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陳牧已踩著露水壓平的田埂往村東走。

他靴底沾著隴右特有的紅泥，指節(jié)無意識摩挲著腰間那截斷犁頭——那是昨日幫王二伯修木犁時崩斷的，木茬子扎進掌心的疼，此刻還在指尖跳。

“陳郎君早！“正在翻地的張阿叔直起腰，木犁的犁頭卡在硬土里，他攥著犁柄的手青筋暴起，“這破木犁，使著比拉石磨還費勁，前日犁壞了三張，今日又得去山上砍樹......“

陳牧的腳步頓住。

他望著張阿叔肩頭勒出的紅痕，望著木犁翻起的土塊里還嵌著未化的冰碴——隴右春寒晚，地硬得像鐵，木犁吃土淺，一不留神就崩裂，難怪村民日出而作，月上三竿還翻不完半畝地。

“阿叔，借一步說話。“他蹲下身，指尖劃過犁頭崩裂的缺口，“您說這木犁，一年得換多少回？“

“少說十回！“張阿叔抹了把汗，“去年我家光砍犁木就費了半車柴，要不是李大牛獵戶路子廣，早該用樹根湊數(shù)了......“

陳牧的喉結(jié)動了動。

現(xiàn)代歷史課上老師講過的“曲轅犁“突然撞進腦海——唐代改進的鐵犁，犁盤靈活，犁鏵鋒利，能深耕能調(diào)幅，正適合隴右這種硬土地。

他摸了摸懷里的牛皮紙，那是前日翻遍《齊民要術(shù)》抄下的古制，又結(jié)合現(xiàn)代考古圖冊改了三版的草圖。

“阿叔，您信我么？“他突然抬頭，眼底燒著團火，“給我七日，我讓人打個鐵家伙，保準(zhǔn)一人一牛，半日能犁五畝地。“

張阿叔的老繭蹭過他手背：“陳郎君領(lǐng)我們殺過突厥人，修過引水渠，說的話比縣太爺?shù)墓儆∵€準(zhǔn)。“他咧嘴笑，犁柄在手里顛了顛，“就是......鐵犁得不少錢吧？“

陳牧沒接話。

他望著遠(yuǎn)處鐵匠鋪飄起的炊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隴右缺鐵，世家壟斷鐵礦，普通百姓連鋤頭都難置備。

可若能造出鐵犁，一年多開三成荒地，就能多收萬石糧，就能讓更多孩子不餓肚子......

“朱秀才！

李大牛！“他扯開嗓子喊，驚得田埂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朱秀才正蹲在村口石磨旁算糧賬，青衫下擺沾著草屑，聞言扶了扶裂了道縫的眼鏡：“陳郎君？“

李大牛扛著獵槍從林子里鉆出來，肩上還掛著兩只山雞：“咋？

又要去掏狼窩？“

“去我屋。“陳牧拽著兩人往草棚走，“我要造鐵犁。“

草棚里的油燈跳了三跳，陳牧鋪開草圖時，燈芯“啪“地爆了個花。

朱秀才的手指在圖上挪：“曲轅犁？

這犁盤能轉(zhuǎn)，犁箭可升降......但木犁改鐵犁，犁鏵得用熟鐵，生鐵板易脆，一磕石頭就崩。“他突然抬頭，“我前日見鄭記鐵鋪熔鐵，加了三次松木炭——或許能仿那法子？“

李大牛湊過來，粗糙的指腹蹭過犁鏵的弧度：“咱隴右土硬，犁尖得再往下彎兩寸，不然吃不住地。“他用獵刀在地上劃拉，“去年我在南山打獵，見山民挖藥的鏟子，刃口帶個小滑輪，說是能省勁......“

陳牧的筆在圖上疾走。

油燈將三人的影子投在草棚墻上，像三株在風(fēng)里搖晃的樹。

朱秀才的算盤珠子噼啪響，李大牛掰著手指頭算鐵料用量，陳牧的筆尖戳破了兩張紙——直到雞叫頭遍時，第三張圖上的犁鏵終于泛著冷硬的光。

“就這么定。“陳牧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睛，“明日讓鐵匠老周開爐，先打兩副。“

消息像長了翅膀。

第三日鐵犁出爐時，青禾村的曬谷場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陳牧握著犁柄，指尖觸到熟鐵的涼意——犁鏵磨得發(fā)亮，犁盤的轉(zhuǎn)軸裹著獸皮，犁箭上還刻著刻度。

