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村,一座位于綠藻領和羅格鎮之間的小村。
它的存在,讓鄧恩對這個世界的閉塞和割裂產生了全新的真切認知。
羅格鎮聚集了大批冒險者、紙醉金迷,酒館和旅店的數量數都數不過來,石子和砂漿混合成的街面干凈而平整。
如果不是缺乏太高的建筑,以及沒有現代都市標志性的霓虹燈,乍看上去,那里和一座現代小鎮沒有什么區別。
可哈爾村不同。
哪怕距離羅格鎮只有不到1天的路程,這里的貧窮程度還是讓鄧恩覺得有些心驚。
道路就是尋常的黃土地,由于這邊氣候多雨,顯得泥濘非常,鄧恩必須得小心地找準落腳點才能確保自己的靴子不會全都陷進土中。
房屋基本上是木質框架上搭著稻草屋頂,外墻普遍發霉、發爛,有些房子明顯已經歪斜,但還是有人在里頭居住。
而且自從進入村子的范圍,那種若有若無的糞便的臭味兒便一直彌漫在空氣中,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鄧恩一行是清晨來到哈爾村的,村民們正好早起下地開始干活。
他們大多赤裸著背脊、只穿著一條綴滿補丁的麻布褲子,除此之外唯一的裝備就只有腳上的一雙爛草鞋。
鞋是不會穿進田地的,他們會在田邊把草鞋脫下掛在脖子上,然后赤著腳板走進去。
似乎是因為很少有外人到來,當鄧恩他們走進村子時,引來了村民們的不斷側目。
孩子們眼中帶著好奇、羨慕和想接近又不敢接近的遲疑,大人們的表現差不多,只是比孩子們多出了幾分警惕和不安。
“這就是哈爾村啊。”伊芙環視著村子的環境:“科比拉,你不是要回家看看嗎?你的家在哪,快帶路啊。”
“就在前面不遠……”科比拉漲紅了臉,也不知道是因為家鄉的貧窮而感到窘迫還是因為久未歸家的不安:
“那個,我家里有點亂,大家千萬別介意!”
村子不大,看著也就六七十戶人家,因此倒是沒花費多少時間就來到了科比拉的家。
不得不說,在這個村子里,科比拉的家算得上位列前茅,一共三間房子,還有一塊被籬笆圍起來、養著兩只雞的獨立小院。
院子里站著一個瘦小枯干的老太太,她正拿著掃帚罵罵咧咧地清理雞舍。
見鄧恩一行到來,她眼中浮現出一絲慌亂,將掃帚防衛性地豎在胸前:“幾位……大人,你們有什么事嗎?”
“母親,是我!”科比拉上前一步,摘下了頭盔:“科比拉!”
母親?
鄧恩一愣,再度仔細觀察著那個女人。
她皮膚是久經太陽暴曬的黑褐色,雙手枯干、血管突出,粗糙的指甲縫里滿是臟污,臉上掛著似乎洗不掉的塵泥,額頭、兩腮皺紋堆壘,眼窩深陷,看上去至少有60歲。
不過她的背脊還沒有太過彎曲,雙眼也不像尋常老人那樣渾濁。
高強度、無間斷的勞動,看起來的確是會讓人衰老得厲害。
那老太太一愣,隨即展顏露出了笑容:“哦,我的小科比,我都要認不出你來了!”
她推開門走出院子,給了科比拉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后看向鄧恩:“我聽說科比拉在給尊貴的大人物做扈從,您就是騎士大人?”
在那老太太身后,科比拉局促地攤開手:“抱歉,我母親沒出過村子,我只能……”
“沒關系的。”鄧恩擺了擺手:“夫人,能讓我們進去喝口水嗎?”
“哦,夫人!”科比拉的母親笑著搖頭:“您叫我黛絲就好。”
“快進來坐吧。”
說著她欠身回頭、沖屋子里大喊:“伊奇,去地里叫你的父親和哥哥們回來,家里來客人了!”
一個小孩推開里屋的門,探頭探腦:“可是……”
“沒有可是,快去!”黛絲強調著。
于是那被稱作伊奇的孩子便出了門,而鄧恩也終于知道為什么這孩子會遲疑了。
他看上去有11、2歲,但頭大身子小,干癟得連肋骨都看得到。
這樣年紀的孩子,已經有羞恥心了,但他全身上下只有腰間圍著片麻布——看上去就是破掉的麻袋,只能勉強遮住敏感部位。
伊奇沖上來抱了一下科比拉,然后就快步跑走了。
跟著黛絲進屋,鄧恩對于貧窮的理解有了更進一步的認知。
在鄧恩傳統的印象里,窮困也就是“家徒四壁”,但這個屋子,甚至連四壁都不全。
一塊幕墻根部腐爛破碎了、但還沒來得及修補,只是用大片稻草填著。
地上厚厚的稻草就是床鋪,鄧恩看得很清楚——那里因為長期使用已經被壓出了一個個人形。
整間屋子唯一稱得上家具的,就是一張搖搖欲墜的方桌。
黛絲拿著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放在桌邊、用袖子殷勤地擦了擦那浸滿油泥的表面:
“您快坐!”
