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地中海到黃河:希臘化文明與絲綢之路(第三卷)
- 楊巨平總主編 楊巨平等著
- 8069字
- 2025-05-29 16:58:00
導言
一、本卷緣起
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大帝率軍渡過達達尼爾海峽,踏上了亞洲的土地,開始了他雄心勃勃的東方遠征,希臘化時代(公元前334—前30年)由此拉開了序幕。在三個多世紀中,亞歷山大及其繼業者們建立的帝國或王國重構了從愛琴海到興都庫什山脈的廣袤區域內的政治格局,將希臘人與希臘文明帶至時人難以想象的遙遠地區,在東西方文明交融互鑒的歷史進程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本卷所研究的希臘化錢幣就是這個時代的產物。當然,它不過是希臘化時代的諸多遺產之一,但其對后世的影響卻堪稱最為深遠、最為廣泛。
所謂的希臘化錢幣可溯源至馬其頓王國的錢幣,但真正的成型卻在亞歷山大東征及繼業者戰爭期間。后來各希臘化王國雖然自行發行錢幣,但都保持了希臘化王像錢幣的基本特征。就古希臘錢幣體系而言,希臘化王像錢幣可以說是它的最后發展階段,但就其影響而言,它卻是大部分絲路沿線國家錢幣和羅馬錢幣模仿和改造的對象,并由此奠定了世界性貨幣體系主要源頭之一的歷史地位。
1.希臘化錢幣是促進希臘化世界經濟一體化趨勢的重要工具
古代錢幣或稱金屬鑄幣,是一種標準化的貨幣單位。在古代經濟中,充當交換等價物的物品多種多樣,貴金屬、糧食、牲畜、布匹乃至日用品都可以在一時一地成為社會接受的貨幣。但是,錢幣則代表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思路,它是以國家信用為基礎的貴金屬鑄幣,蘊藏的核心理念就是標準化。在商品經濟發達的古代兩河流域,早在烏爾第三王朝時期就已經廣泛使用白銀充當支付媒介,(1)但是巴比倫尼亞的白銀一直都是計重的,無形中使得商品交換的過程環節更多,也更復雜,因此很難用于小宗商品貿易和日常支付之中。相比之下,由古代希臘人發揚光大的金屬制式錢幣具有突出的優勢。它以國家財富作為信用保證,有著統一的重量與兌換體系,在使用過程中無需稱重和校驗成色,可以直接投入到商品交換中,既便捷可靠,又易于儲存。因此,希臘城邦國家發行的錢幣很快被地中海地區接受,甚至傳播到波斯帝國統治的小亞和巴比倫尼亞,為古典時代希臘城邦國家的經濟繁榮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約公元前334年,亞歷山大大帝以個人名義發行了金幣斯塔特,伊蘇斯戰役結束后又發行了銀幣,金銀幣都采用阿提卡幣值標準,希臘化錢幣由此肇始。據估計,從公元前333年到前290年,僅亞歷山大的王室造幣場就打造了6000萬枚四德拉克馬銀幣,6600萬枚德拉克馬銀幣,1200萬枚金斯塔特,按金銀比率1∶10折算,大約相當于9.1萬塔蘭特的白銀以通用貨幣形式流入市場。(2)
希臘化貨幣并非伴隨著軍事征服以強制方式進入當地市場,但是得到了廣泛接受。公元前325年之前,希臘世界仍存在著多種金屬鑄幣體系,到了公元前300年左右,地方造幣急劇減少,很多城市,特別是小亞的城市,放棄了自己的錢幣類型,開始仿造亞歷山大型錢幣。有些城市會同時打造阿提卡標準和地方標準兩種類型的錢幣,這種改變并非為了效忠亞歷山大,而是地方城市希望進入通用貨幣體系以謀求經濟利益。公元前190年之后,很多小亞希臘化城市獲得了獨立的造幣權,但它們仍然統一打造亞歷山大型銀幣,這充分表明希臘化錢幣在這兩百年中得到了廣泛流通。總之,希臘化錢幣繼承了城邦時代錢幣的標準化和便捷性,作為一種新型希臘錢幣廣泛傳播,為促進希臘化世界的經濟一體化趨勢作出了重要貢獻。
