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科頓·馬瑟》:人類的階層
- 天生的標簽:美國種族主義思想的歷史
- (美)伊布拉姆·X.肯迪
- 5015字
- 2025-08-14 14:13:17
清教徒們挺過了冬季的嚴寒,經受了疾病的折磨,學會了與抵制他們的美洲印第安人共處。但這些都比不上1635年那場大颶風對他們殖民地的破壞。1635年8月16日,一場按今日標準大約為三級的颶風席卷大西洋海岸,在詹姆斯敦肆虐并橫穿長島東部。暴風眼掃過普羅維登斯向東進入內陸,把無數大樹像雜草一樣卷起。在這個已經設立7年的馬薩諸塞灣殖民地,颶風在到達大西洋并將驚濤駭浪一直推向新英格蘭海岸之前,像碾壓螞蟻一樣摧毀了英國人的家園。
運送人員和補給的英國大船成了活靶子。水手將“詹姆斯”號(James)停在新罕布什爾海岸邊避風,但一波突如其來的巨大海浪像一把無形的刀切開了船錨和錨索。情急之下,水手猛拉第三根錨索,揚帆返航至相對安全的海域。著名的清教徒牧師理查德·馬瑟在他的日記中寫道,風將新的船帆撕成了“破布”。人們的希望也隨著這些破布消失在海洋中。
船只被颶風裹挾,駛向一塊巨石。似乎一切都結束了。理查德·馬瑟和其他乘客呼求主的拯救。之后馬瑟宣稱,上帝用“他自己施恩的手”引導船只繞過巨石。海面平靜下來。船員匆忙裝上新的船帆。主吹來“一陣大風”,讓船長將船駛出危險地帶。1635年8月17日,破破的“詹姆斯”號到達波士頓。船上一共100名乘客,他們都感謝上帝拯救了自己。理查德·馬瑟將這次拯救視為一種責任,“只要我們活著,就要在上帝面前行事正直”。[1]
作為一名清教徒牧師,理查德·馬瑟行事正直,在遭受英國人迫害15年后他踏上了橫渡大西洋的危險之旅,要在新英格蘭開始全新的生活。在那里,他將要和杰出的牧師朋友約翰·科頓重聚。約翰·科頓在英格蘭波士頓遭受英國人迫害長達20年。1630年,科頓面向新英格蘭各社區的清教創始人進行了告別布道并祝福他們實現神的預言。作為英國國教的異議者,清教徒們相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是一類特別的、更優越的人,而新英格蘭就是他們的以色列,是他們的特殊之地。[2]
大颶風后一周內,理查德·馬瑟被任命為多徹斯特北教堂的牧師,附近就是新波士頓著名的北教堂,約翰·科頓在那里擔任牧師。之后,馬瑟和科頓著手進行一項神圣使命,去創造、表述并捍衛新英格蘭方式。他們既布道講經又撰寫文章,同時也使用自己的權力。他們所做的努力還包括擬寫了殖民地的第一本成人和兒童讀物。馬瑟極有可能引導亨利·鄧斯特(Henry Dunster)在1640年創辦了殖民地時期美國的第一所大學——哈佛大學的前身。鄧斯特按照他們母校劍橋大學的方式設置哈佛的課程,掀起意識形態潮流,而科頓對此并不介意。與劍橋和哈佛的創立者一樣,之后8所殖民地時期大學——威廉瑪麗學院(1693年)、耶魯大學(1701年)、賓夕法尼亞大學(1740年)、普林斯頓大學(1746年)、哥倫比亞大學(1754年)、布朗大學(1764年)、羅格斯大學(1766年)和達特茅斯大學(1769年)——的創立者都將古希臘和拉丁文學視為普遍真理,認為它們值得被記住而不是被批評。英格蘭和新英格蘭希臘圖書館中心都頌揚亞里士多德思想的復興,而中世紀基督教的一些派別卻曾懷疑他威脅教義。[3]
清教徒通過研究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得出了存在人類階層合理性的結論,并且開始相信某些群體比其他群體更優越。亞里士多德認為,古希臘人要比所有非希臘人都優越。清教徒認為自己比美洲印第安人、非洲人甚至英國圣公會教徒都優越,也就是比所有非清教徒都優越。亞里士多德生活在公元前384年到前322年,他編造了氣候理論來論證希臘人的優越性。該理論認為生活在極端炎熱或寒冷氣候下的人在智力、身體、道德上都更低劣,他們長相丑陋,缺乏自由和自我管理的能力。亞里士多德給非洲人貼上了“曬焦的臉”這一標簽,這也是希臘語中“黑人”(Ethiopian)的原意,他還認為蒼白或深色皮膚極其“丑陋”,是極端寒冷或炎熱的氣候造成的。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使希臘的蓄奴行為和對西地中海的統治正常化。亞里士多德認為希臘人生活在不冷不熱的最佳氣候下,是全世界最具天賦的統治者和奴役者。亞里士多德說:“人類分為兩種:主人和奴隸;或者看個人喜好,可以稱其為希臘人和野蠻人,有些人有權發號施令而其他人生而服從。”對他而言,被奴役的人“天生不理智,生活純靠感覺,比如文明世界邊緣的某些部落,或者那些患上癲癇和發瘋之類疾病的人”。[4]
到了基督誕生或者公元紀元之初,羅馬人用亞里士多德的氣候理論為自己的蓄奴行為辯護,不久后,新出現的基督教開始為這些觀點做貢獻。早期基督教神學家認為——這是清教徒在研究亞里士多德之外的研究——上帝規定了人類的階層。在公元1世紀,圣保羅指出了奴隸關系的三層等級——天上的主人(上)、肉身的主人(中)、被奴役者(下)。“作為自由之人蒙召的,就是基督的奴仆,”他在《哥林多前書》(Covinthians)中如此說明,“你們作仆人的,要凡事聽從你肉身的主人,不要只在眼前侍奉,象是討人喜歡的,總要存心誠實敬畏主。”在《加拉太書》(Galatians)3:28的一段重要告誡中,圣保羅將主人和奴隸的靈魂視為平等,因為“在耶穌基督里都成為一了”。
