯木掩埋,四周是望不到頭的、在夜風中嗚咽的林海。他只能根據山勢和遠處看守所方向隱約透出的、被山體阻擋后極其微弱的光線來判斷方位。好幾次,他們差點滑下陡坡,或是被橫生的枝椏絆倒。
就在李曉成的體力即將徹底耗盡,意識也開始模糊時,他的腳踢到了一塊堅硬、平整的東西——不是石頭!是水泥臺階!
“到了!”他精神猛地一振,幾乎要哭出來。
借著微弱的天光,依稀可見前方山坳的陰影里,一棟低矮、破敗的石砌小屋的輪廓。小屋半嵌在山體里,屋頂塌了一半,墻壁爬滿了藤蔓,門窗早已腐朽脫落,只剩下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嘴。
這就是那個廢棄的護林員小屋。
兩人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小屋。一股濃重的霉味、塵土味和動物糞便的騷臭味撲面而來。地上散落著枯枝敗葉和一些不明動物的骸骨。屋頂的破洞漏下幾縷慘淡的星光,勉強照亮了屋內一角。
“砰!”陳建軍再也支撐不住,直接癱倒在冰冷、布滿碎石的地上,發出痛苦的呻吟。
李曉成也靠著墻壁滑坐下來,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風箱,肺葉火辣辣地疼。他摸索著,確認了一下口袋里的煙盒紙還在,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了一絲。暫時安全了。
寒冷和劇痛開始猛烈地反撲。濕冷的衣服貼在身上,帶走所剩無幾的體溫。兩人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寒顫,牙齒咯咯作響。
“生…生火…”陳建軍蜷縮著身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李曉成強撐著,在黑暗中摸索。幸運的是,他在小屋角落的柴火堆(也許是前護林員留下的,或者后來進山的人堆的)里,找到了一些相對干燥的枯枝和引火的松針。他掏出褲兜里那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試了好幾次,終于,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松針上升起。他小心翼翼地添著細小的枯枝,火苗漸漸穩定,變成一小堆溫暖的篝火。
跳躍的火光驅散了濃重的黑暗,也帶來了一絲寶貴的暖意。兩人都下意識地挪近火堆,貪婪地汲取著熱量。火光映照著兩張慘不忍睹的臉:李曉成額頭傷口凝結的血痂在火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半邊臉腫脹,嘴唇干裂;陳建軍鼻青臉腫,一只眼睛腫得完全睜不開,嘴角破裂,身上衣服多處撕爛,露出青紫的傷痕。
“媽的…差點…交代了…”陳建軍烤著火,身體漸漸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但聲音依舊虛弱。
李曉成沒說話,只是盯著跳躍的火焰,眼神疲憊卻異常專注。身體的疼痛和寒冷暫時被火堆緩解,但精神上的重壓絲毫未減。他小心地攤開手掌,借著火光,再次審視那團被血污、泥土和他自己踩踏揉搓得幾乎不成形的煙盒紙。
“快…快看看那玩意兒!”陳建軍也湊過來,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火光比荒原上的天光好了太多。李曉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一點一點刮掉覆蓋在錫箔層上的干涸血痂和污泥。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在剝離一件稀世珍寶的塵封。陳建軍緊張地盯著,連大氣都不敢喘。
被刮掉污垢的地方,那些細微的刻痕在錫箔的反光和火光的映照下,逐漸顯露出更多細節!
“看!這里!”李曉成指著一個模糊的、被刮出來的刻痕,“不是‘王’字!是‘王’字加了個‘副’字旁!是‘副’字!雖然潦草,但肯定是‘副’!”
“副?王副?王副什么?”陳建軍急切地問。
“王副所長!”李曉成的瞳孔驟然收縮!看守所除了所長,確實還有一個姓王的副所長!平時主管后勤和部分行政,存在感不高,李曉成跟他接觸不多,只覺得那人有點陰沉,不太愛說話。“看守所的王副所長!這個‘王副’指的很可能是他!”
刻痕指向了看守所內部!這印證了李曉成之前的擔憂!漩渦不僅在外面,更在里面!
“還有這里!”李曉成繼續刮擦,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這個‘5+’后面,好像還有東西!不是‘萬’,是…是‘萬’字前面好像有個‘入’字!‘入5萬+’?收入五萬以上?!”
