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雁門關城又有戰鼓聲響徹天際,李篤躺在一團枯草之上久久不愿起身。
太累了,開戰至今李篤帶隊左右輾轉、四處救援,先是西陘關上廝殺整日、然后馬蘭隘小道阻敵一天。
第三天最是夸張,拂曉時分胡人偷襲雁門關險些得手。
李篤匆匆趕去,便看到山上烽火狼煙直沖星漢,箭頭包裹油脂后點燃的火箭不斷地劃著弧線往來彪射于關墻之上,偶然又伴隨一聲驚天動地的石砲轟擊聲音。
這一日的胡人悍不畏死、幾乎布滿了山坡,死戰不退、尸體阻塞了道路,草原的挽歌響徹在群山之間、一整天都沒有停歇。
李篤最后動用左右耳城石砲牛弩轟擊關城,以關城幾乎淪為廢墟的代價才將登城敵兵消滅。
即便如此,胡人聯軍今日的攻勢仍沒有結束。
到入夜時分胡人又夜襲馬蘭隘,那戰火燒透了半邊的夜空,連忙返回的李篤拼掉了半支衛隊、放火燒山,胡人才心有不甘的撤下山去。
戰后清點,辛京杲麾下的衛隊、曹七帶來的鹽戶,還有薛二那農夫出身的助耕隊,仍能起身作戰者不過三四成而已,甚至柳載第一批補充上關城的民夫壯丁、此時也成了老兵。
如此飛一般的折損速度,甚至使這支軍隊沒有在減員達到某個閾值后士氣崩潰,當戰友離去成為家常便飯、老兵們迅速學會了如何迎接死亡。
看著將士們平靜地吃飯,甚至有些病態的互相談笑,李篤咬住干裂的嘴唇、忍住了心中情緒翻滾。
自己已經盡到了責任,今天歇息片刻也無妨,聽天由命吧。
偏偏十八隘口多處烽火臺又燃起狼煙,報告有胡人輕裝小隊翻越群山、進入了代州盆地。
如此一來,不僅村落等百姓聚居點受到威脅,代州城向前線補充物資的后勤道路也不再絕對安全。
這又需要李篤安排兵力清剿。
《孫子兵法》言: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如今李篤處處受制于人,筋疲力竭、大廈將傾。
其實薛嵩提出了一個極其激進的反擊策略,便是突襲胡人的后勤牧營。
中原人對草原胡人總有一種誤解,認為胡人生于荒漠枯原之上、茹毛飲血生長,成軍之后動輒長驅千里,不知饑餓疲憊、所過寸草不生,就像藤壺。
這種誤解在軍事上,便表現為中原王朝的將領普遍不重視胡人的后勤問題,仿佛每每數萬胡人只需要飲日月之精華、不需要糧草輜重。
可實際上,無論是草原游牧的突厥、東北漁獵的靺鞨,煙瘴之地的南詔、高原之上的吐蕃,大軍出動同樣需要糧草先行、無非是形式不同而已,譬如吐蕃的青稞、南詔的稻米、靺鞨的粟麥、突厥的肉奶。
尤其是這北方草原種族食用的肉和奶,宿主皆是活物、仿佛驅趕著就能輕松自在隨軍轉進。
但是且不論戰士們是否能僅僅依靠肉奶保持戰斗力,僅這肉和奶的宿主牛羊馬群,便同樣需要吃喝、需要海量的物資供應。
說回此番奚與契丹聯軍孤軍直入,桑干河谷底地形狹窄、河畔青草不足以支持海量牲畜放牧,補充物資唯有依靠劫掠。
早先聯軍沿桑干河谷地進軍時、搜掠馬邑城外鄉邑時,定是有斬獲的。
可村莊儲物對于大軍消耗而言九牛一毛,能夠滿足軍隊所需、有大宗物資的大城此戰至今反而一個都未陷落。
胡人此行必然物資不足,因此一心想立下不世之功的薛嵩自開戰起就不斷的眺望、審訊俘虜,甚至派出捉生手下山尋找胡人后勤的位置所在。
到第三天胡人猛攻雁門關時,因為調兵規模過于龐大,聯軍牧營的位置終于暴露。
薛嵩便立刻建議李篤主動出擊,只要能攻入牧營之中燒了干草豆料、驅動受驚的畜群踐踏敵營,胡人就將難以為繼。
唯獨襲擊牧營需要騎兵,而李篤已經沒有足夠的騎兵了。
援兵!援兵在哪里?!雁門一線已經血流成河、為何太原方向還沒有派來一兵一卒!
那個北都留守,真是個只知道用美人舔臀的將死廢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想事成,在李篤咒罵的同時、太原方向一支百騎左右的馬隊抵達了代州城,領隊乃是河東軍節度副使馬季龍的衙內馬炫。
馬炫稱有節度副使軍令,要求李篤前來領命。
李篤頓時喜出望外,只要有這百員騎兵,不僅可以嘗試攻擊胡人牧營、還能夠極大的鼓舞我軍士氣!
于是也不管身體的創傷和疲憊,飛馬趕回城池。
只是方才來到刺史官廨門前、便看到柳載被幾名兵將推搡出門,其中為首的人物還連連呵斥李篤:
“哪個不長眼的將馬匹停在此處堵門!看不見那邊拴馬樁?”
柳載見到李篤則大喜過望,連忙上前拽著坐騎韁繩說明情況:“郎君,這馬衙內根本不是援兵!”
“他拿著刺史印鑒和節度副使軍令前來奪權,我和他講前線戰況,他卻說我們夸大軍情!”
“哈?!”
柳載話音落下、李篤的心瞬間沉入谷底,如此要命的時刻,不說增援、竟然來拖后腿?
今生今世、李篤第一次怒極反笑,你馬季龍要奪權為何不帶著河東鎮所有的留守兵馬傾巢而來?哪怕只有一兩千步卒、也能頂上去穩定住雁門防線。
派一百騎兵護送衙內,顯然是既忌憚前線戰況和王忠嗣臨行前的態度,又不甘心錯失如此良機,所以才有如此舉動前來試探、順便讓自家兒子鍍金。
鍍個屁的金!李篤此時若敢移交前線指揮之權,不出半天雁門防線就要土崩瓦解!
沒有時間虛與委蛇,且來都來了,這送上門的一百騎兵也不能放過,至于什么馬家衙內、李篤還真不在乎,區區刺史的兒子、砍了自己都不用抵命!
命衛隊披甲,李篤手提一把長弓便撞進刺史官廨。
有馬氏親兵出面呵斥阻攔,被辛京杲搶先一刀劈死,那馬炫本來在好整以暇對刺史官廨屬員訓話,見狀居然還取出官印軍令、揚聲呵斥:“來者何人?膽敢造反不成?”
李篤抬手一箭,白羽寒光飛速掠過、將馬炫幞頭發簪擊打粉碎,鐵甲衛士蜂擁而上,將驚魂未定的馬衙內牢牢控制。
久戰勇士,應對這種場面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