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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導論

朱廣新[1]

我國具有悠久的成文法傳統,從公元前536年鄭國執政,子產“鑄刑書于鼎”,至《大清律例》,2000多年間,成文法綿延不絕,無比發達。20世紀以來,在此種歷久彌堅的成文法傳統影響下,尋求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中國人,在法制變革上,將編纂現代意義的法典當作法治建設的首要目標。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制定統一的民法成為民事立法的重要任務,然而,兩次民法制定工作(史稱第一、第二次民法典編纂)皆未獲得什么成果。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改革開放的歷史新時期,民事立法適應現實需求逐步發展起來。在這個極其重要的歷史拐點,民法典編纂再次被提起,并迅疾進入實施中。自此以后的30余年間,編纂民法典成為民法學人常談常新的話題和學術研究的常規對象。但是,直到2014年10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編纂民法典”的重大決定,民法典才真正憑借2017年3月頒布的民法總則邁出堅實而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第一步。

總體而言,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民事立法與民法典編纂在學術研究方面呈現出明顯的階段性、漸進性發展特征,這些特征在很大程度上與經濟社會轉型性立法普遍具有的特點相契合。

一 第三次民法典編纂與民法通則的制定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使全黨工作的著重點和全國人民的注意力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由此拉開帷幕,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法制建設方針隨之確立起來。立法尤其是有關經濟發展的民商事立法,自此進入快車道。[2]1978年底,擔任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的陶希晉同志寫給中共中央一封信,向中央建議不要制定民法典。中共中央將這封信轉到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喬木同志將信件交給法學研究所,所領導再交給民法經濟法研究室。王家福教授組織研究室全體同志對這封信提出的建議及其理由進行了研究、討論,大家一致認為這封信的建議是錯誤的,中國絕對不能沒有自己的民法典。在經過慎重考慮和認真研究之后,決定向中央寫一個研究報告,提出相反的建議,此即《關于制定民法典的研究報告》。研究報告經胡喬木院長上報中共中央,中央領導同志作了批示。按照批示,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立即啟動民法典起草工作。1979年11月,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成立了由楊秀峰同志任組長、陶希晉同志任副組長的民法起草中心小組(通稱“民法起草小組”),從全國調集了一批民法學者和實務部門的民法專家,開始了新中國第三次民法起草。[3]以民法制定為中心的民法學研究也由此被激發出來。1980年,王家福、蘇慶和夏淑華撰文指出:“我國已經進入新的歷史時期。實現四個現代化已成為新時期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體現時代要求、反映人民愿望的現代化建設的宏偉事業,十分緊迫地把制定民法的任務提到了我們黨和國家的面前。”該文對制定民法的客觀必要性,民法的主要內容(如民法的任務和基本原則、民事權利的主體、民法的適用范圍和時效、財產的所有等),制定民法應該注意的原則等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4]呼吁盡快制定民法一時成為民法研究的熱點。[5]

1980年至1982年5月,民法草案從一稿起草到四稿。1982年6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決定,終止民法典起草工作,先審議頒布一些社會急需的民事單行法律,待條件具備時再制定民法典。婚姻法(1980)、經濟合同法(1981)、商標法(1982)、專利法(1984)、繼承法(1985)等單行民事法律先后制定出來。梁慧星教授多年后對此評價道:“現在看來,當時如果真的制定了一部民法典,則該民法典必定主要參考蘇聯和東歐民法,不可能符合改革開放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要求。”[6]

歷史地看,第三次民法典編纂的夭折與一個重要的學術研究背景不無關系,即自1979年開始持續達7年之久的民法與經濟法爭論。1979年8月7—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邀請北京地區法律院系的學者召開“民法與經濟法問題學術座談會”,會上形成“大經濟法觀點”與“大民法觀點”兩種對立看法。爭論的關鍵問題是,企業之間的經濟關系究竟由民法還是經濟法調整,即經濟合同法究竟屬于民法還是屬于經濟法。持大經濟法觀點者主張取消民法而由經濟法替代。這種觀點影響到人們對民法的正確認識,甚至影響到民法研究者對民法的信心。更為甚者,有些人主張把民法的一部分劃入經濟法,使傳統的民法體系陷于凌亂或范圍減縮。這種理論在整個法學界占據重要地位,對民法形成較大沖擊,使民法學界陷入近乎消沉的境地。[7]民法相對于經濟法的此種弱勢地位,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在學術論文的產出量對比上。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雖然民法制定是立法重點之一,但是從學術論文產出上看,似乎更多的學者熱衷于研究經濟法問題,與民法制定相關的民法學論文少之又少。但是,深入分析也可以發現,經濟法學術論文的研究動機或目的,有些純粹是為經濟法爭地盤,而一些主要由民法學者撰寫的論文,則是想通過界定經濟法的范圍而間接論證民法的必要性及其范圍[8]。由于我國法學把調整對象作為部門法劃分的主要依據,學者們通常多從調整對象方面分析論證民法或經濟法的正當性與存在范圍。譬如,有學者從分析各種經濟關系的性質入手認為,民法只能調整與價值規律的直接作用相聯系,具有當事人雙方自主平等以及等價有償特點的商品經濟關系;而基于國家組織經濟的職能所產生的經濟關系,包括計劃管理關系和經濟合同關系等,應該由經濟法調整;社會主義新型勞動關系則由勞動法調整。公民個人生活資料的繼承關系和某些人身關系也屬民法調整的范圍。[9]

