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跨上青騅馬時，后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山道的風卷著枯黃的槐葉掠過眉骨，他望著朱秀才蹲在馬前的身影——那書生正用指甲刮著馬肚帶的繩結，指腹沾了點血珠。“里正，“朱秀才抬頭時，暮色在他鏡片上割出一道冷光，“卯時我系的是雙死扣，如今松了半寸。“他翻轉繩頭，陳牧看見新嶄嶄的刀痕，像條細紅的蛇。

陳九的手已經按在腰間短刀上，青銅刀鐔在暮色里泛著青：“是沖里正來的。“這位鄉兵隊長膚色黝黑，眉骨有道舊疤，此刻疤下的肌肉繃成硬線。

陳牧摸了摸懷里的密信，“隴西不可久留“那八個字還帶著體溫。

他翻身下馬，靴底碾碎兩片落葉：“換裝扮。“說著扯下外袍，露出里面粗麻短打，又把里正印塞進朱秀才懷里，“你扮我，騎青騅走前道。

陳九帶兩個兄弟扮商隊，跟在后面。“他掃過隨行的五個鄉兵，“剩下的跟我抄小路，子時前到三十里外的歇馬驛匯合。“

朱秀才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什么又咽回去，只把印信往衣襟里按了按。

陳九沖他點頭，轉身對鄉兵們打了個手勢，幾人迅速解下束發的布帶，把兵器藏進食擔底下。

山道的夜來得急，等陳牧一行摸進歇馬驛時，檐角的銅鈴正被山風撞得叮當響。

驛站的老驛丞舉著油燈照他們，渾濁的眼珠在陳牧臉上多停了片刻——他如今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衫，活像個走貨的腳夫。

“上房滿了，“老驛丞摳著門牙，“西廂房有三間，將就？“

陳九踢開西廂房的門，霉味混著潮土氣撲出來。

他抽出短刀挑開床帳，床板下果然塞著半塊磚，磚下壓著截帶血的布片。“有問題。“他沖陳牧使眼色，反手把布片塞進袖中。

陳牧靠在門框上，望著驛外漆黑的山影。

他聽見后槽的馬在踢廄，聽見隔壁房傳來算盤珠子響——是朱秀才，那書生總在睡前核對賬目。

還有陳九的腳步聲，像塊石頭在院里滾，從東墻到西墻，來回七遍。

后半夜起了霧，陳牧在炕上翻了個身，聽見窗紙被風刮得簌簌響。

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掠過窗根，他猛地坐起，正看見陳九的影子貼在窗上，手指比了個“三“的手勢——三個刺客，從后院摸進來了。

陳牧抄起炕邊的銅燈臺，燈油潑在地上，火苗騰地竄起半人高。

窗外傳來驚呼聲，接著是刀鞘相撞的脆響。

陳九的短刀破窗而入，帶翻了一張條凳，凳腿砸在刺客腕上，鋼刀當啷落地。

“捆了！“陳牧扯過被單裹住火勢，借著火光看見三個蒙面人，其中一個左腕有道蛇形刺青——這是隴西黑市死士的標記。

天剛蒙蒙亮，陳九把兩個刺客踹進馬廄。

第三個在反抗時撞破了頭，血糊了半張臉，正趴在地上抽搐。“李文博給的錢，“那個刺青刺客吐了口帶血的唾沫，“說只要陳牧死在回青禾的道上，賞五十兩金子。“他盯著陳牧腰間的里正印，“您是里正，該知道咱們這種人，誰給錢就替誰辦事。“

陳牧蹲下來，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李文博怎么聯系你們的？“

“西市醉仙樓，“刺客喘著粗氣，“他穿玄色錦袍，腰系墨玉扣，說陳牧斷了隴西商路，擋了他的財路......“

朱秀才的筆在竹簡上沙沙作響，記到“墨玉扣“時，筆尖突然戳破了竹片。

陳牧抬頭，看見他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李文博昨日在鄉賢大會上，系的正是墨玉扣。

“押回青禾。“陳牧站起身，晨霧里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要讓青禾、松濤、石泉的百姓都看看，是誰要斷他們的活路。“