2.希臘化錢幣是“希臘化認同”的重要標志
與城邦時代希臘諸城市國家發行的錢幣相比,希臘化錢幣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在本卷中,“希臘化王像錢幣”被視為希臘化錢幣的主要類型和基本特征。它與馬其頓阿基德王朝錢幣一脈相承,但是更突出了王權神化和王朝崇拜的主題。在希臘化錢幣中,國王的側面頭像取代了希臘城邦錢幣正面的神像,錢幣的背面則是王朝創建者的祖先神或者家族保護神,銘文書寫王名的屬格形式,即“某某國王的”,明確了錢幣的發行者是統治國家的君主,錢幣由君主授權發行,體現出王權的威嚴與信用。此外,希臘化王像錢幣大多采用阿提卡重量標準。這一種由王像、神像、王名共同構成的錢幣樣式組合在各個希臘化王國發行流通,形成了一種統一而持久的錢幣風格,錢幣上的三元素可以隨著統治者的更替及其宗教信仰的不同而改變,但是形制、材質以及幣制都基本不變,因此,希臘化錢幣不僅便利了希臘化世界的貿易往來,也成為統治者宣傳統治合法性、表達王權觀念的工具,體現了新的希臘化認同,成為定義“希臘化世界”的標志之一。
3.希臘化錢幣是希臘化時代東西文明交融互鑒研究的標本
希臘化時代是一個世界主義的時代,伴隨著亞歷山大帝國與諸希臘化王國的建立,希臘文明與東地中海區域、小亞、兩河流域、中亞和西北印度等東方之地諸文明的交流融合逐漸深入、擴展。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文明融合進程并沒有隨著希臘化王國的消亡而中止。希臘化時代結束后,無論是掌控地中海世界的羅馬帝國,還是東至中亞、印度,甚至中國新疆和田的絲路沿線廣大地區,都沿用了希臘化錢幣的基本模式,從而成就了以希臘式錢幣為基礎的世界性貨幣格局。
與希臘化時代留存的遺址、藝術品和文獻片段相比,希臘化錢幣數量眾多,體系完備,保存較好,構成了一個穩定而豐富的史料來源。希臘化錢幣上的圖像和銘文反映了當時的政治文化,我們可以由此觀察希臘化世界的王權觀念、君主崇拜乃至重大事件。通過比較希臘化錢幣上的王像、神像和希臘語銘文在隨后的羅馬帝國、帕提亞帝國、貴霜帝國等錢幣上的流變,我們可以推測希臘化文明對于周邊地區的影響程度如何,不同地區如何接納、吸收和調適了希臘化的錢幣類型與背后的政治文化,這些吸收和改變背后又有哪些原因。由此可見,希臘化或希臘式錢幣及其與絲綢之路的關系研究,是我們理解希臘化時代東西文明交融互鑒的一個重要窗口。
二、主要內容
本卷名為《從馬其頓到粟特——希臘化錢幣與絲路錢幣》。我們所說的希臘化錢幣指希臘化時代希臘—馬其頓統治者發行的錢幣,主要包括亞歷山大本人發行的錢幣及希臘化諸王國錢幣,以及中亞的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及由此分化出來的印度—希臘人地方小王國的錢幣。絲路錢幣指張騫通西域之后,由絲路沿線國家非希臘人(當地民族)統治者發行的仿希臘化錢幣或希臘式錢幣,包括帕提亞(公元3世紀中期脫離塞琉古王國)錢幣、貴霜錢幣、薩珊波斯錢幣、粟特錢幣、嚈噠錢幣等。這些國家基本都建立在原來希臘化世界的故地之上,其錢幣在形制、圖像和銘文上深受希臘化錢幣的影響,發行和流通時間從公元前3世紀延續到公元7—8世紀。卷名“從馬其頓到粟特”旨在凸顯兩大類型錢幣先后相繼、一脈相承的時間和空間聯系。作為絲路終端、主導地中海世界的羅馬人的錢幣,事實上也是希臘化錢幣影響的結果。隨著海上絲路的開通,羅馬的錢幣也傳入到印度和中亞,5—6世紀時則大量涌入中亞,甚至在中國西北地區也有流通。所以,羅馬—拜占庭錢幣也屬于絲路錢幣,本卷特設兩章對此加以論述。
