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思勉歷史著作集:呂著中國通史(圖文導讀版)
- 呂思勉著 張國剛導讀
- 3376字
- 2025-05-29 16:59:14
導讀
◎張國剛
中華書局要新版《呂著中國通史》,印刷之前,要我在這里說幾句話,不敢“導讀”,只是談談自己的閱讀感想。
呂思勉(1884—1957),字誠之,江蘇常熟人。出身于書香門第。據說,先生通讀過七遍“二十四史”,他的幾部斷代史,《先秦史》《秦漢史》《兩晉南北朝史》《隋唐五代史》,史料扎實,時有新見,淺近文言與新鮮見解,熔于一爐,后輩讀者,無不欽佩。《呂著中國通史》則與此不同,全書都是白話文,體例內容,也令人耳目一新。
這次出版的《呂著中國通史》分上下兩編。上編是“中國文化史”,從婚姻、族制、政體、階級、財產到教育、語文、學術、宗教,共十八章。大體相當于今日之專門史。下編內容大體是王朝興衰的政治通史,從第十九章《中國民族的由來》講起,到第五十四章《革命途中的中國》結束,也就是說,從傳說時代、夏商周三代,秦漢至于明清,乃至寫到了抗戰時期。八十多年前,它是一部面向大眾的讀物,今日它已經成為經典。那么,這是一部怎樣的經典呢?
包括歷史學在內的中國現代學術經歷了兩個轉變:第一個轉變,引西學入中學,從傳統經史子集的學科體系走出來,引入西方的學科體系。第二個轉變則在今日,我們如何走出“拿來主義”的窠臼,重建中國本土的學科體系。第一個轉變發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新文化運動時代,以梁啟超、王國維、胡適為代表,繼之者有顧頡剛、陳寅恪、傅斯年以及郭沫若、范文瀾、呂振羽等。當然,也包括呂思勉這樣的學者。
新文化運動鼓吹新思想、新觀念、新文明,其進步意義當然是首要的。但是,食洋不化、數典忘祖、教條主義的情況也在所難免,以致出現了陳序經全盤西化、學術上以論帶史的不良傾向。即使是馬克思主義史學,也存在如何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結合起來的重大問題。這就使得歷史學面臨第二個轉變的必要,即如何走出照搬西學,建立自主知識體系、學科體系以及話語體系。
但是,許多年輕的學者在重視引進西學的過程中,卻丟卻了老一代學者的學術功底。因而,他們所進行的學術探索,有兩個方面的缺陷:第一是學科專業劃分很細很窄,乃至“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問題意識上不能夠打通。第二是舊學功底不深,傳統古籍不熟悉,特別是對于基本古籍缺乏深入鉆研。所有這些,恰恰是呂思勉這一代學者所擅長的。呂思勉曾經在晚清參加過鄉試,也在“壬午改制”(1903年設立新學堂)之后,在新式學堂、在東吳大學教過書。新文化運動時,他正當意氣風發之年。因此,呂思勉屬于這樣一代學者,他們接收了新學的洗禮,又保持著濃厚的舊學傳統,類似的學者有陳垣(1880—1961)、馬一浮(1883—1967)、岑仲勉(1886—1961)等。他們比王國維、梁啟超年少十年左右,卻比陳寅恪、錢穆、梁潄溟等年長十歲上下。以上這些人的舊學功底沒有多少區別,可是對于新學的感知卻有深淺的不同。因此,他們留下的著作,往往有一些不那么偏激的平允之論。這就使得它們在我們這個時代,具有了重讀、再讀的意義。
我們舉幾個書中的例子。在談及中國歷史上的政體問題時,呂先生認為,周厲王被逐,宣王未立,周、召二公,共和行政,凡十四年,“主權不屬于一人,和歐洲的貴族政體,最為相像”。還說衛國、魯國也有類似的情況。又說,“至于民主政治,則其遺跡更多了”。然后作者廣引《孟子》《左傳》等古籍,旁及“子產不毀鄉校”等故事,駁斥了“中國自古就是專制”之說(這一點當時錢穆的《國史大綱》也有相同思路),認為這個“抹殺史實”,但是,也不必舉此等民權遺跡等以為“自豪”。(第63—65頁)這一段關于專制與民主的討論,體現出呂先生很熟悉舊籍,又了解新知。他在肯定什么,又似乎在不以為然地否定什么。
我從這段閱讀中悟出了三層意思:第一層,呂先生反對言必稱希臘的崇洋心態,他不認同歐西在制度上強于華夏,他有一種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按照錢穆的說法,就是對于中國歷史有一種溫暖的敬意。第二,我們不必以西人的尺度來規范中國歷史,可以比較,不可以牽強附會,好像我曾經更民主,這種是以西人的標準來與西人比較短長,并不可取。至于第三層意思,我能體會到,在呂先生那個時代,還不能認識到對于中國歷史的獨特性,究竟應該怎樣去解釋;前舉呂先生那種肯定又不肯定的語氣,如謂不可說國人政治能力不及西人,但又說,舉古代民權事跡以“自豪”,“也是可以不必的”(第65頁)。那么,究竟應該怎樣看呢?呂先生給我們留下了懸念和課題,從而啟發著我們,是時候建立中國解釋中國歷史的概念和范式了。
