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晨光已經帶著灼人的熱度,空氣格外悶熱。
陸言來到家附近的鴛鴦站,查看公交線路。
此時,鴛鴦站等車的人并不多,站臺沒有雨棚,更沒有椅子,身邊的幾人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
華新藥廠和長青大廈都坐落于開發區,長青大廈于92年竣工并開始招商,不少初創企業在里面辦公。
沒等多久,車來了,是輛老舊的鉸接車,車身的藍漆早已斑駁。
門一開,一股混合著汗味、汽油味的熱浪撲面而來。
車里像個悶罐蒸籠,僅有的幾扇車窗全都大開著,但灌進來的風也是滾燙的,裹挾著路邊塵土和刺鼻尾氣。
陸言順著人群上車,剛沒坐幾分鐘,汗水就順著鬢角往下淌,襯衫后背洇濕了一片。
車速極快,駛上坑洼不平的珞瑜路,車身立刻開始顛簸搖晃。
站著的乘客需緊緊抓住頭頂橫桿或者前面座椅的靠背,才能勉強站穩。
到了金童站,一群人排隊等著上車,車門還沒完全打開,等急的人群就推搡著往里擠。
司機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售票員扯著嗓子讓大家往后走。
就在車門即將關閉的剎那,一個穿著碎花舊布衫、滿臉焦急的農村婦女快步跑來,在門口不停揮手。
她懷里抱著個蔫蔫的、小臉通紅的孩子。
司機罵罵咧咧地重新打開門,婦女立馬上車,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懷里的孩子發出微弱的哼唧聲。
“買票!買票!剛上來的買票了!”穿著藍布工作服的售票員扯著嗓子。
她手里攥著一沓顏色不一的紙質車票和一個零錢夾,開始在擁擠搖晃的車廂里艱難穿行。
看著神情萎靡的小孩,陸言剛想起身讓座,前面一個穿著白色短袖襯衫、扎著長馬尾辮的女孩已經敏捷地站了起來。
“大姐,快過來,坐這兒!”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不容拒絕的善意。
婦女連聲道謝,抱著孩子擠過去坐下。
陸言在后排,只能看到女孩挺直的背影和隨著車身晃動甩動的烏黑馬尾。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軍綠色舊帆布包和一個印著“九衢市第一人民醫院”字樣的半透明塑料袋。
公交車在熱浪和煙塵中繼續前行,當車子駛近“九衢市第一人民醫院”那棟白色大樓時,長馬尾的姑娘突然急切地喊起來:
“師傅!停一下!有下!”
車子還沒完全停穩,她就像一尾靈活的魚,從人縫中快速擠向車門。
車門“哐當”一聲打開,她敏捷地跳下車,頭也不回地沖向第一人民醫院的大門,抱著孩子的婦女此時也順著人流下車。
陸言看著窗外,終于快要抵達開發區時,一群忙碌的身影撞入了陸言的視線。
那是七八個拉著板車的男女。板車上摞著灰色水泥預制樓板,每一塊都足有四米多長,重達五百多斤。
他們彎著腰,弓著背,身體前傾,手臂上的肌肉繃緊得像拉滿的弓弦,每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陸言知道,在98年以前,蓋樓房幾乎都靠這種預制件。
壯實的漢子,咬咬牙一次能拉兩塊,而婦女們則一次拉一塊。
這份苦力,絕非三十年后坐在空調房里的人們所能想象。
此刻才早上九點多,可那群人的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緊貼在身上。
汗水順著他們曬得黑紅的臉頰、脖頸不斷滾落,砸在塵土飛揚的地面上,瞬間洇開又消失。
車輛駛過這群無聲的勞動者。陸言忍不住回頭望去,那些人里,多數竟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歲月和辛勞在他們臉上刻下深深的溝壑,此刻被渾濁的汗水和塵土填滿。
他們沉默地對抗著肩上的重負和頭頂的烈日,像一群被遺忘在時代角落的拓荒牛。
這令陸言對這個時代建立起更為深刻的印象。
公交車繼續前行。
陸言的目光掃過車窗外的這座城市。開發區零星的矗立著幾棟嶄新的高樓;更多的卻是大片低矮、破舊的瓦房,以及灰色的舊式洋樓。
視線再放遠些,甚至還能隱約看到農田里的發黃的麥浪。
一種復雜的情緒在陸言心頭翻涌。
都說那90年代遍地黃金,可事實上,無數普通人,正用最原始的血汗,在塵土和烈日下,一點點夯筑著所謂“黃金時代”的地基。
他們的生活,清貧而艱苦,沉重如那板車上的預制樓板。
陸言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座座嶄新的大樓將從這片混雜著汗水與塵土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速度會快得驚人,快得讓人幾乎忘記,是誰曾用肩膀和板車,拉來了第一塊基石。
長青大廈終于到了。
抬眼看去,高度約莫70米,地上18層,1-2層是商業裙房,3層以上皆為辦公區。
穿過緩緩轉動的旋轉玻璃門,一股空調冷氣撲面而來。
大廳地面是淺色的水磨石,入口處設著一個服務臺,一個穿著灰色物業套裝的年輕女孩坐在后面,正百無聊賴地翻看雜志。
陸言目光掃過大廳墻壁上的企業指引牌,“長生源”這家公司的導示牌還在,指向12樓。
乘坐電梯來到12樓,“長生源”這家公司的玻璃門上交叉貼著封條。
透過玻璃望去,里面一片狼藉,辦公用品散落一地,不少辦公椅已經被搬走。
目測整個辦公室大概有三百多平,里面隔有數個獨立辦公室的隔間。
陸言微微蹙眉,轉身下樓,再次來到大廳服務臺前。
“你好,”陸言走近,修長的手指在水磨石臺面上輕輕叩了叩。
服務臺后的女孩被驚動,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但略顯倦怠的臉。
看清陸言,她下意識地坐直了些,面帶微笑:“先生您好,請問有什么事?”
陸言指了指天花板方向,語氣平靜:“12樓,‘長生源’那家公司,現在是什么情況?”
女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像是被問到了敏感問題,語氣變得謹慎起來:
“哦,那家公司啊……破產清算都好一陣子了,東西基本都搬空了?!?
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您是……來要賬的?”目光在陸言臉上探尋著。
“不是要賬的,”陸言搖頭,直截了當,“那間辦公室,現在對外招租嗎?”
女孩眼睛一亮,倦怠感消退了幾分,語氣也熱絡起來:
“老板是要開公司嗎?太好了!我們這里還有很多空置的辦公室呢?!?
陸言追問:“有沒有裝修好的?毛坯的沒興趣,太費時間?!?
女孩被問住了,局促地抿了抿嘴唇:
“這個……具體哪間裝修好了,我也不太清楚。要不,我幫您登記一下,讓我們陳經理回頭聯系您?他負責租賃這塊?!?
她拿出一個登記本和筆。
“事情比較多,不想來回跑。”陸言直接拒絕。
“不過……我可以等,麻煩請你們經理盡快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