為了讓讀者對從希臘化錢幣到絲路錢幣的發展演變過程,以及與絲路錢幣聯系最為緊密的巴克特里亞和印度—希臘人錢幣先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本卷總論收入了楊巨平教授和奧利維爾·波爾多博士的兩篇論文。其后的正文內容基本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由十一個專題研究構成。
楊巨平的論文雖然發表時間較早,但他吸收增補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從歷史學的角度,對希臘化錢幣的起源、形成以及其后在絲綢之路上的流通、演化作了全面的分析,特別是對希臘化錢幣和絲路錢幣作了新的分類,即二者可以在廣義上統稱為希臘式錢幣,但具體可分為希臘化錢幣(希臘人國王發行)、仿希臘化錢幣(非希臘人統治者發行)兩類。后一類錢幣也可視為狹義上的希臘式錢幣。仿希臘化錢幣也有二仿甚至三仿之分。該文重點關注了希臘式錢幣與中國中原王朝錢幣在新疆和田地區的結合,揭示了中華文明有容乃大、為我所用的博大胸懷。
波爾多博士的論文是在他的導師奧斯蒙德·波比拉赫奇教授的指導下獨立完成的。該文從錢幣學角度,以中亞和印度西北部地區的希臘化錢幣為主要研究對象,認為希臘化時代之前,興都庫什山以南就已經存在組織相對完備的銀幣生產體系,流行波斯、印度等多元錢幣。在這樣的背景下,希臘國王們發行的金銀銅幣迅速取代了本地錢幣,其原因令人深思。作者全面介紹了這一地區希臘化錢幣的圖像和銘文特征,錢模與國王譜系的關系,幣面固定符號(花押)的內涵,涉及許多尚待探索的新問題,展示了這一地區希臘化錢幣研究的廣闊空間與難度。
本卷正文分為四編十一章。
第一編(第一、二章)是希臘化錢幣的起源與演變,重點是亞歷山大式王像錢幣的形成。
第一章追根溯源,明確提出馬其頓阿基德王朝錢幣是“希臘化王像錢幣”的重要源頭。馬其頓的王國政治和國王崇拜有別于希臘城邦,政治與宗教影響了馬其頓人對錢幣圖案,即國王形象和保護神的選擇。隨著希臘—馬其頓人的征服,他們又將這種錢幣傳統帶到了東方。亞歷山大發行的四德拉克馬銀幣從重量標準到幣面設計,主要沿用的是阿基德王朝錢幣的傳統。本卷的標題“從馬其頓到粟特”就體現了這一觀點。
在第二章中,作者探討了“王像錢幣”形成過程中亞歷山大及其部將的作用,認為亞歷山大式錢幣在“希臘化王像錢幣”發展歷程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承前”指亞歷山大式錢幣承襲了馬其頓阿基德王朝錢幣的設計理念,“啟后”則強調了以亞歷山大東征為契機,他的繼業者們通過對“亞歷山大式”錢幣的仿造與變革,開創了“希臘化王像錢幣”的新時代。國王頭像取代傳統城邦錢幣正面的神像,是希臘化錢幣最突出的特征,在這個意義上,也可將希臘化錢幣統稱為“王像錢幣”。
第二編(第三、四章)是希臘化王國時期“王像錢幣”的發展。
第三章分別論述了各希臘化王國,尤其是托勒密王國、塞琉古王國錢幣的特點。它們都各有自己的保護神、重量標準和王朝政治特征的反映,但總體上都屬于希臘化錢幣的范疇,是絲路錢幣發展的基礎,尤其是塞琉古王國的錢幣對后來巴克特里亞和帕提亞王國錢幣的影響直接而深遠。在某種意義上,后來的絲路錢幣就是在塞琉古王國錢幣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其中最重要的的二傳手就是從塞琉古王朝獨立出來的巴克特里亞希臘人王國的錢幣。
