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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深寒常

  • 她謀
  • 南北制糖
  • 3171字
  • 2025-06-25 08:58:52

木芝聽完這一段,第一次嘗試著,直視這個一國之母的眼睛。

江皇后很滿意她的目光。

那里頭有初生的,還未曾被打磨掉的野性。

這恰恰是江皇后最想要的,但大部分貴族女人們身上又最稀缺的東西,它遠比一張完美的皮囊珍貴。

“成為我在后宮的一把刀吧,木芝。”江皇后將那把銅匙遞給她,“就像這香,只聞其味、不見其形,滅人于無影。只要你配合吾,你想要的名利,皆可收入你的囊中。”

木芝微動,很快她轉移目光端坐起身,忍著此時身上的痛,向皇后膝行幾步,匍匐跪拜之后,她抬手接下那根滾燙的鐵匙,五內俱顫。

她道:“小女聽命。”

*

流云卷過淡月。

眾人抬眼望去,潔白的月身似乎殘掛幾絲詭密不清的血色。

宿衛軍沿岸將人客包圍,盔甲磕碰磋磨之后,眾人抿唇擰手,場面一時靜可掉針,只聽得篝火噼啪滅斷,林中烏鴉和猛獸呼嘯。

聞之令人脊寒。

祭江臺內有華帳。

元稹帝在青銅燈苗里嘆息踱步,地上的影子也被這些火苗撕成段段裂帛。

他嘆一口氣,腦中便浮現方才驚險情景一次。

只瞧手邊所擺的香篆方斷,江皇后的鳳鑾也正好行至帳外,他踱步立停:“快請進來!”

步隨金鑾前來的秋元先行掀開帳前帷幕,匍匐回稟:

“娘娘說,帳中還抬來了一人,她受了傷,身帶血氣.....是否能覲見答話,還請陛下示下。”

元稹帝側臉,朝向廷尉正張隨。

馬無故突驚,應在人謀,有人謀害當朝皇后,茲事體大,必要急審其中有關人員,以便拿得蛛絲馬跡,再借機深入查得幕后黑手。

是矣,張隨躬身頷首。

元稹帝尚且配合,大手一揮:“跟皇后說,朕沒關系,把她抬進來。”

片刻,江皇后身影入元稹帝眼內,帷幕后婦人身形搖動,看去孱弱,元稹帝煞為心疼,情急之下不顧君威親手上前為她掀簾,見她眼紅了,隱隱有后怕的淚光,忙擁她入懷。

“今日好險,磐磐,朕啊亦后怕.......”

又低聲說了幾句哄她。

帝后言語切切之間,兩名宦官將木芝一前一后抬至赭紅的帷幕之后,連著木板,一起陳放于地。

簾起風。

絲帷迎風搖動,擦著她的臉龐。

壓抑的咳嗽傳入元稹耳中,帝聞此聲,心里生起憐念。

但他天生怕血,自然也無心情再論,那地上女郎是何風姿。

江皇后一手反撫皇帝因衰老弓起的脊背,給了他此刻堅強的依托。

她輕喝:

“喊的人都來齊了嗎?!”

“都已在門前等候。”

“叫進來!”

隨一陣錯落急切的腳步,陳放在地的木芝,周身落下幾道深淺不一的人影。

她以余光觀察,見手邊女裙曳地,劉玉霖雙手并于膝中垂首,再一轉,便是兩雙布滿塵土的皮靴,他們入內竟然顧不得禮法,不曾脫履。

另有一人著白色足衣。

腳邊青色帶玄的彩衣飄搖,兩足緊閉,謹慎隱在燈火之外的陰翳里。木芝試圖要看清他的樣子,來回答此前內心那道疑問。

不料身后祭江臺突而重重閉門。

“撲通”一聲,將她目光震了回去。

四周緊閉,風滯不動,儼然成了張隨臨時審問諸人的秘地。

帝后入座審視旁觀,張隨踱于幾人之前,先要他們依次說出當時所見,眾人陳述完畢,輪至木芝,她本不想將真實的發現曝于口外,但經過方才在帳上與江皇后一番不算切磋的較量,她知道了。

她的演技尚有缺痕。

“我自小對氣味靈敏,聞得馬槽中的馬草似有異香,不似往日那種味道,心下有些奇怪,但周圍觀之良久,又確實沒有什么其他的異常,就沒敢及時稟給何內司,怕.....怕擾了陛下與娘娘賽馬的興致,一時不表,當意外發生時,我所行全憑腦中意識,已不及思考.......”

張隨與尚書令對望一眼,這倒是新的線索。

“押侍馬奴和馬倉的宦官領頭來。”

二宮人跪在帳中,身上俱是五花大綁,滿嘴怯懦吞吐。

張隨嚴謹問了幾句,提到馬草,那侍馬奴只一味說不知道:“奴才真的是按章辦事,草料都是馬倉司里發過來的,奴才只管喂啊!”

那負責馬倉的黃門突然膝行搶前,梗著脖子含淚嗚咽。

“這馬草,清晨便已被十幾匹吃凈了一批,日頭還涼。奴.....奴見馬兒們無聊,奴便喚底下人牽著放到河邊散跑幾圈。

皇后娘娘的馬,韁繩一刻不曾離奴手,都是奴眼下看著的。

待日頭上來了,奴們送馬回去時,這槽中的馬草已經被底下人續上了,奴倒是沒聞見什么味道,就見那草軟趴趴似侵了水汁,可這片幾日不曾下過雨,天又熱了,草上哪里來的水?”