總而言之,種族、宗教和膚色偏見在古代世界就已存在。種族結構——比如歐洲白人、非洲黑人——卻不是,因此種族主義思想也不是。但關鍵在于,種族和種族主義思想的基礎已經形成。平等主義、反種族主義和反奴隸制的基礎也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形成。亞里士多德在雅典的對手阿爾西達馬斯(Alkidamas)曾寫道:“上帝賦予所有人自由,大自然沒有讓任何人成為奴隸。”希羅多德(Herodotus)是古希臘最重要的歷史學家,當他沿著尼羅河向上旅行時發現了努比亞人(Nubians),他認為他們是“最英俊的人”。第一位基督教羅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的顧問拉克坦提烏斯(Lactantius),在4世紀早期宣稱:“上帝創造并激勵人類,希望他們都是公平的,也就是平等的。”4世紀和5世紀的非洲教父圣奧古斯丁堅稱:“無論是誰,出生在什么地方,只要是人類,是理性的人,那么不管在感官上他的體型、膚色、動作、說話方式,或者任何身體機能、本性的某個部分或者性格,無論什么,有多么奇怪,真正的信徒都不要懷疑他也是上帝最初創造的那個人的后裔。”但是,這些反奴隸制和平等主義支持者沒有伴隨亞里士多德和圣保羅來到現代,沒有影響新的哈佛大學教程或新英格蘭尋求為奴隸制及其產生的種族等級辯護的人。[5]
約翰·科頓在1636年草擬了新英格蘭第一部憲法——《摩西之法制》(Moses his judicials),將對正義戰爭中的俘虜和“那些自愿出售自己或者被出售的陌生人”進行奴役的行為合法化。在奴隸制上,新英格蘭模仿了英格蘭的方式。科頓復制了或遠或近的英國同行的政策。1636年,巴巴多斯官員宣布“來到這里被出售的黑人和印第安人應服務終身,除非在這之前有截然不同的約定”。[6]
爆發于1637年的佩科特人戰爭是新英格蘭殖民者和當地原住民之間第一場大型戰爭。威廉·皮爾斯(William Pierce)船長強迫一些原住民戰俘前往“欲望”號(Desire),這是離開英屬北美的第一艘奴隸販賣船。這艘船從尼加拉瓜駛往普羅維登西亞島(Isla de Providencia),那里的“黑人”據說“是……被當作永遠的仆人”。馬薩諸塞總督約翰·溫思羅普(John Winthrop)記錄了皮爾斯船長1638年到達波士頓的歷史性時刻,并且備注了他的船運送的是“鹽、棉花、煙草和黑人”。[7]
第一代清教徒開始將對“黑人”的奴役合理化,這并沒有超出基督教的框架。噩夢般的迫害并不是隨著清教徒的思想穿越大西洋帶到美國的唯一幻象。從1607年到達弗吉尼亞的第一批船只到1635年經歷了大颶風的船只,再到第一艘奴隸販運船,一些美國殖民地的英國殖民者給大洋這邊帶來了清教徒、《圣經》、科學和亞里士多德對奴隸制和人類等級的合理化論證。一些清教徒從西歐及拉丁美洲的新殖民地帶來了認為很多非洲人是低等人的觀點。他們帶來種族主義思想——優先于美國奴隸制的種族主義思想,因為對非洲奴隸制的辯護需求優先于對美國殖民地的辯護需求。
在7世紀阿拉伯穆斯林征服了北非、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部分地區后,幾個世紀以來,基督徒和穆斯林一直在爭奪地中海霸主地位。同時,在撒哈拉沙漠以南,西非的加納王國(700~1200年)、馬里王國(1200~1500年)和桑海王國(1350~1600年)位于利潤豐厚的黃金和鹽的貿易路線的交叉口。這里形成了強大的跨撒哈拉貿易,允許歐洲人通過穆斯林中介獲得西非商品。
加納、馬里和桑海建立了可以與當時世界上任何國家的規模、權力、學術和財富相匹敵的王國。廷巴克圖(Timbuktu)和杰內(Jenne)大學的學者提供了大量獎學金,源源不斷地吸引著大量來自西非地區的學生。桑海發展成為最大的王國。馬里可能是最杰出的王國。14世紀世界上最偉大的旅行家——摩洛哥人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從北非漫游到東歐和東亞,并且在1352年決定去馬里看看。“那個國家非常安全,”他在自己的旅行筆記中驚嘆道,“不管是游客還是居民都無須擔心強盜或施暴者。”[8]