第四章重點討論了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以及后來的印度—希臘人王國、印度—斯基泰王國、印度—帕提亞王國發行的錢幣。嚴格來說,這四種錢幣確實有著密切的連貫性。但就發行者而言,希臘—巴克特里亞人和印度—希臘人的錢幣由希臘人或其后裔發行,從大的分類看,屬于希臘化錢幣;印度—斯基泰人和印度—帕提亞人的錢幣由當地的非希臘統治者發行,屬于仿希臘化錢幣。后三者同地發行,雖有先后之別,但也有共存之時,因此合為一章,予以分別論述。這些錢幣流行的時間是公元前3世紀末到公元1世紀初,體現出希臘化文化與當地文化逐步混合的趨勢,出現了帶有希臘語—佉盧文雙語銘文的錢幣,錢幣背面也開始刻有印度神像和印度風格的動物圖案。這些錢幣向我們揭示出,隨著希臘化王國的建立和希臘化錢幣的流通,中亞和西北印度地區的政治文化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國王統治的合法性自此與希臘化風格的錢幣結合起來。印度—斯基泰王國、印度—帕提亞王國的統治者是非希臘人,但是他們發行的錢幣仍然可歸屬于“希臘化王像錢幣”類型。王像與變形到無法釋讀的希臘字母組合在一起,意味著希臘化風格的錢幣已經成為古代印度西北部政治傳統的一部分,希臘化時代利用錢幣宣傳王權的理念落地生根。
第三編(第五至九章)是對絲路主要國家錢幣的專題研究,旨在揭示它們與希臘化錢幣的傳承源流關系。巴克特里亞王國和印度—希臘人王國之后,從中國西北地區遷徙而來的游牧民族大月氏在中亞和印度建立了貴霜帝國,游牧文化與原有的希臘化文化、印度文化、波斯文化和地方傳統相互碰撞、融合,推動著新的文化格局的誕生,這種變化也反映到錢幣當中。
第五章梳理了貴霜錢幣的形制、圖像及其整體發展的進程和特點,認為貴霜錢幣的發展演變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立足和立國初期對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印度—希臘人王國、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亞人錢幣的仿制,其中包括對羅馬錢幣影響的接受。第二階段是貴霜錢幣的成型期,主要發生在第三任國王威瑪·卡德菲塞斯時期。可能是出于商貿的考慮,他對銅幣的重量進行了一定的調整,錢幣面值雖然依舊以希臘式錢幣的德拉克馬為單位,但四德拉克馬的重量已經從原來印度希臘化錢幣的9克左右上升到16克左右。為了與之配套,威瑪·卡德菲塞斯還發行了二德拉克馬(8克)和一德拉克馬(4克)兩種較小面額的銅幣。同時,受海上絲綢之路開通所傳入的羅馬金幣的影響,以及當地金礦資源的開采,金幣也在威瑪·卡德菲塞斯時期出現,并成為貴霜帝國時期的主要幣種之一。第三階段是迦膩色伽及其以后,錢幣的重大變化是錢幣上印度、波斯神祇的大量出現,以及銘文由希印雙語變為用希臘字母拼寫的巴克特里亞語。這些地方神祇往往與希臘神祇結合,以新的混合形象出現。總之,從迦膩色伽一世開始,希臘化文化逐漸衰落,瑣羅亞斯德教和印度教的神逐漸成為貴霜錢幣上神祇形象的主流。作者認為貴霜錢幣反映了貴霜帝國中希臘化元素的衰微和地方化的崛起。