分贓金額!指向王副所長的賄賂金額!
“再看這個‘#’號旁邊,”李曉成的指甲尖劃過另一處模糊的刻痕,“不是單純的符號!是…是‘彪’字下面,刻了個‘尾’字!‘彪尾’?什么意思?等等…”他腦中靈光一閃,“張德彪…尾巴?是指張德彪處理后續?還是指張德彪拿的是‘尾款’?”
信息一點點被艱難地解讀出來,一個驚悚的輪廓在火光中逐漸清晰:
**“822王副入5萬+#彪尾”**
解讀(李曉成和陳建軍的推測):
***822**:事件發生日期,8月22日,銅線失竊(栽贓)當晚。
***王副**:指看守所王副所長。
***入5萬+**:王副所長在此事件中“收入”五萬元以上(賄賂)。
***#**:可能代表“關鍵”、“確認”或某種標記。
***彪尾**:指張德彪負責處理“尾巴”(栽贓陷害、抓捕、制造偽證等后續事宜)。
這根本不是什么分贓記錄,更像是汪明這個參與者,在極度緊張或出于自保心態下,倉促刻下的一個事件關鍵節點和人物關系的備忘錄!它清晰地指向了看守所內部的王副所長,是這起栽贓冤案背后保護傘的關鍵一環!
“操他祖宗!”陳建軍聽完李曉成的分析,激動得一拳砸在地上,震得火苗亂晃,“王八蛋!看守所里也有他們的狗!怪不得他們敢這么囂張!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害人!”
李曉成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從脊椎骨升起,比山林的夜風更冷。看守所里有人!而且是副所長級別的!這解釋了為什么案子能“證據確鑿”地快速推進,為什么陳建軍反映無門!王副所長在內部配合,張德彪在外面操作,汪明做偽證,孫禿子提供“贓物”…一張嚴密的黑網!而陳建生和羅志強,就是這張網里無辜的獵物!
他想起羅志強那深不可測的目光,想起那通神秘的電話…羅志強知道!他一定知道看守所內部有問題!所以他才會打聽自己這個“被擼了”的管教!他是在觀察,是在判斷自己是不是這張黑網的一部分?還是在尋找一個可能的突破口?
“現在怎么辦?”陳建軍的聲音打斷了李曉成的思緒,帶著一絲茫然和更深的憤怒,“知道有內鬼了,可這破紙片…能當證據嗎?上面連個名字都沒寫全!他們會認?”
這正是最棘手的地方!煙盒紙上的刻痕極其模糊、潦草、主觀,而且沒有汪明的任何簽名或指紋(就算有也被血污和踩踏破壞了)。它只能作為一個極其可疑的線索,指向一個駭人聽聞的可能性,但作為法庭證據,幾乎毫無力度!張德彪、汪明、王副所長他們完全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反咬一口說這是栽贓!
火光跳躍,映照著李曉成緊鎖的眉頭和眼中閃爍不定的光芒。煙盒紙是鑰匙,但僅僅有鑰匙還不夠!他需要找到能打開鎖的鎖孔——更直接、更無可辯駁的證據!汪明的口供?王副所長的受賄記錄?張德彪他們策劃栽贓的原始證據?
這些證據在哪里?誰又能接觸到?
看守所!所有核心的秘密和證據,很可能都藏在看守所內部!在王副所長的掌控之下!或者,在張德彪、汪明他們手里!
但看守所,現在對他李曉成而言,是龍潭虎穴!他已經被停職,禁止踏入!王副所長肯定已經知道他在外面“鬧事”,必然嚴加防范!硬闖等于自投羅網!
“證據…必須進看守所找!”李曉成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進看守所?怎么進?”陳建軍瞪大了那只還能睜開的眼睛,“你現在是停職查辦!他們能讓你進去?王八蛋不把你抓起來才怪!”
“明著進不去…”李曉成的目光投向小屋外濃重的黑暗,投向山下看守所方向那片被山體阻隔的微弱光暈,眼神變得銳利而冰冷,“那就…想辦法‘進去’!”
“想辦法進去?”陳建軍倒吸一口涼氣,“你…你想劫獄還是怎么著?”
“不是劫獄。”李曉成收回目光,盯著篝火,“是把自己…‘送’進去!”
陳建軍完全懵了:“把自己送進去?啥意思?”