“這鐵家伙得不少錢吧？“有婦人小聲嘀咕，“夠買半袋鹽了......“

“何止半袋鹽？“

一道陰惻惻的聲音從人堆后擠進來。

李文博穿著月白錦袍，腰間玉墜子晃得人眼暈，“我李家在隴右種了八代地，從未見過鐵犁能養(yǎng)地的——鐵犁翻得深，耗的是地力！

三年后這地就得拋荒，到時候你們吃土？“

人群靜了一瞬。

張阿叔攥著木犁的手松了松，王二伯的眉頭皺成了結(jié)。

陳牧望著李文博發(fā)頂?shù)慕鸸冢蝗恍α耍骸袄罾删热欢r(nóng)事，不如咱們打個賭？“他指向村東兩塊剛化凍的地，“左邊用舊木犁，右邊用新鐵犁，今日翻地，明日比畝數(shù)，比耗力，比土墑——如何？“

李文博的金冠晃了晃：“賭就賭！輸了的，得在村頭跪香！“

比試當(dāng)日，日頭剛爬上東山。

李大牛挽著褲腿站在新犁前，牛繩纏在手腕上。

他拍了拍老黃的背：“老伙計，今日得給咱爭口氣。“老黃甩了甩尾巴，蹄子刨了刨地。

舊犁那邊，張阿叔帶著兒子小張，兩人攥著木犁柄，腰彎成了蝦米。

“開始！“陳九舉著銅鑼一敲。

李大牛輕喝一聲，鐵犁鏵“嗤“地扎進土里。

犁盤跟著轉(zhuǎn)向，犁箭往下一壓，翻起的土塊又松又勻，像被篩過的麥糠。

老黃走得輕快，牛繩始終松松的，李大牛跟著犁走，竟還有空抹把汗，喊兩嗓子山歌。

舊犁那邊就沒這么輕松了。

木犁頭卡在硬土里，張阿叔和小張咬著牙往后拽，牛脖子上的皮都勒紅了。

木犁“咔“地一聲，犁頭又崩了個豁口，小張蹲在地上直喘氣：“爹，這犁......怕是撐不過半個時辰......“

日頭移到中天時，李大牛拍了拍老黃：“得嘞，五畝齊活！“他抹了把汗，指節(jié)敲了敲鐵犁，“這犁頭一點沒卷刃，土墑?wù)茫鲀壕湍芟路N。“

舊犁那邊的地才翻了兩畝，木犁頭裂成了三瓣，張阿叔蹲在地上直拍大腿：“娘的，早該信陳郎君！“

圍觀的村民炸了鍋。

王二伯?dāng)D到前面，摸著鐵犁的犁鏵直咂舌：“乖乖，這鐵家伙就是好使！“張嬸子拽了拽李文博的袖子：“李郎君，你說的耗地力呢？“

李文博的臉白得像剛下的雪。

他金冠歪在一邊，玉墜子磕在青石板上，“當(dāng)...當(dāng)然是巧合！“他踉蹌后退，錦袍下擺沾了泥，“我...我還有事！“

陳牧望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轉(zhuǎn)身對人群拱了拱手：“明日起，村東頭的舊祠堂改成農(nóng)器坊，鐵匠老周帶著徒弟打制鐵犁，一戶交三斗糧的成本錢，三年分期還——朱秀才會編《農(nóng)器圖說》，教大家怎么用，怎么修。“

人群爆發(fā)出歡呼。

張阿叔扯著嗓子喊：“我家要訂兩副！“王二伯?dāng)D到最前面：“算我一個！“

夜很深了，農(nóng)器坊的燈火還亮著。

陳牧站在門口，望著鐵匠鋪里飛濺的火星，聽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捶打聲，忽然想起三個月前，這里還堆著突厥人的尸體。

“大人。“李大牛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夜露的涼，“我讓獵戶隊在林子里守著——最近總有些生人在村外晃，鬼鬼祟祟的。“

陳牧回頭，看見李大牛手里攥著獵槍，槍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他剛要說話，遠(yuǎn)處山道上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像夜風(fēng)吹過干茅草。

李大牛的獵槍“咔“地頂上了膛。

陳牧望著黑暗里晃動的影子，摸了摸腰間的斷犁頭——這一回，他不會再讓任何東西，砸了隴右的鐵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