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叔沒再繼續點評,而是走到排練廳中央,抬頭打了個響指。
“嗡——!”
天花板上一組原本低功率運行的舞臺射燈猛地亮起,功率全開。
熾白刺眼的光束如同探照燈般狠狠砸在深灰色的地膠上,瞬間將整個空曠的排練廳照得纖毫畢現,連空氣中漂浮的灰塵都無所遁形。
強光之下,影叔腳下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影子,反而被壓縮得更加凝練、深邃。
他走到排練廳角落,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堆東西——十二個敞著蓋的塑料桶,桶里盛著粘稠的顏料,赤橙黃綠青藍紫灰粉黑白棕,顏色濃得刺眼,在強光照射下飽和度更是高得嚇人,散發著一股混合的化學氣味。
他轉身,灰白的眼珠釘住林默:“戰場不是畫展。敵人更不是活靶子。”他手指點了點自己太陽穴,又點了點林默,“你那所謂色彩轟炸的戰術,確實很管用,但有時候也不沒有什么太大的用處。怪人,適應力比人類強太多了。”
“它們能頂著強光沖鋒,能在濃霧里嗅出你的位置,能在完全的黑暗之中通過體溫來找出你的位置。你得玩點更臟的,更捉摸不定的。光,才是真正的魔術師。影子不過是它的傀儡。今天最后一項,光影教學。”
他走到顏料桶旁,枯瘦的手指隨意往一桶濃稠的紅色染料里一蘸,再提起時,指尖那抹紅艷得刺目,仿佛剛淬了血。
“看著。”
他腳邊那片凝練如墨的影子邊緣,無聲無息地分出一小縷,像活過來的墨汁,精準地卷上他沾滿紅色的指尖。
那縷影子瞬間被染透,化作一道猩紅的光帶。
影叔抬手,對著排練廳空蕩的中央區域,手指凌空一劃。
“唰——!”
那道猩紅的影子光帶如同蘸飽了顏料的巨筆,狠狠甩在空氣里。
但它并非潑灑,而是精準地在強光照射的地膠上,留下了一道極其銳利、邊緣清晰的紅色長痕。
那紅痕在慘白地膠的襯托下,對比強烈得幾乎灼傷視網膜。
“這是高光。”影叔手指微動,紅色影子筆尖般在長痕最上端極其迅捷地一點、一提,一道更亮、更銳利、仿佛帶著金屬冷光的亮白色短痕瞬間出現在紅色長痕的頂端,如同刀尖的反光。
那一點亮白,讓原本平面的紅痕瞬間有了“凸起”的錯覺,仿佛是一把剛從熔爐抽出的、燒紅的鐵條豎插在地。
沒等林默消化,影叔指尖沾著的朱紅影子再次點出,卻不是畫線。
它在紅色長痕緊挨著下方亮白高光的區域,極其迅捷地一抹——一道極深、極暗,近乎發黑的暗紅區域瞬間出現。
這道暗紅與上方亮白的交界處,形成了一條鋒利如刀刻的“明暗交界線”。
緊接著,紅影并未停頓,沿著暗紅區域向下,顏色迅速變淺、變暖,由深紅過渡到稍淺的紅,再融入地膠原本的灰色——這是暗部的自然退暈。
而在最底部靠近陰影的地方,紅影極其微弱地、仿佛不經意般,帶過一絲旁邊藍色顏料桶的冷調反光,讓這“鐵條”的底部似乎浸在了冰冷的水汽里。
“亮部燙眼,交界線則要,毒。”影叔的聲音像在打磨刀刃,“暗部要沉,反光要冷。懂了?”
