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鬻子 計倪子 於陵子(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
- 張景 張松輝譯注
- 4502字
- 2025-05-29 16:42:31
撰吏五帝三王傳政乙第五
【題解】
關于題目的解釋有兩種。
第一,逢行珪注:“撰,具也。吏者,為政之具也。又,撰,博也。言王者布政施令,其在博求于良吏也。賢者舉之,不賢者不預。言五帝三王政道可以百代傳行者。乙次于甲,以此明政之次也。”按照逢行珪的解釋,題目的斷句應為:“撰吏,五帝三王傳政,乙第五。”撰(xuǎn)吏,選拔官吏。撰,同“選”,選擇,選拔。五帝,說法不一,一說指黃帝、顓頊、帝嚳、堯、舜。一說指伏羲、神農、黃帝、堯、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開國賢君。傳政,可以流傳后世的政治措施。乙,次于甲,以標明政治措施的先后次序。那么翻譯下來就是:“選拔合適的官吏,是五帝三王可以傳之后世的善政。乙編第五。”關于“乙第五”,逢行珪《鬻子·序》說:“遭秦暴亂,書記略盡;《鬻子》雖不預焚燒,編秩由此殘缺。……篇或錯亂,文多遺闕。”意思是,由于秦朝暴亂,《鬻子》雖然未被燒毀,但已經殘缺不全,篇章秩序也已混亂,無法恢復原貌。我們也只能按照殘篇的次序進行譯注與解讀。
第二,鍾肇鵬《鬻子校理·前言》認為:“《四庫提要》說:‘其篇名冗贅,古無此體。’的確是在古書中無此體例。我認為今傳逢注《鬻子》是一本隋唐以前隨手摘錄的抄本。摘抄者案自己所需的節錄摘抄。其中如‘五帝三王’甲、乙第幾等均系抄錄所加,用甲、乙第幾以示區別。……并不是說‘明政’治國的先后次序。”鍾先生認為“撰吏”才是題目,其后的文字為抄錄者所隨意加上去的,所以他把“撰吏五帝三王傳政乙第五”這一題目直接改為“撰吏”。其下各篇題目均如此處理,而且對篇章次序也做了調整。但鍾先生對抄錄者加入的這些文字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雖然鍾先生的推測有道理,但為了保持《鬻子》殘書原貌,我們仍然使用原題目,按照原書篇章次序予以譯注與解讀。
政曰(1):君子不與人謀之(2),則已矣;若與人謀之,則非道無由也(3)。故君子之謀,能必用道,而不能必見受(4);能必忠,而不能必入(5);能必信(6),而不能必見信。君子非人者(7),不出之于辭(8),而施之于行(9)。故非非者行是(10),惡惡者行善(11),而道諭人(12)。
【注釋】
(1)政:指政治典籍。明人宋濂懷疑“政”為人名,是鬻子的弟子:“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記歟?不然,何有稱‘昔者文王有問于鬻子’云?”(《諸子辯》)。
(2)與:參與。人:別人。根據本段文意,這里說的“人”主要指君主。謀之:謀劃治國事務。之,代指國家事務。
(3)非道無由:除了大道就沒有別的辦法。無由,無從,沒有辦法。什么是“道”?見“解讀一”。
(4)必見受:肯定會被別人接受。見,被。見“解讀二”。
(5)必入:肯定會被別人接納。入,接受,接納。
(6)信:誠實。下一句的“信”為信任的意思。
(7)非人者:批評別人的方法。非,批評。
(8)不出之于辭:不表現在言辭上。也即不使用言辭對別人進行直接的指責。不用言辭直接批評別人的目的,見“解讀三”。
(9)而施之于行:而是用自己的行為去糾正對方。也即為對方做出表率。
(10)故非非者行是:所以那些能夠批評錯誤的君子才能做出正確的行為。第一個“非”是批評的意思,第二個“非”是錯誤的意思。是,正確。
(11)惡(wù)惡(è)者行善:討厭惡行的君子才能做出善良的事情。第一個“惡”是討厭的意思,第二個“惡”指惡人、惡行。
(12)諭人:使別人知道,使別人明白。人,《百子全書》本、《鬻子校理》本作“矣”。
【譯文】
政治典籍上說:如果君子不參與別人的國務謀劃,就不用說了;如果參與別人的國務謀劃,那么不遵循大道是行不通的。因此君子在為別人出謀劃策時,肯定能夠遵循大道,然而不能使別人一定接受;肯定能夠竭盡忠心,然而不能使別人一定接納;肯定能夠做到誠實無欺,然而不能使別人一定信任。君子批評別人的方法,不是把批評表現在言辭上,而是通過自己的行為去糾正對方。所以只有那些能夠批評錯誤的君子才能做出正確的行為,討厭惡行的君子才能做出善良的事情,這樣自然而然就能夠使別人明白大道了。
【解讀】
一
《漢書·藝文志》把《鬻子》列為道家,道家自然重道,所以本段說:“若與人謀之,則非道無由也。”“道”是道家思想中的最高概念,也是這一學派被稱為道家的原因所在。那么“道”究竟是什么呢?