在摩洛哥非斯(Fez)的伊斯蘭知識分子中,伊本·白圖泰是個怪人——一個讓人憎恨的怪人。學者們幾乎都沒有遠離過家門,所以白圖泰的游記威脅到他們自己在描述外國人時紙上談兵的可信度。白圖泰的對手中最有影響力的是突尼斯人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他是當時伊斯蘭世界中學者的中流砥柱。當白圖泰從馬里王國回來時,赫勒敦也恰好來到非斯。“王朝的人(官員)在私底下說他肯定是個騙子”,赫勒敦在1377年著的《歷史緒論》(The Muqaddimah)里這樣寫道,這本書是前近代世界最重要的伊斯蘭教史。赫勒敦之后在《歷史緒論》中對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進行了截然不同的描繪:“一般來說,黑人國家是采用奴隸制的,”赫勒敦猜測道,“因為(黑人)幾乎(在本質上)與人類不同,同時,他們擁有的屬性和那些愚蠢的動物非常相似。”而且“斯拉夫人也是一樣”,這位亞里士多德的門徒這樣認為。赫勒敦沿襲了古希臘和羅馬辯護者的思路,用氣候理論去主張伊斯蘭對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和東歐的斯拉夫人的奴役——這兩個群體只有一個共同的明顯特征:地處偏遠。赫勒敦說:“他們都處在人類環境的偏遠地區,靠近蠻荒之境。”但是,他們的惡劣環境既不是永久的,也不是遺傳的。赫勒敦強調,“黑人”移居到比較涼快的北方后“就會生下膚色逐漸變白的后代”。深色人種在較冷氣候中具有體質趨同的能力。之后,主張文化同化主義者會假設說,文化上低人一等的非洲人生活在適當的歐洲文化環境中,可以或者應該接受歐洲文化。但像赫勒敦這樣最早的身體同化主義者猜想,如果把身體上低人一等的非洲人放到合適的寒冷環境,他們可以或者應該與歐洲人的身體特點趨同:變為白皮膚和直發。[9]
伊本·赫勒敦不僅打算將非洲人貶為低人一等的,而且想要貶低所有不同長相的非洲人和斯拉夫人,而穆斯林把他們都作為奴隸進行交易。非但如此,他還加深了種族主義思想的概念基礎。在15世紀即將來臨之際,赫勒敦幫助鞏固了社會同化主義思想和“環境使非洲人低人一等”這一種族主義觀點的基礎。奴役者要做的僅僅是停止用氣候理論去論證斯拉夫的奴隸制及其低等性,并且將這個理論應用聚焦到非洲人上,作為對深色人種的種族主義態度的補充。
當時有一種關于黑人的奴役理論已在流傳,該理論源自《創世記》9:18—29,其觀點為“黑人是諾亞的兒子含的子孫,他們被挑出來成為黑人是因為諾亞的詛咒,這也導致了含的膚色和上帝對他子孫處以奴隸制的懲罰”,赫勒敦如此解釋。這一“含的詛咒”理論的來源要從偉大的波斯學者泰伯里(Tabari,838—923)回溯到伊斯蘭和希伯來源頭。詛咒理論認為上帝詛咒非洲人膚色永遠為丑陋的黑色、永受奴役。作為一個嚴格的氣候理論者,赫勒敦拋棄了“含的詛咒”這一“愚蠢的故事”。[10]
盡管詛咒理論明顯支持黑人低等的觀點,但這個理論就像中世紀一位未當選的政客。穆斯林和基督徒中的奴役者基本不相信詛咒理論:他們奴役了太多閃和雅弗的非黑人后裔,而閃和雅弗是含的兄弟,他們可沒有受到詛咒。但中世紀的詛咒理論者為種族隔離主義思想和黑人基因低人一等的種族主義觀點打下了基礎。運用“含的詛咒”理論為單獨奴役黑人進行辯護的轉變在那時即將發生。一旦這一轉變發生,沒有影響力的詛咒理論就會獲得影響力,而種族主義思想就真正形成了。[11]
注釋
[1]Richard Mather,Journal of Richard Mather:1635,His Life and Death,1670(Boston:D.Clapp,1850),27—28;“Great New England Hurricane of 1635 Even Worse Than Thought,” Associated Press,November 21,2006.
[2]Kenneth Silverman,The Life and Times of Cotton Mather(New York:Harper and Row,1984),3—4.
[3]Samuel Eliot Morison,The Founding of Harvard College(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242—243;Richard Mather et al.,The Whole Booke of Psalmes Faithfully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Metre(Cambridge,MA:S. Daye,1640);John Cotton,Spiritual Milk for Boston Babes in Either England(Boston:S.G.,for Hezekiah Usher,1656);Christopher J.Lucas,American Higher Education:A History,2nd ed.(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6),109—110;Frederick Rudolph,Curriculum:A History of the American Undergraduate Course of Study Since 1636(San Francisco:Jossey-Bass,1977),29—30.
