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虎是在第三日未時歸來的。

陳牧正在曬谷場教村童認農具，遠遠便聽見馬蹄聲里混著粗重的喘息。

他轉頭時，正看見那匹青驄馬撞開村口的籬笆，馬背上的人半邊衣襟浸著血，左手還死死攥著個油皮紙包。

“虎子！“陳牧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伸手接住就要栽下馬的趙虎。

青年的額頭燙得驚人，下巴上結著黑褐色的血痂，油皮紙包卻半點沒濕——里面是半塊帶泥的陶片，裹著張染了草汁的絹帛。

“偽...偽詔。“趙虎咳了兩聲，血沫濺在陳牧的麻布衣襟上，“李文博在隴西城大牢提了個老吏，照著先皇年號刻了玉璽模子...我在鹽棧后巷聽見的，他們說...說要以私藏罪女之名...“

陳牧的指尖微微發顫。

他展開絹帛，上面的字跡還帶著墨香，“隴右道青禾村民陳牧，私匿罪宗之女李若雪，著即押解狄道城問罪“幾個字力透紙背，末尾的“開皇四年“卻讓他瞳孔驟縮——原主記憶里，當今皇帝去年才改元“乾寧“，哪來的“開皇四年“？

“好個李文博。“陳牧把絹帛往懷里一塞，轉身對跑過來的蘇清瑤道，“去取金瘡藥，再燒鍋熱粥。“他又蹲下來，替趙虎解下染血的護心鏡，“傷在左肋？

深不深？“

“不打緊。“趙虎咧咧嘴，突然抓住陳牧的手腕，“他們調了三百府兵，說是三日后寅時到...陳郎君，我沒聽見錯，他們說要'屠村立威'。“

谷場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陳牧望著曬谷架上垂落的麥稈，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緊繃的下頜線。

他想起三日前刺客咽氣前的笑，想起李若雪補衣裳時泛紅的眼尾，想起村東頭王阿婆熬的熱湯——這些熱氣騰騰的活計，不能毀在李文博的刀下。

“清瑤。“陳牧突然抬高聲音，“去把里正喊來，再讓各家各戶的壯丁到祠堂集合。“他又轉向趙虎，“你歇著，我要借你的嘴傳個話。“

黃昏時，青禾村的炊煙比往日散得更慢。

李若雪蹲在祠堂門檻上，看陳牧用炭筆在墻上畫谷口地形圖。

他的手指沾著黑灰，在“絆馬索“三個字旁畫了個圈：“這里埋五口大缸，裝上火油，引線連到山梁后。

陳九帶二十個鄉兵埋伏在左面土坡，趙虎帶十個人守右邊林子——“

“陳郎君，“李若雪突然開口，“你讓村民傳的話，說我今早坐牛車去了狄道城？“

陳牧抬頭，正撞進她清亮的眼睛里。

那雙眼尾還帶著昨日的紅，此刻卻像淬了火的劍：“李文博要的是我的命，若他以為我離開了...“

“青禾村就成了無主的肥肉。“陳牧替她說完，炭筆在“陷阱“二字下重重畫了道線，“但他急著立威，等不得查實。“他放下炭筆，指節敲了敲地圖上的“谷口“，“他的兵會走這條道，因為近。“