鄧恩不好意思無視人家的熱情只好坐下,但也擔心椅子會被壓爛,于是便扎了個馬步。
黛絲道:“一路走來累壞了吧?我去給你們準備點吃的!”
看著黛絲轉頭離開,鄧恩低聲道:“伊芙,把咱們的補給都留下來吧;科比拉,你去幫幫你母親干活。”
科比拉搓著手:“隊長,這是不是太……”
伊芙卻已經把補給拿了出來:“快去吧,這次回來,你就不想讓你父母和家人知道,你找到了一份很不錯的工作?”
科比拉有些羞赧地一笑,隨后用力點頭,搬起裝著補給的木桶就去了外間。
很快就傳來了黛絲那充滿驚喜味道的叫聲。
村子不大,田地也不算很遠,一餐飯還沒準備好,科比拉一大家子人就回來了。
算上之前出去叫人的孩子,回來的一共有5個人,其中就有科比拉的父親、他的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弟弟。
“你們家不是8個孩子嗎?”鄧恩問道:“還有3個呢。”
“他有一個稍小點的弟弟,正在磨坊里幫工,現在回不來。”科比拉的父親道:“還有兩個……”
“在這呢!”
一個看起來七八歲的孩子忽然從稻草堆里露出了頭,懷里還抱著一個大約3、4歲的男孩。
8個孩子,還全都是兒子!
鄧恩終于理解,為什么科比拉會背井離鄉了。
很快,一餐飯就準備完畢,基本沒有用到科比拉家里本來的材料,都是鄧恩他們帶來的熏肉、蔬菜和面包。
鄧恩頭一次見到有人這么能吃,壯勞力們,包括科比拉的父親、他的兩個哥哥,每個人至少都喝了三大碗肉湯,吃了至少4磅黑面包。
哪怕是那3、4歲的孩子,也吃掉了一大碗肉湯。
足夠鄧恩他們在野外吃3天的物資,一頓飯的功夫就基本墊了底。
吃完之后,科比拉的父親熱情地對鄧恩一行進行了挽留,但鄧恩卻不打算多待。
于是科比拉的家人們,便熱情地將眾人送到了村口,之后便回去干活了。
但科比拉卻叫住了也要一同回去的黛絲,從腰間摘下錢袋,放在了她的手中:“母親,這是這段時間我的收入,你留著,該花就花,千萬不要省錢,我還能賺的。”
感受到那壓手的分量,黛絲打開錢袋,頓時伸手捂住了嘴,避免自己驚呼出聲。
黃澄澄的、像是銅幣,但比銅幣更加燦爛,那恐怕是傳說中的金幣。
而這樣的金幣,足足有4枚!
金幣之外,還有幾十枚銀幣、幾十枚銅幣,這可是黛絲這輩子都沒見到過的巨款!
足以把房子翻新一遍,給科比拉的兩個哥哥找到合適的妻子。
科比拉滿心期待地看著黛絲,希望能聽到母親的夸獎。
但黛絲在驚喜過后,卻有些慌亂地系上了錢袋,把它塞回到了科比拉手中,用力拉著科比拉的手:“孩子,這錢我不要,你也別在外頭做事了,回來吧、回來!”
科比拉抿了抿嘴唇:“母親,你這是什么意思?”
黛絲不語,只是搖頭。
見兒子并沒有放棄的意思,黛絲抓起錢袋、沖到鄧恩身前,抓著鄧恩的肩膀懇求道:
“大人……您,您能讓我的孩子回來嗎,今天的花銷,我會賠給您的!”
“媽!”科比拉趕忙追過來,拉住黛絲的手腕:“您這是怎么了?隊長、還有大家都對我非常好的啊。”
“我是不會退出小隊的!”
黛絲抿起嘴唇,看著斗志昂揚的科比拉,凹陷的眼窩中頓時流出淚來。
她知道,見識過世面的孩子,已經再也不屬于她了。
當初讓科比拉去羅格鎮,雖然家里湊錢給他買了一把獵刀,但沒有人真的期待他能成為冒險者,只要他能自己在羅格鎮活下去就已經很好很好了。
冒險者、那可是要拼命的啊!