對于中國歷史上的一些爭議問題,呂思勉有自己獨特的看法。
比如,論及王莽改革,呂思勉認為,“他的辦法,頗能綜合儒法兩家,兼顧到平均地權和節制資本兩方面,其規模可稱闊大,思慮亦可謂周詳”。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呢?“但是徒法不能自行”(按,《孟子·離婁上》有“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王莽哪里來的執行力呢?結果就適足以滋亂而已。(第522—523頁)這一段敘述,不僅可見呂思勉的功底,而且見出其思想的深入。他認為,從此之后,凡是宏大遠圖的改革“根本之計”都止步了,滿足于解決當下的問題而已。(第525頁)呂先生的看法,我覺得有道理。可以這樣說,古代除了商鞅變法屬于系統的改革,其他的都是針對具體問題的改進而已。呂先生在書中常有自己的個人觀點,未必與流行看法完全一致,但是,能夠有自己的看法,恰恰是一個歷史家的可貴之處。
有人會說,《呂著中國通史》初版至今,已經約八十年的歷史,這期間,五花八門的理論固然或成明日黃花,不再時髦,但是,考古成就卻有目共睹。比如關于先秦歷史部分,呂思勉的通史又有什么價值呢?
仔細閱讀呂著原文,我們會發現,呂思勉先生對于古書古史十分熟稔,同時,對于新知也有了解,這兩者的結合就是那一代學者獨有的優勢。我們知道,上古時期王位繼承有兄終弟及、父子相繼的不同。呂思勉說,母系社會兄終弟及,父系社會父子相繼。雖然只是一種解釋,但是,言簡意賅,富有啟發。又,20世紀40年代,天下擾攘,士不安居,書中論及古代中國富有天下大同的理想,足以反映出中國文人的博大情懷。此外,在第三十六章論南北朝及第三十八章論隋唐之間,呂先生專列第三十七章,論南北朝隋唐間塞外的形勢,視野開闊,論述精深,足見作者對于中國歷史大勢的熟悉與把握。第四十五章,論及東西兩大文明賴蒙古和平而相聯系,言簡意賅,至今仍有意義。(第616頁)
論及中國文化的發展,呂先生提到正反合的問題。(第591頁)
羅馬帝國的希臘哲學家、數學家普羅克魯斯(410—485)是一位新柏拉圖主義者,他最早提出萬物發展都可分為停留、前進、回復三個階段。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吸收了普羅克魯斯的三段式思想,提出“正”“反”“合”的歷史命題。黑格爾認為,一切發展過程都可分為三個有著有機聯系的階段:其一,事物發展的起點,在原始的“同一”中就潛藏著它的對立面,即所謂“正題”;其二,這一相互矛盾的對立面經歷了否定與分化,即為“反題”;其三則是回歸,“正反”二者的統一,即“合題”。正題為反題所否定,反題又為合題所否定。但合題不是簡單的否定,而是否定之否定或揚棄。我想在這里借用呂先生提到的“正反合”,來談談呂著的意義,對中國歷史認識的意義。
一百年前的新文化運動,引進西學是對于傳統中國學問的否定;一百年之后的今天,我們要在繼續開放的基礎上,開啟中國社會科學、中國歷史學的再出發,實現否定之否定,即所謂“合題”,把正反兩個階段的某些特點或積極因素在新的或更高的基礎上統一起來。“正反合”的“合”是正題(舊學)與反題(新學)的綜合,是“自我與非我”的統一,在中國的傳統上是達到“和”而又超越“和”(有新因素的成長)的境界。總之,舊學不除,新知不來;新知既來,不是取代舊學,也不能取代舊學,因為他山之石也有自身的局限性。因而,以新知提升舊學,以舊學融攝新學,就成為知識的升華之路。比如,中國歷史的解釋框架,經過西學的洗禮之后,我們發現了西學的優長,也發現了其局限性,因此,在回歸傳統、重建中國歷史學解釋框架的過程中,呂思勉這些大家的著作,作為“不中不西之學”(陳寅恪語),會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這是無可懷疑的。
總之,這部《呂著中國通史》是一部獨特的經典,它面向大眾,卻不期而然也面向今日所有關心中國歷史的讀書人、文化人。它以通俗而有個性的筆觸給了我們關于中國歷史的概觀,又啟發我們如何重建自己的歷史學科知識體系,還留給了早期接觸西學新知時中國學者的探索路徑,值得細心品讀。
2024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