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透過米色窗簾照進魚缸。我躲在假山背后的陰影里，看著人類走近魚缸。

那是個年輕男性，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睡眼惺忪地撒了一把魚食。貴族們立刻蜂擁而上，在水面搶食的樣子優雅又貪婪。

它們會先讓魚食在口中停留一會兒，像是在品嘗某種珍饈美味，然后再優雅地咽下。

“咦？那條清道夫呢？“

他的手指敲擊玻璃，我本能地縮得更深。但瑪麗立刻游向我的藏身處，用尾巴不斷拍打假山，向主人告狀似的。它的動作像是在跳某種詭異的舞蹈，尾鰭展開如同扇面。

“原來在這。“人類的臉貼近玻璃，放大的瞳孔讓我毛骨悚然，“怎么受傷了？“他的聲音透過水體傳來，變得扭曲而怪異。

他當然不會知道答案。在這個魚缸里，正義屬于美麗的魚。人類的眼睛只能看到華麗的色彩和優雅的游姿，看不到水面下的暴政與壓迫。他伸出一根手指，攪動了幾下水面，然后聳聳肩走開了，顯然對這個小小魚缸里的權力斗爭毫無興趣。

接下來的日子形成了一種殘酷的規律：白天我躲在裝飾物的縫隙中，忍受著饑餓；夜晚等貴族們入睡后，我才敢出來覓食。即使如此小心，仍免不了偶爾被發現的厄運。瑪麗似乎以折磨我為樂，它常常假裝睡著，然后突然襲擊正在清理缸壁的我。有一次它甚至聯合其他魚將我逼到加熱棒旁邊，讓我燙傷了腹部。

“你的皮膚像砂紙一樣惡心。“它有一次咬住我的尾鰭時說，“真不明白主人為什么要讓你污染我們的水。“它的呼吸噴在我的鰓蓋上，帶著魚食的腥甜氣味。

我沒有回答。沉默是我最好的盔甲。但在內心深處，一種黑暗的情緒正在滋長——我記起在亞馬遜旱季時，那些因水位下降而困在淺灘的美麗魚種，是如何在太陽下慢慢干癟死亡的。它們的色彩先是變得黯淡，然后鱗片開始脫落，最后眼睛會蒙上一層白色的膜。美麗從來不是生存的保障，只是死亡的序曲。

三周后的一個晚上，魚缸里來了訪客。一個女性人類的臉出現在玻璃外，她的尖叫聲甚至震動了水體，形成一圈圈微小的波紋。

“天哪！這是什么怪物？“她指著正在啃食藻類的我，指甲上涂著和瑪麗一樣鮮紅的顏色，“它看起來像水里的蟑螂！“她的聲音尖銳得讓我的側線器官感到刺痛。

“那是清道夫，專門吃垃圾的。“男主人解釋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不然魚缸會長滿藻類。“

“太惡心了！它讓我起雞皮疙瘩。“女人夸張地搓著手臂，手鐲叮當作響，“就不能養點好看的嗎？比如那種紅白相間的？“她指的是玻璃上貼著的錦鯉貼紙。

我感覺到瑪麗和伯爵游到了靠近那女人的位置，賣弄地展示著它們華美的鰭。瑪麗甚至在水里轉了個圈，讓尾鰭像裙子一樣展開。女人發出贊嘆的聲音，更加襯托出我的丑陋。她的贊美像毒藥一樣滲入水中，滋養著貴族們的傲慢。

“其實...我也覺得這魚有點瘆人。“男主人突然改口，聲音變得討好，“要不我把它放了？聽說清道夫在自然水域也能活。“

“隨便，只要別讓我再看到它。“女人說著后退了一步，好像我隨時會跳出魚缸爬到她身上似的。

這段對話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放生？到自然水域？我殘缺的背鰭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盡管不知道外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但任何地方都比這個美麗的煉獄強。我想起了幼時生活的那條支流，想起了水流拂過背鰭的感覺，想起了可以自由游動的廣闊空間。

第二天，男主人沒有去上班。他拿著一個塑料袋走向魚缸時，我立刻明白了即將發生什么。瑪麗和伯爵幸災樂禍地游動著，它們知道我要被驅逐了。小陽光甚至故意在我面前轉圈，像是在慶祝勝利。

“抱歉了，伙計。“男主人自言自語道，雖然他的語氣里沒有絲毫歉意，“你會更喜歡大自然的。“他的眼鏡片上反射著魚缸的藍光，讓我看不清他的眼睛。

當漁網罩向我時，我沒有掙扎。甚至當瑪麗趁機又咬了一口我的背鰭時，我也只是沉默地忍受。讓它們享受這短暫的勝利吧。我殘缺的背鰭記錄著在這里遭受的一切，而這些記憶將成為我未來生存的燃料。總有一天，這些美麗的魚會明白，生存不是看誰的顏色更鮮艷，而是看誰能忍受更多的痛苦。

塑料袋里的水只有淺淺一層，我的身體不得不扭曲著適應。透過半透明的薄膜，我看到男主人拿起車鑰匙。顛簸、震動、發動機的轟鳴——這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而恐懼。

但恐懼深處，一種野性的希望正在蘇醒。我想起了亞馬遜的急流，想起了渾濁的水中隱藏的無限可能。

在黑暗的塑料袋里，我殘缺的背鰭輕輕顫動。這不僅僅是一個傷口的標記，更是一個承諾——對那些以美麗為傲的生物的承諾。

它們的美麗需要精心飼養的水質，恒定的溫度，特制的魚食。而我，只需要一點點臟水和活下去的意志。

塑料袋突然被提起時，我本能地蜷縮成一團。刺眼的陽光透過薄膜照射進來，在水面上折射出扭曲的光斑。男人的手指在塑料袋外摩挲著，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聲。

“就這兒吧，反正人工湖里什么魚都有。“

一陣天旋地轉后，我感覺到袋口被解開。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緊接著是自由落體般的失重感。我的身體在空中短暫地舒展開來，背鰭的缺口灌滿了風。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有多么干癟瘦弱——在魚缸里的長期饑餓讓我比同齡的清道夫小了整整一圈。

入水的瞬間，世界安靜了。

我沉入一片陌生的水域，比魚缸廣闊千萬倍。陽光透過水面灑下搖曳的光柱，照亮了水中漂浮的微粒。我僵在原地，鰓蓋因為震驚而暫時停止了張合。這里沒有玻璃墻壁，沒有裝飾珊瑚，只有一望無際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