那人哭聲更大了些,自覺無辜,將頭掰成幾瓣,開始戧地撞頭:“是奴豬狗不如,是奴疏忽蠢笨......求饒奴一命,饒了奴吧.....”

“你這奴才!既有疑問,為何當時不提?!”張隨沉聲,向著地上這攤軟泥發問。

他戰戰兢兢答:“......馬草一貫是太仆寺從地方割收,馬丞們驗過了按車運來,奴只是一個內宮的廄官兒,怎敢置喙......”

“不堪大用!”稹帝不耐,起身指他,嚴厲呵斥,“事關朕的皇后,你膽敢疏忽!”

“張隨!”

“臣在!”

“他們心里無君無忠,舉止外化,便成了這懶惰搪塞!朕不管你之后查到哪兒,背后臟手是誰,但這兩個人,你還是杖斃了吧!”

那二人瞬即癱軟,連哭都哭不響了。

一人眼珠上翻,突然就朝后倒下,眼看砸向半個廢人似的木芝。

一履抬起,頃刻之間已用腳背,墊懸這人頭。

腳底板的灰塵揚在女郎臉上,她似乎被驚住雙目緊閉,兩手用力交握。這人心中暗笑,面上冷著,稍微一推力,那人便歪頭倒砸于地席,讓她躲過一劫......

張隨將木芝與這廄官二人供詞合并,基本可以確定問題出自馬草,喊來遠處等候的廷尉差。

“立取馬廄中馬草裹布留存,記住,布要取不透水不透光的油皮。”

廷尉差才去,張隨又緊張叫回。

“要換身衣服,與馬奴無異。既然這有心之人能在馬草上下功夫,也有能力在事發后毀跡,你到了那處,眼神仔細些,看周圍是否有人形跡可疑。”

廷尉差立即去辦。

之后又差太仆寺正、太仆寺丞一干人等入內,細查問馬草來源。

一時場地腳步紛亂,聲音嘈嘈切切。

至夜深。

這場審問才方告一段落。

有責的都上了鐐,要帶回宮繼續審,那余下的這幾人又該怎么處置?

“磐磐。”元稹帝溫柔隱痛地看向發妻,指著帳子外木芝之處,“她有疑不表,跟那廄官兒一樣,后頭又救你,算是有過有功。”

元稹帝情真意切地握住江皇后的手。

“她是你宮里的女兒,朕想罰她,怕你不高興,朕想賞她,怕沒有你貼切,所以她怎么辦,還是你來定奪,朕不會干涉。”

江皇后先是行禮謝他,將儀容放至最低處。

待元稹帝來扶,她才口吐懇切之言:

“這木女郎才多大?十五歲,妾當時嫁陛下可都十六了。且她說的有理,馬草異香,就算告知何內司,何內司也不會因此來擾妾,本就不能怪她,遑論她還拼死救下妾,若不是她那一撞,妾現下,恐怕也——”

江皇后臉上浮現凄涼之色。

“莫言不吉之語啊......”

元稹帝眼眶青紅交映,似乎為江磐沒說完的后果,怕得要落淚,在帳后背過身去,以袖貼面。

木芝與皇帝接觸甚少。

外界是道他耳軟,不僅如此,他四季都會彈琴傷懷,追憶先賢,求證圣典。

每逢情懷之至便急召近臣入宮,徹夜清談,用佛釋道,以求解開疑問。

木芝心中冷笑連連,同時懷疑:

這對外界看來深情兩不疑的帝后之間,真情究竟還剩下幾分?

其實在帳中,皇后早已先張隨一步提審過她。

她這番說辭便出自皇后監督,是半個皇后手筆。她還告訴木芝:“就說你察而不報,記住,要一字不差。你利用這場意外一箭雙雕,既做了我這里的好人,又免了陛下對你的青眼,吾說了,不僅不跟你算賬,吾還會送你,第一道賞。”

她思索中頭傷泛痛,扭動腰肢轉側一邊,朝外的那只耳朵很快便聽見了,元稹帝親口喚他們這些有功之人進去。

“陳擅,陳澈。”

這二人應聲。

木芝這才得知這狂妄之人,名擅姓陳。

陳擅。

陳氏是洛陽武將世家,祖上太師有開國之功,幾出宰相平定朝政。至這一輩,子弟的文武教化,家訓兵法,早已合二為一,陳氏一族如今能文能武,在朝堂上早已頂起一片不小的天來。

不脫履亦不受罰。

不就是因為這背后的雄厚家底?

方這樣想,木芝又聞得一聲“謝戎”,心下一時又緊又松,呼吸略快不受控制。

期期望去,那人輾轉入帳之間只留給她視線一個清瘦筆挺的背部,裹在寬衣長袍內,面目始終讓她看不真切。

若借用皇后的話,那便是曾有一故人,與這謝戎真有幾分相似。同樣的容顏出眾,堪稱“陌上人如玉”,可卻配不得下文一句“公子世無雙”。

因為他與她一樣,都是爛泥上墻,污穢惡臭里長出根的人。

時隔五年了。

既是曾經同鄉,木芝尚記得他的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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