朱秀才一拍大腿：“村民聽證會！“他推了推眼鏡，“請各村里正、鄉老來做見證，當堂審訊。

李文博不是說咱們青禾的賬冊有假？

正好讓刺客的口供給百姓們看看，誰才是真作假。“

陳九把刺客的手反剪到背后，麻繩勒得他們腕子發青：“這主意好，省得那些老東西說咱們私刑。“

回青禾的路上，山雀在枝頭叫得歡。

陳牧望著馬背上捆成粽子的刺客，想起昨夜在驛站搜到的布片——那是隴西織錦坊的暗紋，和李文博用來構陷他的帛書同出一源。

原來從構陷鹽鐵案，到刺殺歸途，都是同一個局。

青禾村的夯土牌樓在晨霧里露出尖頂時，村口的老槐樹下已經圍了一圈人。

張老爹杵著拐杖迎上來，白胡子被風吹得翹起來：“里正，石泉村的王老頭昨兒就來了，說要等看審刺客！“

陳牧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陳九。

他望著曬谷場上臨時搭起的木臺，臺上擺著青禾村的老榆木案，案頭堆著從驛站搜來的證物：帶刀痕的馬肚帶、染血的布片、刺客的鋼刀。

陽光穿過槐樹葉，在木臺上灑下斑駁的光，照得那些證物像把把小劍。

“各位鄉鄰，“陳牧站上木臺，聲音像敲在銅鑼上，“今兒請大家來，是要讓你們看看，有人為了斷咱們的活路，都干了什么！“他抓起馬肚帶，“這是我回村路上，有人想讓我墜馬摔死的證物！“又舉起染血的布片，“這是刺客藏在驛站的東西，和構陷我的帛書同出一家！“

臺下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張老爹把煙桿往地上一杵：“他娘的李文博，上回還說青禾的蜂窩煤壞了行市，敢情是怕咱們日子過好了！“

石泉村的王老頭擠到臺前，瞇著眼睛看刺客：“這小子我見過！

上月在集上偷過我家的雞！“

陳九把刺客踹得跪下來，刺客的面罩被扯掉，露出一張青腫的臉。“是李文博讓我們干的！“他扯著嗓子喊，“他說陳里正要是死了，青禾的鹽鐵坊、蜂窩煤坊都歸他李家！“

臺下炸開了鍋。

松濤村的劉寡婦抹著眼淚：“我男人就是被李家的稅吏逼死的，說什么'田賦加三成'，哪有這樣的道理！“

陳牧抬手壓了壓，等議論聲漸弱，才接著說：“青禾能有今天，靠的是咱們自己墾荒、自己制鹽、自己燒蜂窩煤。

有人怕咱們日子過好，就使陰招。

可咱們要是怕了，往后誰還敢過好日子？“他望向陳九，“從今兒起，青禾成立護村義勇隊，陳九當隊長！

往后村里的治安、情報，都由義勇隊管著。

誰再敢使陰招，咱們就把他的爛事攤在太陽底下曬！“

臺下響起叫好聲，張老爹帶頭鼓掌，掌心拍得通紅。

陳九站得筆直，短刀在腰間閃著光，像根立著的鐵柱。

暮色漫上曬谷場時，陳牧剛把最后一份口供抄完。

朱秀才捧著竹簡過來，油燈在他臉上投下暖黃的光：“里正，各村的聯署書又多了二十幾份，連郡學的老夫子都派了人來......“

他的話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

一個渾身是泥的探子撞進院子，腰間的銅鈴叮鈴作響：“里正！

裴大當家的急報——黑風寨遭不明勢力襲擊，山寨著了火，弟兄們死傷過半！“

陳牧的筆“啪“地掉在案上。

他望著探子沾滿血污的衣襟，想起裴三娘上次來青禾時，騎著黑馬，腰間別著酒葫蘆，說要把黑風寨的弟兄們都變成護商隊。

“陳九！“他抓起案頭的令箭，“帶二十個義勇隊，立刻出發！

走南山小道，越快越好！“

陳九接過令箭，刀柄在掌心攥出個汗印：“得令！“他轉身沖出院子，馬蹄聲像擂鼓，瞬間淹沒在夜色里。

陳牧望著院外的星空，山風卷著燒焦的氣味撲來——那是黑風寨的方向。

他摸了摸懷里的里正印，印上的紋路硌得胸口發疼。

有些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