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人類的廝殺驚擾了神靈、還是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與徘徊在并州山區的暖濕氣團相遇，幾聲遙遠的悶雷過后、天空逐漸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以后世的氣候帶劃分，這里應該是屬于溫帶季風氣候、春季干旱多風，但近年來大唐境內普遍多雨，濕潤的氣候滋養了大地、灌溉了農田，使得天下連年豐收、國朝蒸蒸日上。

但于此時的代州左近而言，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卻打亂了所有的節奏，雨水使得山上山下氣溫驟降、道路變得泥濘不堪。

更重要的是它澆滅了雁門關的火，戰至酣處、李篤命令點燃一片山火，本指望那山火能連綿不絕數日、這樣就可以不用重新布防了，可現在李篤不得不帶著殘兵在關城中收拾殘骸、重建防御工事。

雁門關的一切幾乎都被摧毀了，關城、烽燧、武器、和無數的戰士都變成了黑色的焦炭，偶然有陰燃著忽明忽暗的人體輪廓、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李篤往那里踢了幾腳泥土、然后刻意的別過了視線，一邊派人去代州城催促糧食柴草和雨具、一邊考慮有沒有必要投入人力物力緊急修復聯系西陘關的棧道。

失去了棧道的溝通，兩關戰況將不得不從山外轉送，相當于東西陘作為一個完整的作戰體系被割裂成為兩瓣。

繞過關城、眺望山北，烏黑的云層積壓在天空之上，整個世界都變得灰蒙蒙一片，往日依稀可見的馬邑城已經消失在雨幕之中，只有谷地中胡人的大軍仍映照出團團篝火的微光。

“郎君回城療傷吧。”

每個人都在戰爭之中變化成長，薛二身上褪去了許多桀驁之氣，雨淋濕了他渾身上下無數的傷口，滲出的血混雜著雨水一條條向下流淌、將整個人染得像匹紅色條紋的斑馬。

薛二卻毫不在意，仍舊光著膀子像猛獸一樣吸吮著空氣中敵人的氣息、然后做出判斷：

“多少天攻關失敗，胡人士氣大衰，想必今明兩天都沒有能力再組織起像樣的攻勢。”

李篤懶得聽這些廢話，在柳載將新的補給軍械和壯丁轉運上山之前，自己所能做的極限就是對著敵人的方向撒一泡尿、以彰顯大唐男兒雄風，甚至因為身體疲勞和手臂受傷無法扶正的原因可能還撒不遠。

在辛云京所部趕到之前，襲擊牧營的計劃將被再次擱置，因為馬氏的親兵一戰陣亡半數，李篤又一次沒有了足夠的騎兵。

太原以北，百井要隘。

七日前代州發來求援牒文、安邊橫野軍第一次通報敵情，六日前馬邑急報胡人大軍出現在代北谷地，五日前雁門關開戰，自此之后百井通道便戒嚴封閉，日日只有北方紅纓急報往來不停、道雁門關一線戰事危急。