數十年來的學界對“道”的解釋有不小分歧,主要觀點有:(一)“道”是精神性的、能夠產生萬物的根源。本派學者據此定道家為唯心主義者。(二)“道”是細微物質性的、能產生萬物的根源。本派學者據此定道家為唯物主義者。(三)以上兩派在承認“道”是產生萬物根源(或物質的或精神的)的同時,也都承認“道”是萬事萬物的規律。由于這些學者賦予“道”可以直接生養萬物的功能,所以這些解釋都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而我們認為,“道”沒有任何神秘性,“道”就是宇宙間所有規律、真理、原則的總稱。
“道”的本義是道路,人們從某地到某地,必須通過某條道路,否則就無法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同樣的道理,包括人在內的萬物要想達到自己的某種目的,必須遵循某種規律、原則,否則就無法成功。于是在詞匯比較貧乏的先秦,思想家們就把道路的“道”拿來作規律、真理、原則等含義來使用。“道”是天地間所有規律、真理的總稱。道家所講的規律同今天所講的規律雖然在概念上一樣,都是指萬物所必須遵循的客觀法則,但在闡述規律的具體內容時,卻有所不同。除了自然、社會規律外,道家還把一些倫理道德、甚至一些與規律相違背的東西也視為規律,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造成的,不必苛求。
二
看到本段講的“故君子之謀,能必用道,而不能必見受;能必忠,而不能必入;能必信,而不能必見信”這一段話,就使我們自然想到《莊子·外物》中的論述:
外物不可必,故龍逢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而曾參悲。
《莊子》說:“身外的事情是自己所無法把握得住的,因此賢臣關龍逢被殺害,比干被剖心,箕子被迫裝瘋賣傻,而奸臣惡來也同樣死于非命,暴君夏桀和商紂也同樣身敗國亡。每一位君主都希望臣下能夠效忠于自己,然而忠心耿耿的臣下未必就能夠得到君主的信任,因此伍子胥被賜死后拋尸江中,萇弘被流放到蜀地后剖腹而死,蜀人把萇弘的血珍藏起來,三年之后這些血化為碧玉。每一位父母都希望子女能夠孝順自己,然而竭盡孝心的兒女未必就能夠得到父母的憐愛,因此孝順的孝己因后母迫害而憂愁至死,曾參因父母虐待而悲哀終身。”
關于“外物不可必”的觀點,我們十分贊成。宋人許棐《樵談》說:“耕堯田者有水慮,耕湯田者有旱憂,耕心田者無憂無慮,日日豐年。”帝堯、商湯都是圣君,然而生活在如此美好的時代,尚且有水旱之憂。既然身外的事情無法把握,我們就去把握身內的事物,也即許棐說的“耕心田”。所謂“耕心田”,無非就是修德、讀書而已。對此,曾國藩也深有體會,他在道光二十四年(1844)八月二十九日《致諸弟》的信中說:
吾人只有進德、修業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悌仁義是也;修業,則詩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則我之尺也,得寸則我之寸也。今日進一分德,便算積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業,又算余了一文錢,德業并增,則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貴,悉由命定,絲毫不能自主。(《曾國藩家書》卷一)
這段話既是經驗之談,更是肺腑之言。我們能夠把握的就是提高自身的修養,至于身外之事,一概付諸命運與機遇,不必放在心里。
三