第六章專論帕提亞錢幣中的希臘化特征。作者認為,帕提亞人不僅繼承了塞琉古王國的造幣傳統,也繼承了他們通過錢幣傳達王朝政治理念的宣傳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說,帕提亞錢幣整體都可被視作塞琉古文化或者說是希臘化文化的遺產。具體層面上,帕提亞錢幣的制作技術依賴已有的希臘化造幣工藝和基礎設施,呈現出相當高的技術和藝術水準。幣制標準也沿用了塞琉古錢幣體系,材質以銀和銅為主,錢幣重量以阿提卡幣制為基礎。銀幣正面均是國王的頭像或胸像,這是希臘化錢幣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銘文則完全用希臘字母書寫。總之,帕提亞王國自塞琉古王國脫胎而來,帕提亞錢幣也以希臘化錢幣,尤其是塞琉古王國錢幣為基礎。在此基礎上,作者詳細探討了帕提亞錢幣上的國王像、弓箭手圖像、希臘神像以及銘文書寫,并由此得出結論:帕提亞人雖然在錢幣銘文中標明“愛希臘者”,但出于現實政治統治的需要,帕提亞錢幣在延續希臘化傳統的同時也表現出諸多的地方和王國特色。帕提亞錢幣上的“眾王之王”希臘語銘文體現了古波斯政治傳統,是兩河流域及伊朗高原地區對于國王的至高贊譽。這一頭銜也大量出現在印度—斯基泰、印度—帕提亞錢幣上,很可能是受到西鄰帕提亞錢幣的直接影響的結果。貴霜早期的錢幣也延續使用了這一頭銜,我國漢朝時期于闐王國漢佉二體錢上的“眾王之王”頭銜顯然與這些貴霜錢幣有關。
第七章聚焦于薩珊帝國,它繼帕提亞帝國之后統治兩河流域與伊朗高原。作者重點討論了薩珊王室的興起之地波西斯(Persis)的造幣狀況。此地的獨立造幣始自塞琉古王朝統治時期,其形制以塞琉古錢幣為基礎,既有希臘化錢幣的一般特征,又充分彰顯了波斯傳統文化,尤其是瑣羅亞斯德教宗教傳統的特色。此外,波西斯錢幣的圖文有時也受地方政權與其宗主塞琉古—帕提亞帝國政治關系的影響。波西斯地區也是薩珊錢幣的起源地,薩珊錢幣由波西斯錢幣發展而來。隨著帝國勢力的擴張,貴霜沙(薩珊—貴霜)、寄多羅以及嚈噠、粟特等錢幣均受到薩珊錢幣的影響。
第八章討論了早期絲路錢幣研究中的難點——嚈噠錢幣。嚈噠帝國在公元4—6世紀控制了絲綢之路中亞段的大部分以后,一度壟斷了中國與薩珊波斯之間的陸上商貿往來,在利用薩珊波斯的歲貢彌補與中國貿易逆差的同時,也積極參與到絲綢之路的商業網絡當中去。盡管嚈噠帝國缺乏統一的貨幣體系,境內不同地區通常都會發行較個性化的錢幣,但它作為中亞地區的新生政權,也不得不遵循舊有的貨幣慣例,以保障往來交換的順利進行。所以,嚈噠帝國的大部分錢幣具有輾轉傳來的希臘化錢幣元素,在這個意義上,它們也可以被視為對“仿希臘化錢幣”的再改造、再利用,而被列入到絲路希臘式錢幣的范疇。值得注意的是,嚈噠錢幣上所見的希臘化元素并非自己主動模仿的結果。事實上,在薩珊波斯帝國興起以后,中亞地區的外來政權就很少像帕提亞人、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亞人、早期貴霜王朝那樣,有意識地繼承所謂的希臘化錢幣遺產,嚈噠帝國更多的只是將這種經貴霜王朝、薩珊王朝錢幣傳承下來的錢幣類型理所當然地為己所用。但正是這種非自覺的繼承,才真正表明了希臘化錢幣的傳統在中亞和西北印度地區的影響深遠,成為上述地區文化基因的一部分,帶有希臘化錢幣元素的嚈噠錢幣就是最后的極為有力的例證。
第九章對粟特和花剌子模錢幣中的希臘化因素進行了詳盡的分析。粟特地區曾經是塞琉古王國與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的領土,先后受到大月氏—貴霜帝國、薩珊波斯帝國、嚈噠人、突厥和阿拉伯帝國的控制和影響,本地文化與多種外來文化長期并存、融合。粟特諸國錢幣也經歷了從希臘化錢幣、希臘化仿造幣、希臘化仿造幣的再仿造到薩珊波斯式錢幣的演變。公元前3世紀初,粟特各地以亞歷山大錢幣、塞琉古王朝的安條克一世錢幣、希臘—巴克特里亞王國歐泰德姆斯一世錢幣為原型發行地方錢幣。