對于這件事的看法和應對，太原的官員與長安一樣、大致分為兩派。

如不知兵的惶恐不安，認為雁門關若失，河東大軍便會孤懸在外、后路艱難，更不說天兵軍主力北上之后、太原城防同樣空虛。

這些人物以太原少尹、北都副留守王冰為主，竭盡全力府將天兵軍留守兵力及太原、忻州州兵集結至百井大營，倒也湊出了數千軍隊，成為太原以北的安全屏障。

只是如此慌亂的調度、使得雁門戰事消息不脛而走，頓時太原城中官兵家眷躁動不安、尋常百姓一日三驚，糧米布絹價格飛漲，惹來極大非議。

此消彼長之下，知兵的官僚逐漸占據上風，這派領袖乃是河東軍節度副使馬季龍，意見也極為簡單：

李篤小子為搏取功勛捏造事實，橫野軍使新近履任、縱敵長驅之后夸大其詞。

因為只要看一眼輿圖上桑干河谷入口左近幽州鎮的駐軍，就可以斷定胡人不可能有大軍攻來，至多是小股騎兵偷襲。

虧那河東道觀察使李篤有臉把紅纓急使像尋常驛騎一樣狂發不止，事后有他好看！

不過偌大百井大營，總有能知道前線實情的明白人物，譬如蒲津鎮守使辛云京。

自家族弟今日飛馬馳入大營，帶來了雁門關一線尸山血海的消息。

辛云京對著輿圖看了許久，最后頹然一嘆、傳親兵送來一些溫熱湯飯。

辛京杲在雁門戰事中本就負傷，又一刻不停縱馬狂奔至百井，身體早就支撐不住、搖搖欲墜，是迫切希望能夠歇息的。

只是飯食都端了過來、仍不見辛云京下令發兵，辛京杲以為是族兄不相信自己，指著御賜儀刀、又掀開衣袍展示身上傷口：

“這事千真萬確！”

“十萬火急，阿兄要速速發兵啊！”

辛云京點點頭又搖搖頭，最終只示意辛京杲：“吃飯，吃過之后好生歇息，我喚軍醫來給你療傷。”

辛京杲拿著木箸的手猛的一抖，不可思議看向自家族兄：

“阿兄不愿發兵？這是為何？！”

“阿兄和李觀察關系不是很好？小弟還是阿兄派去的李觀察身邊！”

“為何此時見死不救？！”

辛京杲口中話音愈發高揚，多日搏殺的無力與此時的憤怒相互交織，摔了木箸、抬腳將眼前的什么飯食踢翻滿地！

“我看過了，兄長有近千精銳、且步騎皆有戰馬，只要抵達前線、我們立刻可以發起反擊！”

“阿兄！為什么不發兵？！”

辛云京也不惱怒辛京杲幾乎貼在身前、噴了自己一臉臭氣，只開口說出實情：“沒有軍令。”

“哈？哈！”

“阿兄你騙鬼去吧！你又不屬于河東節度使麾下，押送物資送到太原送到雁門、哪個不是送？”

辛京杲狂怒地揪住辛云京的衣襟、又立刻松開，指指自家阿兄、再猛扇自己一個巴掌：

“阿兄若是怕擔責任，便給我一百騎兵！”

“李觀察說了，只要有一百騎兵、我們就能偷襲胡人牧營！”

辛云京眼角微跳、卻不為所動：“阿弟，你要分得清我和你才是真正的我們！”

這件事哪里是救或者不救這么簡單！

自家阿耶是左驍衛大將軍，在當前長安政局中雖然迫不得已略有傾向、大致上還能明哲保身。

可如今的晉北是個什么局面？

其一，雁門一旦失守、王忠嗣出塞大軍戰敗無疑，而王忠嗣是太子殿下的人，誰知道李相公到底愿不愿意救援雁門？

其二，就算自己帶兵支援救下了雁門關，此番波及漠南晉北千里之地大戰的頭功也會被代州奪取，王忠嗣和太子殿下那邊是否咽的下這口氣？

稍有不慎、左右不是人，這還沒有考慮幽州鎮方向門戶洞開潛藏著多么兇惡的陰謀詭計。

也沒有考慮桑干河谷地原本人口稠密、村莊遍布，草原大軍開過之后必然十不存一，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你真以為從長安到太原，那無數知兵的重臣名將都不知道雁門危急兇險？”

“他們為何都一口咬定李十一郎和橫野軍的奏報匪夷所思？”

“朝堂上下都不敢說話，我又如何敢動兵北上？”

“一步踏錯我辛家便萬劫不復！阿弟你到底懂不懂？！”

一番話說罷，辛云京脫力般地席地而坐，任由辛京杲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世人為何如此狠心，就眼睜睜看著李觀察、看著前線的將士去死？”

誰曾想這時，有長安八百里紅纓急遞抵達百井：

李相公傳來手書，蒲津鎮守使辛云京轉雁門鎮守使，相應制書印鑒隨后送達。

辛云京一躍而起、眼中盡是不可思議！而辛京杲心中一松、居然徑直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