1984年10月20日,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在《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明確提出: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是在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是實現我國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這一重大政策決定徹底扭轉了民法在民法、經濟法之爭中的弱勢地位[10],民法學研究以及民事立法由此發生重大變遷。其實,1980年10月17日,國務院就頒布《關于開展和保護社會主義競爭的暫行規定》,要求各級政府和主管部門“要學會掌握經濟規律,利用價格、稅收、信貸、利率等經濟杠桿,制定必要的經濟法規,指導競爭的健康發展”。但是,人們對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之間的關系,仍無法形成確定的認識。所以,十二屆三中全會提出的“實行計劃經濟同運用價值規律、發展商品經濟,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統一的,把它們對立起來是錯誤的”,“只有充分發展商品經濟,才能把經濟真正搞活,促使各個企業提高效率,靈活經營,靈敏地適應復雜多變的社會需求,而這是單純依靠行政手段和指令性計劃所不能做到的”,極大地解放了包括民法經濟法學者的法學思想,民法學者再次燃起呼吁制定民法的熱情。

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體制改革為民事立法提出許多新課題,現實迫切需要制定一批像票據、破產、保險之類的單行法規。從立法體系的角度看,制定民法典也非常必要。民事活動中的代理、時效、法律行為等都不宜以單行法規的形式加以規定,但它們在經濟生活中又是必不可少的。有單行民事法規而無民法典,就會顯得有目無綱、雜亂無章,不利于立法的系統化。而且單行法規規定過多,仍不免掛一漏萬,在法律調整中留下許多空白點。有些學者因此建議,以蘇聯民事立法的經驗教訓為鑒,我國民事立法應該有一個總體設計,在制定單行法規的同時,盡快頒行民法典,從而少走彎路,真正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事立法體系。[11]

1985年4月9—14日,中國法學會民法學經濟法學研究會在江蘇省蘇州市召開成立大會。與會人員認為,民法是調整商品經濟關系的基本法。通過經濟體制改革,我國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關系將會獲得很大發展,平等、自愿、等價有償原則是調整商品交換關系的基本原則,民法是最適合體現這種基本原則的法律形式。我國先后制定了經濟合同法、專利法、繼承法等重要法律,立法工作有了很大進展。當前急需就民法的制定作出通盤設計和規劃,加快民法的制定和頒布。1985年7月,全國人大法工委會同最高人民法院和一些法律專家經過反復調查研究,廣泛征求法律專家、中央有關部門、各地方以及法律院系、研究單位的意見,參考國外有關法律資料,在1982年民法草案(四稿)的基礎上起草民法通則草案。同年8月15日,草擬出民法通則(征求意見稿)并印發部分單位征求意見,之后修改形成民法通則(草案),并于同年11月提請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三次會議進行初審。同年12月4—11日,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和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召開了《民法通則(草案)》座談會。1986年2月民法通則(草案)修改稿再次印發部分單位征求意見。[12]

1986年4月12日,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通過民法通則。有人認為它“就是指民事法律規范的通用準則”,“實際上就是我國的第一部社會主義的調整民事活動和民事關系的基本大法”,“它填補了我國法律體系中民事立法的空白”。[13]它以基本法的形式肯定了民法在我國法律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它把我國法律體系中民事基本法的空白補上去了,使我國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并為制定一部較為完善的新的民法典奠定了基礎[14]。它“在相當程度上起到了統一認識的作用”[15],“標志著我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民法的確立”[16]。但是,學者們也清醒地認識到,“《民法通則》還不是完整的民法典,它仍亟待單行法去補充”。[17]民事立法仍然任重道遠。

民法通則頒布后的幾年里,如何理解、解釋這部法律,成為學術研究的重點。

二 合同法與第四次民法典編纂

我國的改革開放是一場追求強國富民的自我革命,舊經濟體制及與其相關的觀念、制度的解體、破除與消滅,與新的經濟體制及觀念、制度、體系的承認、確立與完善,始終處于激烈碰撞、斗爭中。隨著改革開放的逐步推進,計劃經濟體制與商品經濟體制所形成的新舊利益格局的沖突和摩擦日益加劇,至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我國經濟體制改革與對外開放實踐遭遇嚴重困境,在理論上面臨被從根本上否定的危險。1989年后,一些實質上主張計劃經濟的人甚至想以各種借口否定民法通則。