早知道是這樣,她當初就不會讓科比拉出門。
于是她收起錢袋,擦了擦眼淚,又仰頭看著鄧恩:“大人,科比拉是我的第三個孩子,他2歲那年發了高燒,當時他父親干活傷了腰,村子里又沒有馬車,我就只好抱著他去羅格鎮找醫生……”
“那天太陽特別的毒,他在我懷里比陽光還要燙,當時我和他說,孩子啊,如果諸神保佑,讓你活著,你就挺到我走到羅格鎮。”
“你要是挺不住,媽媽就只能把你拋在路邊了,媽媽實在是快要走不動了!”
“媽!”科比拉不滿地拉長了聲音:“您在我隊長面前說這些干什么啊?”
“好,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黛絲抽了抽鼻子:“大人,我能求您一件事嗎?”
“讓我的孩子,活著回來!”
鄧恩心頭一沉,仿佛被一柄大錘敲中。
科比拉攬著黛絲的肩膀,對鄧恩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將她拉到旁邊:
“您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早知道您會對隊長說這些,我還不如不回來呢!”
“您知不知道,像隊長這樣的好人,在羅格鎮有多難得?”
黛絲苦笑一聲:“我寧愿他沒那么好……至少、至少不會讓你……唉……”
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嘆息。
她抓著科比拉的肩膀、不斷撫摸著,然后踮起腳在孩子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記得多回來看看。”
科比拉鬧了一個大紅臉,扭扭捏捏:“媽,那么多人看著呢。”
黛絲送開手:“好了,走吧。”
科比拉心里卻多了些莫名的情緒。
他跟著隊伍離開,三步一轉頭,每一次都能看到黛絲佇立在村口的身影。
直到拐過彎道,那身影被樹干遮蔽。
“隊長,不好意思。”科比拉快步追到鄧恩身邊:“我母親平時不是這樣的。”
鄧恩笑了笑,拍拍科比拉的肩膀:“如果想離開,隨時和我說。”
鄧恩這句話全然出自真心,但科比拉卻會錯了意,一挺胸脯:“我是絕對不會退縮的,放心吧,隊長!”
搖搖頭,鄧恩不再說話,只是無奈一嘆。
距離羅格鎮大約還有1天的路程,一行人沒有再在野外露營,而是趕著夜色回到了鎮子里。
伊芙自然是去了教堂,鄧恩他們則回到旅店歇息,準備第二天一早再去冒險者公會結算任務。
然而第二天剛剛起床,前臺就送來了消息:“鄧恩先生,布蘭登神父請你們立刻趕去教堂。”
鄧恩心里咯噔一聲。
糟糕,布蘭登不會是要算擅自把伊芙帶走這筆賬吧?
但既然已經讓人來傳話,鄧恩也不好不去,于是帶著科比拉與薩卡趕到了教堂。
在教堂門口,鄧恩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組合。
盧萍,還有男爵的管家呂克前后腳從教堂走了出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呂克的臉色極為難看,在見到鄧恩后變得更加難看,轉身大步離開。
盧萍跟在他身后,但卻在路過鄧恩身邊時低聲道:“無論布蘭登叫你干什么,都不要答應,這趟渾水你蹚不起。”
鄧恩微微一怔,感受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等目送兩人的背影離開,鄧恩才走進教堂,看到了守在門口的伊芙。
鄧恩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怎么回事,剛剛呂克過來做什么,布蘭登神父為什么這么急著叫我過來?”
“我也不太清楚。”伊芙小聲走在前面:“不過爺爺的心情似乎非常差,你要小心點。”
鄧恩深吸口氣,跟著伊芙來到了布蘭登書房門口,敲門之后、得到允許,推門走了進去。
布蘭登此刻正伏在桌案上,雙手捏著自己的太陽穴,顯出幾分難以遮掩的疲態,見到鄧恩等人進來,這才直起身子:“你們是剛從綠藻領回來?”
鄧恩坦然道:“是啊。”
“你們就沒發現什么異常?”布蘭登追問。
鄧恩越發覺得疑惑:“你指的是什么?”
布蘭登沒有回答,而是靜靜盯著鄧恩,又撇過小隊成員們的臉,最后又落回到了鄧恩臉上:
“你們,得回綠藻領一趟。”
伊芙皺眉:“爺爺,有話說清楚啊,我們為什么要回去?”
布蘭登嘴角抽了抽:
“……貝爾班騎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