本段還說:“君子非人者,不出之于辭,而施之于行。”這里說的“人”,根據上下文,主要指君主,我們當然可以把這一批評原則運用到其他人身上。鬻子提醒人們,君子作為臣下,不要用語言去直接批評君主,因為這樣做會引起君主的反感,而是要通過自己的行為去糾正、提醒君主。《論語·憲問》記載: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孔子說:“國家政治清明時,便直言直行;國家政治昏暗時,便行為正直,講話要謙卑,不可太直率。”這可以說是一位飽經政治風霜者的經驗之談。我們今天雖然已經遠離封建制度的嚴酷統治,但在處理人與人、下級與上級關系時,孔子的告誡依然不失其借鑒意義。
至于如何用行動去糾正、提醒君主的錯誤,我們舉兩例。第一例,《呂氏春秋·具備》記載:
宓子賤治亶父,恐魯君之聽讒人,而令己不得行其術也。將辭而行,請近吏二人于魯君,與之俱至于亶父。邑吏皆朝,宓子賤令吏二人書。吏方將書,宓子賤從旁時掣搖其肘;吏書之不善,則宓子賤為之怒。吏甚患之,辭而請歸。宓子賤曰:“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二吏歸報于君,……魯君太息而嘆曰:“宓子以此諫寡人之不肖也。寡人之亂子,而令宓子不得行其術,必數有之矣。微二人,寡人幾過。”遂發所愛,而令之亶父,告宓子曰:“自今以來,亶父非寡人之有也,子之有也。有便于亶父者,子決為之矣。”
魯君委派孔子的弟子宓子賤去治理亶父(又作“單父”,今山東單縣),宓子賤擔心魯君聽信他人讒言,從而干涉、打亂自己治理亶父的計劃,于是在向魯君辭行的時候,請求魯君派兩位親信官員隨自己一起去亶父。到了亶父以后,亶父的官員都來參見,宓子賤就讓那兩位同來的官員書寫文書。兩位官員剛一提筆,宓子賤就從旁邊不停地搖動他們的胳膊。這兩位官員無法把字寫好,宓子賤就為此大發雷霆。兩位官員十分為難,便請求辭官回去。宓子賤說:“你們連字都寫不好,那就趕快回去吧!”兩位官員回去后就把此事匯報給魯君,魯君聽了長嘆一聲,感慨說:“宓子賤是用這個方法來勸諫我呀!我擾亂宓子賤的治理,使他不能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這樣的事情一定有過好多次了。如果沒有你們兩位,我幾乎又要犯錯誤了!”于是就派自己最信任的人到亶父,對宓子賤說:“從今以后,亶父不再屬于我所有了,而是歸您所有了。凡是有利于亶父的事情,您決定了就辦吧!”這就是“掣肘”一詞的由來。
雖然魯君多次干擾宓子賤的治理計劃,但宓子賤并沒有直接批評魯君,而是用自己的行為做出暗示,“而道諭矣”,魯君自然而然也就明白了正確的管理方法。第二例,《史記·高祖本紀》記載:
六年,高祖五日一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太公家令說太公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今高祖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后高祖朝,太公擁彗,迎門卻行。高祖大驚,下扶太公。太公曰:“帝,人主也,奈何以我亂天下法!”于是高祖乃尊太公為太上皇。心善家令言,賜金五百斤。
劉邦即位的第六年,每隔五天就去朝見父親太公一次,見面時,使用的是一般百姓家的父子禮節。太公家令(官名。負責太公家務)就對太公說:“天上沒有兩個太陽,地上沒有兩位君主。如今皇上雖然是您的兒子,但他是千萬民眾的君主;您雖然是皇上的父親,但還屬于臣下。怎么能讓君主拜見臣下呢!這樣做會使皇上失去應有的威嚴和尊貴。”后來高祖再來朝見太公時,太公就拿著掃帚,在門口迎接,然后倒退著行走以示謙恭。高祖見此情景大吃一驚,趕忙下車攙扶著太公。太公解釋說:“皇帝是萬民的君主,怎么能因為我的緣故而破壞天下的綱紀呢!”于是高祖就尊奉太公為太上皇。高祖心里很贊成家令講的這些話,于是就賞賜給他五百斤黃金。
太公家令也沒有直接批評劉邦沒有尊奉太公為太上皇的行為,而是讓太公用自己的具體行為,提醒劉邦用兩全之策妥善地處理好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禮節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