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蠶蛹的腥氣漫過青石巷，林晚的布鞋底沾滿繅絲廠門口的泥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浸水的棉絮上。十六歲的少女踮腳去夠竹架頂層的繭篩，沸水池騰起的熱氣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順著后頸那道蜈蚣似的傷疤往下淌——那是上個月弟弟用火鉗燙的，結痂處還粘著幾縷繭衣的碎屑。工頭老張的膠鞋碾過她腳背，搪瓷缸里的隔夜茶渣潑在竹筐上，驚飛了梁柱間筑巢的雨燕：“三號鍋的繭衣再不撈干凈，扣你半月工錢！“

竹笊籬探進翻滾的滾水，蒼白的蠶繭在漩渦里沉浮，像無數溺斃的眼球。林晚腫脹的手背鼓起透亮的水泡，昨兒個弟弟打翻的滾粥凝在指甲縫里，混著繭絲黏成灰褐色的痂。蒸汽突然爆開，她踉蹌著撞上繭架，竹篾刺進掌心的瞬間，血珠滴在蠶繭上綻成點點紅梅。隔壁工位的阿香哼著走調的越劇，唱詞被機器的轟鳴絞成碎片：“繭兒命苦絲難盡，抽到斷時方知疼...“酸餿的汗味順著排氣扇的葉片打轉，在潮濕的空氣中織成無形的網。

正午的日頭曬化了柏油路，林晚縮在鍋爐房后的陰溝啃冷饅頭。褲袋里半截粉筆硌著大腿，這是午休時從廠辦偷的——黑板報上“勞動光榮“的標語旁，她添了只困在蛛網里的蜻蜓。鐵門“哐當“一聲被踹開，弟弟林強舉著冰鎮(zhèn)酸梅湯闖進來，嶄新的回力鞋沾著街機廳的煙灰，鞋帶松垮垮拖在地上像兩條死蛇。“阿姐，給我兩塊錢，《街頭霸王》出新角色了。“玻璃瓶壁凝著水珠，涼氣撲在她結著鹽霜的鬢角，林晚盯著弟弟腕上的電子表，表帶下藏著淤青——那是上周弟弟搶她夜校報名費時，被她咬傷的痕跡。

母親沾著魚腥的手突然從背后伸來，指甲縫里嵌著早市刮下的魚鱗：“藏什么？又想買沒用的書本？“圍裙口袋被扯破的瞬間，林晚死死捂住粉筆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燒火棍抽在小腿肚上，舊疤腫成紫茄子，母親的聲音尖利如刀：“賠錢貨還做夢考夜校？明日去相親！王屠戶愿出八千彩禮！“棍頭挑起的火星濺在褪色的工裝褲上，燙出焦黑的洞眼，露出里面縫了七層的補丁。

放工鈴拖著長長的尾音淹沒在蒸汽里，林晚摸到鍋爐房頂的廢料堆。褪色的《初中數學精編》缺了后半本，書頁粘著老鼠屎和繭衣，泛黃的紙角蜷曲如干枯的蝶翼。夕陽把三角函數公式投影在斑駁的磚墻，余弦曲線穿過蛛網，像一串掙破繭房的飛蛾。“已知甲乙兩車相向而行...“她蘸著唾沫在磚面演算，粉筆灰混著煤渣嗆進喉嚨，化作壓抑的咳嗽。樓下突然傳來咒罵，母親舉著燒火棍沖上來，棍頭還沾著早市的魚血：“死丫頭躲這兒偷懶！阿強的英語卷子還沒抄完！“

泛黃的書頁被撕成碎片拋進鍋爐，畢達哥拉斯定理在火舌里蜷成灰燼。林晚撲過去搶回半頁“立體幾何“，燙紅的指尖捏著焦邊，油墨印著的立方體在她掌心發(fā)顫。蒸汽模糊了視線，恍惚間又回到六歲那年的面缸——潮濕的霉味里，她用魚骨在缸壁刻“逃“字，母親正在外間教弟弟打算盤：“一斤餛飩皮賺三分利，三兩蝦仁抵半斤豬肉...“弟弟把算珠撥得噼啪響，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出扭曲的皮影戲。

如意茶樓的吊扇轉得奄奄一息，林晚旗袍下的雙腿粘著藤椅，開衩處露出青紫的傷痕。王屠戶的金牙在暗處發(fā)亮，油手攥著茶杯往她面前推，杯沿沾著醬色的茶垢：“女娃子骨架大，能扛半扇豬肉。“窗外飄來油墩子的香氣，弟弟正在街角買炸年糕，油鍋里騰起的青煙像極了繅絲廠的蒸汽。賬本上歪扭的“林強“二字混在生豬批發(fā)價里，王屠戶突然抓住她手腕，蒜味混著酒氣噴在耳后：“帶你看看新房。“

閣樓鐵門“咣當“合上的瞬間，腌臘肉的腐臭味撲面而來。林晚的后腰硌著竹簽——這是穿繭用的工具，磨尖了能當錐子。王屠戶的皮帶扣刮破旗袍下擺，銅扣上“發(fā)“字沾著豬油的反光。她狠狠扎向那團肥肉，慘叫聲驚飛檐下的麻雀。赤腳逃出巷子時，布鞋陷進陰溝的淤泥，母親舉著燒火棍追出來叫罵：“八千塊都飛了！把你賣到舞廳也賠不起！“巷口的錄像廳正放著《新龍門客棧》，林宛貞飾演的金鑲玉在屏幕上甩著鞭子，鞭梢掃過她映在積水的影子。

夜班的汽笛撕開濃霧，林晚蜷在繭房角落包扎傷口。掌心月牙形的疤映著鍋爐房火光，那是弟弟六歲時用火鉗烙的“印記“。她摸出珍藏的粉筆頭，在裝繭的竹匾背面畫坐標系，拋物線穿過漫天蒸汽，終點指向墻縫里塞著的夜校招生簡章。血漬在“年滿十八歲可報考“的字樣上暈開，像朵畸形的桃花。晨光初現時，她在沸水池邊遇見新來的質檢員陳磊，青年遞來的《會計實務》封皮沾著豆?jié){香，扉頁夾著張便簽：“物料損耗公式在第三章。“

蒸汽模糊了青年的輪廓，林晚忽然想起面缸里那個潮濕的“逃“字。掌心殘留的粉筆灰被汗水浸透，在竹匾上暈染成模糊的翅膀。廠門口褪色的招工啟事在晨風里飄搖，紅紙上“十五歲以上女工“的字跡，像極了當年計生辦貼在巷口的標語。鍋爐房的火光漸弱，第一筐蠶繭入鍋時，她將粉筆頭藏進縫在內衣的暗袋——那里還縫著夜校簡章的碎片，粗糲的紙邊磨著皮膚，像枚隨時會發(fā)芽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