夜風掀起祠堂的布簾，漏進幾星燈火。

李若雪望著墻上的炭痕，突然伸手撫過“絆馬索“三個字：“我跟你去谷口。“

“不行。“陳牧斬釘截鐵，“你留在村里，守著老弱婦孺。“他轉身從案上摸出塊碎玉，“這是我娘的遺物，你收著——若有變故，敲碎它，會有人來救你。“

李若雪捏著碎玉，觸感溫涼。

她望著陳牧轉身時繃緊的肩背，突然想起前日他說“青禾村護得住突厥人“時的眼神——像塊燒紅的鐵，能把人心燙出個洞來。

三日后寅時，谷口的霧比往日更濃。

陳九趴在土坡后，鼻尖縈繞著火油的腥氣。

他摸了摸腳邊的引信，麻繩浸過桐油，粗得扎手。

左面林子傳來兩聲鳥叫，是趙虎的信號——敵人到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

陳九瞇起眼，透過霧看那隊人：百來個兵丁，盔甲半新不舊，領頭的騎匹棗紅馬，腰間掛著隴西李氏的銀魚牌。

那銀魚在霧里泛著冷光，像李文博的眼睛。

“報——“前隊的斥候突然勒馬，“谷口有絆馬索！“

“慌什么？“騎棗紅馬的小校甩了甩馬鞭，“青禾村不過百來號泥腿子，能設什么——“

“轟！“

火舌竄天的剎那，陳九咬碎了嘴里的草莖。

五口大缸同時炸裂，火油混著碎陶片劈頭蓋臉砸下來。

棗紅馬發出慘烈的嘶鳴，前蹄騰空撞翻了后面的兵丁。

有人撲在地上打滾，有人舉著著火的刀亂跑，谷口的霧被火光染成血紅色。

“殺！“陳九抽刀躍起，二十個鄉兵跟著從土坡上沖下來。

他的刀砍進第一個敵兵的肩膀，血腥味瞬間漫開——這些兵丁看著兇，實則沒見過真仗，被火一燒早亂了陣腳。

趙虎的喊殺聲從右邊林子傳來。

陳九砍翻第三個敵人時，突然看見那小校正往谷外跑，銀魚牌在火光里一閃一閃。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提刀追上去，刀尖抵住小校的后心：“李文博給了你多少好處？“

“爺爺饒命！“小校跪下來，磕頭的聲音比馬蹄還響，“李公子說只要屠了村，每人賞兩貫錢...他還聯系了臨洮的張大戶、渭源的劉巡檢，說要合兵五千...要、要把青禾村從地圖上抹了！“

陳九的刀尖往下壓了壓。

他想起自家小妹上個月被胡騎嚇病的樣子，想起陳牧教他練刀時說的“保家“二字，突然收了刀：“帶他回村。“

村頭老槐樹下，陳牧正替受傷的鄉兵包扎。

看見陳九押著小校過來，他解下腰間的布帶，親手捆住小校的手腕：“五千人？“

“是。“小校抖得像篩糠，“李公子說...說青禾村壞了規矩，敢跟世家爭糧爭人，留不得...“

陳牧的手指扣緊了布帶。

他望向村東頭的曬谷場，那里堆著新收的麥垛，孩子們正追著母雞跑；再往西看，是新蓋的鐵匠鋪，火星子濺在趙二牛的圍裙上——這些鮮活的、熱氣騰騰的日子，李文博要拿五千把刀來砍。

“清瑤。“陳牧轉頭喊，“去把各家各戶的當家人請來。“他又看向李若雪，后者正替受傷的鄉兵遞藥碗，月光落在她發間的銀簪上，“郡主，我需要你寫封信。“

李若雪的手頓了頓。

藥碗里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眼，卻沒模糊她的聲音：“寫給我父親的舊部，他們在河西還有三千私兵。“她把藥碗遞給旁邊的婦人，轉身往祠堂走，“我這就寫。“

深夜，祠堂的油燈結了燈花。

李若雪趴在案上，筆尖在信箋上洇開個墨點。

她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抱著她看隴西郡的輿圖，說“李氏的刀，要護隴右的月“；想起上個月被堂兄派人推下懸崖時，風灌進耳朵里的聲音——原來從云端跌下來，比死還疼。

“父親，“她輕聲說，墨跡在“救“字上暈開，“女兒終于明白您說的'護'是什么了。“

窗外傳來信鴿撲棱翅膀的聲音。

李若雪把信卷成小筒，系在鴿腿上。

月光里，那抹白影掠過青禾村的麥垛，往隴西城的方向去了。

陳牧站在院門口，望著信鴿消失在夜色里。

他摸了摸懷里的偽詔，手指觸到絹帛上的“開皇四年“，突然笑了——李文博要他的命，可他偏要讓青禾村的火，燒穿這大爭之世的霧。

（數日后，隴西郡西境的官道上，三騎快馬踏著晨露而來。

當先一人腰懸玄鐵劍，劍鞘上刻著“鎮西“二字——那是隴西李氏家將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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