[4]Francisco Bethencourt,Racisms:From the Crusades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3),3,13—15;David Goldenberg,“Racism,Color Symbolism,and Color Prejudice,” in The Origins of Racism in the West,ed. Miriam Eliav-Feldon,Benjamin Isaac,and Joseph Ziegler(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88—92;Aristotle,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Ernest Barker,The Politics of Aristotle(Oxford:Clarendon Press,1946),91253b;Peter Garnsey,Ideas of Slavery from Aristotle to Augustine(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114.
[5]Hugh Thomas,The Slave Trade:The Story of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1440—1870(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97),27,30;Garnsey,Ideas of Slavery from Aristotle to Augustine,75,79.
[6]Alden T.Vaughan,Roots of American Racism:Essays on the Colonial Experienc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157. Unless otherwise noted,emphasis is in original.
[7]Joseph R.Washington,Anti-Blackness in English Religion,1500—1800(New York:E.Mellen Press,1984),232—235;Vaughan,Roots of American Racism,157,177—179;Lorenzo J.Greene,The Negro in Colonial New England,1620—1776(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2),15—17;Craig Steven Wilder,Ebony & Ivy:Race,Slavery,and the Troubled History of America’s Universities(New York:Bloomsbury Press),29.
[8]John G.Jackson,Introduction to African Civilizations(Secaucus,NJ:Citadel Press,1970),196—231;Curtis A.Keim,Mislaking Africa:Curiosilies and Invenlions of the American Mind,3rd ed.(Boulder:Westview Press,2014),38;Adrian Cole and Stephen Ortega,The Thinking Past:Questions and Problems in World History to 1750,instructor’s e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370—371.
[9]Ross E.Dunn,The Adventures of Ibn Battuta,a Muslim Traveler of the Fourteenth Century(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315—316.
[10]Ibn Khaldūn,Franz Rosenthal,and N.J.Dawood,The Muqaddimah:An Introduction to History,Bollingen Series(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9),11,57—61,117;Gary Taylor,Buying Whiteness:Race,Culture,and Identity from Columbus to Hip Hop,Signs of Race(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222—223.
[11]Thomas,Slave Trade,3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