他不再看那根憑空出現的“燒紅鐵條”,腳邊主影又是一分,這次卷上了灰色的顏料。那縷染了灰色的影子如同冰冷的毒蛇,貼著地面無聲游走。
它沒有畫任何具象的東西,而是極其流暢地在地膠上拖拽出一道灰色的、邊緣模糊的帶狀色塊。
這色塊并非均勻,從起點到末端,顏色由深灰自然過渡到淺灰,如同月光下流淌的冷霧。
“這是漸變。”影叔手指牽引著那條灰色霧帶,讓它繞過之前紅色“鐵條”的根部,“不是涂墻。是光在走,影在退。”
他手指猛地一壓,灰霧帶在靠近“鐵條”暗部的位置顏色驟然加深,仿佛被那“灼熱”逼退了光,而在遠離的地方,顏色迅速變淺、彌散,如同霧氣被風吹薄。
林默瞳孔微縮。
那根紅色的“鐵條”在灰霧的包裹和漸變映襯下,立體感驟然飆升,仿佛真的半截插在冰冷潮濕的地里,上半截暴露在灼熱的強光下,金屬的質感、冷熱交擊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不再是簡單的顏色變化,而是用光影和色彩模擬出了真實的材質與環境。
“戰場不是畫布,但勝似畫布。你要學會用光當刻刀,用影做底漆,用顏色來下‘毒’。”
他不再局限于地面,目光投向排練廳側面堆疊的廢棄布景板和假山道具。一縷染著黃褐的影子如同靈活的泥鰍,猛地竄上其中一塊斑駁的木板。
“看好了,怎么讓破爛‘活’過來。”
黃褐的影子在木板表面急速游走,并非覆蓋,而是精準地點染、勾勒。
木板上原本一處干裂的疤痕,被土黃影子在疤痕凸起的邊緣狠狠“提亮”,一道亮黃高光瞬間出現。
緊貼高光下方,棕色影子如同最濃的墨汁,狠狠壓出一道極窄、極深的“明暗交界線”,讓那疤痕的凸起感陡增數倍。
疤痕凹陷的底部,黃色影子則染出沉悶的深棕色,并在靠近邊緣處,極其微妙地帶上一絲旁邊灰色冷霧的反射光,仿佛疤痕里積著冰冷的露水。
僅僅幾筆,那塊原本死氣沉沉的木頭疤痕,瞬間變成了飽經風沙侵蝕、在強光下暴曬開裂的巖石質感。
粗糲、干燥、帶著灼人的溫度。
“金屬、石頭、爛泥……光蓋了上去,影子就趴了下來,這樣一來,味道就全變了。”影叔手指一引,又一縷染著亮白的影子如同閃電,撲向角落里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框架。
銀灰影子在金屬框架的棱角最高處,點出針尖般銳利、幾乎要跳出框架的亮白高光。
緊貼高光下方,一道極細、極深的銀灰“交界線”如同蝕刻上去。
框架的轉折面,白色影子迅速由亮變暗,過渡自然。
而在最深凹的背光角落,影叔操控的影子極其詭異地、在那片深灰里點入了一小塊旁邊紅色“鐵條”的刺目反光。
這一點跳躍的、不和諧的紅色反光,讓冰冷的金屬框架瞬間帶上了某種被高溫灼烤過的、危險的氣息。
“反光不是復制,是偷。”影叔盯著那點紅色反光,“偷一點火,偷一點血,塞進影子的肚子里,吐出來就是毒。”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空曠的排練廳中央,那根孤零零的紅色“鐵條”和彌漫的灰色冷霧上。
“現在,藏點‘人’進去。”
腳邊的主影再次蠕動,分出的兩縷影子分別沾上了近乎純黑的顏料和一種臟污的、帶著鐵銹感的暗紅。
沾著純黑影子的那縷,沒有直接畫人形,而是如同最陰險的刺客,悄無聲息地滑入紅色“鐵條”投下的那片狹長、邊緣銳利的黑色投影之中。
它在投影最深、最濃的地方,極其小心地“提”了一下——一道極其微弱、但邊緣異常清晰的、比周圍投影更深的黑色“高光”出現了,形狀隱約像半個緊繃的肩頭輪廓。
緊貼這輪廓下方,影叔用那暗紅的影子,極其吝嗇地在投影的“明暗交界線”位置,點染了指甲蓋大小的一抹污紅,那紅色暗沉粘稠,如同干涸的血跡蹭在陰影邊緣。
這抹污紅與黑色肩頭輪廓的結合,在觀者的余光掃過時,會瞬間拼湊出一個“身披血污、隱于灼熱鐵條陰影下的伏擊者”的恐怖暗示。
它沒有完整形象,只有最致命、最易引發聯想的關鍵特征——代表力量感的肩頭輪廓和代表血腥的紅色。
另一縷沾著臟污暗紅的影子則如同鬼魅,飄進了那片灰色冷霧區域。
它沒有畫實體,而是在霧氣最濃、顏色最深的地方,極其迅捷地拖出一道長長的、邊緣模糊扭曲的紅色拖痕,像是什么沾滿血污的東西被快速拖拽而過,在霧氣中留下的殘像。
這道拖痕的起點沒入更深的道具陰影,終點則消失在霧氣淺淡處,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空間。
“這就是人影,”影叔看著自己用光影和色彩點在強光地膠和廢棄道具上的“伏擊者”與“拖痕”說道,“影子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就是它只露半寸,剩下的,讓敵人用自己的思緒來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