在大月氏—貴霜王朝統治時期,粟特依然延續了希臘式仿造幣傳統。從公元4世紀70年代到公元7世紀初,粟特先后處于薩珊波斯、嚈噠人和突厥人的統治和影響之下,但錢幣依然沿用了希臘式造幣體系,即以阿提卡幣制為基礎打制而成,錢幣正面基本為國王頭像,背面為希臘神,幣值主要有四德拉克馬、德拉克馬、奧波爾等。早期的錢幣上希臘語銘文較為標準且清晰,但后期圖像、字母有些變形甚至難以識別,甚至銘文語言也由地方語取而代之。總體來說,粟特錢幣呈現出承繼與變化并存的錢幣演變特征,是絲綢之路上經濟、地緣政治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見證了絲綢之路上東西方文明在粟特地區的交流與融合。本章的第二節討論了花剌子模(中心地區為今烏茲別克斯坦西北烏爾根奇)錢幣。與花剌子模政治歷史演變相伴隨,錢幣上的文字經歷了從希臘文到希臘文與花剌子模文雙語,由此雙語到花剌子模文,再從花剌子模文向粟特文與花剌子模文雙語的轉變。早期花剌子模錢幣呈現了典型的希臘式特征,采用阿提卡標準,帶有變形的希臘文,正面是國王半身像,并沿用四分之三的比例。盡管花剌子模并非希臘—馬其頓人的直接管轄之地,但能保留、延續使用、仿造希臘式錢幣,也是其影響廣泛深遠的一個佐證。
第四編(第十、十一章)關注與希臘化錢幣和絲綢之路有密切聯系的羅馬—拜占庭錢幣。在貴霜帝國初期,羅馬錢幣就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被羅馬商人帶到印度、中亞。公元4世紀以后,拜占庭金幣通過綠洲絲綢之路也傳到中亞乃至中國,成為絲路錢幣家族的一員。
第十章討論了直接承襲希臘化錢幣要素與特征的羅馬錢幣。本章宏觀與微觀相結合,系統考察了希臘化錢幣在不同時期對羅馬錢幣的影響。第一節將視角轉向共和國時期。當時羅馬人學習希臘化錢幣的形式、圖案,但結合羅馬社會自身的文化特色與需求,在希臘化貨幣制度的基礎上確立了羅馬錢幣的基本類型。第二節關注羅馬帝國時期貨幣的發展。此時羅馬人對希臘化文化的吸收深入到政治思想層面,本節以勝利女神形制在希臘化時期、羅馬帝國初期及至拜占庭時期寓意的發展演變為線索,揭示不同時期貨幣文化的變化規律。
第十一章則跟隨公元5—7世紀拜占庭金幣向東傳播的軌跡,結合當時中亞地區的政治與經濟的發展變化,考察拜占庭金幣在推動中亞的希臘化錢幣傳統延續中所發揮的具體作用。作者指出,正是拜占庭金幣在中亞的大規模仿制與繼續向東傳播,推動了中古初期歐亞大陸上以錢幣為載體的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
附錄部分是希臘化錢幣演變及其影響的圖示。從馬其頓錢幣開始,經過亞歷山大錢幣、繼業者和各希臘化王國錢幣的幾個發展階段,以“王像錢幣”為基本特征的希臘化錢幣得以形成,后來的絲路西線的國家和民族在取代希臘人統治的同時,也接受了這些錢幣,并對其加以改造、利用,仿制甚至再仿制、再改造。但無論如何變化,希臘化錢幣的三大基本要素——王像、保護神和銘文,在阿拉伯人到來之前還大致保留可辨。該圖表選取了各個時期統治者的代表性錢幣,并對其作了詳細的說明,既可以補充正文中錢幣信息的不足,也可提供一個從希臘化錢幣到絲路希臘式錢幣的發展軌跡。
(林 英)
(1)歐陽曉莉:《烏爾第三王朝白銀的貨幣功能探析》,《世界歷史》2016年第5期。
(2)崔麗娜:《定義希臘化世界:亞歷山大型錢幣的出現和傳播》,《全球史評論》2020年第2期,第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