李曉成沒有立刻回答。他拿起一根燃燒的樹枝,在火堆旁冰冷的地面上,慢慢地、清晰地寫下了兩個字:
**“自首”**
火光映照著這兩個字,也映照著李曉成眼中跳動的、近乎瘋狂的火焰。
“自首?”陳建軍失聲叫道,“你自什么首?你又沒犯法!”他指著李曉成額頭的傷,“是他們打你!”
“不,我有‘罪’。”李曉成的語氣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我打了陳建生。這是事實。我違反了紀律。停職審查也是事實。但,這只是表象。”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陳建軍:“我要回去‘自首’,接受調查和處理。這是我能名正言順回到看守所內部的唯一途徑!只有回到里面,我才有機會!有機會接觸王副所長,有機會尋找汪明刻下的這份備忘錄所指控的、更直接的證據!有機會…接近羅志強!”
“接近羅志強?”陳建軍更糊涂了。
“對!”李曉成眼中精光閃爍,“羅志強!他不簡單!他一定知道很多內情!看守所里發生的一切,恐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是這個漩渦里,最關鍵的知情者,也可能是…唯一可能幫我的人!我必須見到他!必須和他談!”
計劃在李曉成腦中迅速成型,大膽、瘋狂、充滿風險,卻似乎是絕境中唯一的生路:以“自首”的名義返回看守所,利用被審查的身份作為掩護,在內部尋找證據,并設法接觸羅志強!
“這太冒險了!”陳建軍臉上血色盡失,“你回去自首,王副所長他們能放過你?肯定往死里整你!把你關起來!甚至…甚至弄死你滅口!”
“我知道。”李曉成的聲音沒有一絲波動,“所以,在我‘自首’之前,必須做兩件事。”
他伸出兩根手指:
“第一,把這煙盒紙上的內容,抄錄一份!原件你保管好,藏在一個只有你知道、絕對安全的地方!抄錄件我帶走!如果我出事,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就算告到市局、告到部里,也要把天捅破!”
“第二,你要立刻離開這里!去找一個人!一個能信得過、而且有能力介入這件事的人!”
“找誰?”陳建軍急切地問。
火光映照著李曉成堅毅的側臉,他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所長。”**
“所長?”陳建軍愕然,“他不是…”
“他停了我的職,但他不是王副所長的人!”李曉成的語氣斬釘截鐵,“我相信他的為人!他是從戰場上下來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停我的職,是因為我確實犯了錯!但他未必知道王副所長背地里干了什么!你去找他,把這一切告訴他!把抄錄件給他看!把汪明的備忘錄內容告訴他!他一定會管!”
李曉成眼中閃爍著對所長,那位戰斗英雄,本能的信任。這是他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在外部,需要有一個強力且可信的人,在他身陷囹圄時,能夠接應,能夠施加壓力!
“好!我信你!”陳建軍被李曉成的決絕感染,一咬牙,“我去找所長!拼了命也要見到他!”
“記住!”李曉成抓住陳建軍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對方吃痛,“原件藏好!抄錄件給所長!告訴他,我回去‘自首’了!讓他…等我信號!”
兩人不再猶豫。李曉成強撐著,借著火光,用從陳建軍衣服上撕下的一塊相對干凈的布條,用燒黑的樹枝尖端做筆,小心翼翼地將煙盒紙上能辨認的所有刻痕符號,盡可能準確地抄錄下來。每一個模糊的數字,每一個扭曲的字符,都承載著翻案的希望和巨大的風險。
抄錄完畢。李曉成將布條仔細疊好,塞進貼身的內袋。又將那團飽經摧殘、承載著原罪的煙盒紙,鄭重地交給陳建軍。
“藏好它!比你的命還重要!”
陳建軍重重點頭,將煙盒紙用破布層層包裹,塞進自己最貼身的口袋。
篝火漸漸微弱,天邊透出第一絲灰白。山林里的寒氣更重了。
“天快亮了,你得走了。”李曉成看著陳建軍,“下山小心,避開大路。直接去所里,在所長上班的路上堵他!一定要見到他本人!”
“那你呢?”陳建軍擔憂地看著李曉成滿身的傷。
“我?”李曉成扶著墻壁,艱難地站起身,望向山下看守所的方向,眼神如磐石般堅定,“我休息一下…然后,去‘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