1991年4月5日,在民法通則頒布五周年之際,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邀請首都從事民事立法、司法及民法教學、研究的學者專家以“民法通則的回顧與展望”為主題召開了座談會。與會人員在充分認識、肯定民法通則的價值、意義和重大作用之時,亦清楚地認識到我國民事立法相對于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所存在的諸多缺陷,并由此提出制定完備的民法典已相當必要。[18]如謝懷栻教授提出,我國的民法仍處于一種分散的狀態。民法通則過于簡單,合同法一分為三,而且已經過時。婚姻法也過于簡單。現在正在擬定關于收養和“婚姻管理”的條例,正在著手修訂經濟合同法,但工作都不理想。如此下去,我國民事立法勢必將長期陷于分散零亂的狀態。有些重要問題,如債法總則、物權特別是抵押權問題等仍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因此,希望立法者改變過去“立法宜粗不宜細”的指導思想,考慮制定一部完備的、真正解決問題的民法。像民法通則這樣看起來似乎面面俱到,而用起來處處捉襟見肘的法律,通過四年多的實踐,足以使我們明白,法律是不能“宜粗不宜細”的。再如楊振山教授認為,加速制定我國民法典已勢在必行,原因為:一是民法通則的形式和規范不能充分展現民法的價值;二是司法實踐及經濟實踐都需要完整而統一的民法典,零散的單行法規一方面容易發生矛盾,另一方面容易產生漏洞;三是商品經濟需要統一的市場,也需要統一的法典來規范;四是民法所保護的人身關系內容非常豐富,民法通則的規定尚需進一步充實;五是民法典是集約性立法,它能使各個單行法規進一步得到協調;六是通過民法典的制定,可以更好地向全國人民普及民法知識,也可以促進民法學的研究更進一步深入。

顯而易見,民法通則不是抑制了民法學者編纂民法典的夢想和追求,而是在夯實民法地位之后強化了民法學者制定統一民法典的共識。相比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第三次民法典編纂,十多年的民事法律實踐與法學研究已使民法學者對于民法典編纂在思想認識上發生了深刻變化,與民法典相關的學術研究已呈現出應當制定民法典與如何制定民法典相互交織的新格局。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的明確化,為民法典研究格局的形成更是施加了強大的推動力。

1992年1月18日至2月21日,鄧小平先后赴武昌、深圳、珠海和上海視察,沿途發表了重要談話(史稱“鄧小平南方談話”),并作出諸多重要論斷,如“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等[19]。“鄧小平南方談話”標志著我國改革進入加快發展的新階段。[20]1992年10月召開的黨的第十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明確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也就是要使市場在社會主義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使經濟活動遵循價值規律的要求,適應供求關系的變化;通過價格杠桿和競爭機制的功能,把資源配置到效益較好的環節中去,并給企業以壓力和動力,實現優勝劣汰;運用市場對各種經濟信號反應比較靈敏的優點,促進生產和需求的及時協調。

改革開放以來的民事立法,主要以經濟建設為基本驅動力,經濟改革的方向、目標、范圍直接決定著民事立法的規劃、信心和廣度。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種改革目標模式的提出,徹底解決了困擾人們多年的如何處理計劃與市場之間關系的難題,消除了人們關于市場經濟發展的種種思想顧慮,為改革開放確立了十分明確的發展方向。這對民事立法及與此相關的法學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許多民法學者自此開始對民法典編纂作更為深入、廣泛的思考。

立法是在認識既往人類行為規律性的基礎上對未來人類行為加以預見并進行規制的認識活動,必以一定的認識論作指導。從法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瑞士民法典看,每一部民法典都以一定的認識論為基礎,這種認識論反映在民法典的條文或立法技術中。經過一個多世紀的考驗,立法中的絕對主義和不可知論皆已被證偽,德國民法典和瑞士民法典所持的認識論相對比較合理。以辯證唯物主義為重要內容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我國未來民法典的認識論基礎。辯證唯物主義以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關系為內容的認識論,與作為德國民法典和瑞士民法典基礎的康德認識論十分接近。基于人類認識能力的至上性,應制定盡可能多的預料未來人類行為并加以規制的民法典。基于人類認識能力的非至上性,未來制定的民法典必須保持開放性結構,合理地將立法權授予司法者,使綿延的司法過程成為短暫的立法過程之邏輯延伸,以司法者的認識能力補立法者認識能力之不足。因此,若承認辯證唯物主義為我國未來民法典的認識論基礎,對未來民法典的涵蓋范圍、法律淵源、體制設計等問題的處理就獲得了明確指針。現實的教訓已告訴我們,我國的民事立法不能再采取“宜粗不宜細”的立法方式,而必須制定嚴格規則主義風格的縝密的法典。同時,又必須承認民法典不可能包羅萬象,把立法者不能預見的問題交由經精心選擇的其他有權機關依嚴格的程序處理,使民法典同時具有一定的自由裁量主義的風格。[21]

自由選擇、自由競爭是市場經濟的本質要求。意思自治是民法的核心原則。有學者對市場經濟下如何理解和落實意思自治原則進行了深入分析。私法所奉行的意思自治對個人才智的激發、人類文明的演進所起的積極作用,以市場經濟為主體的國家經濟建設和法制建設所取得的成功經驗,清楚地告訴我們:實行市場經濟機制、強化以意思自治為核心的私法系統,是政府正確解決市場與計劃的關系,在經濟政策和法律制度中的兩個必然選擇。因此,研究意思自治與市場經濟的本質聯系及互動關系,認清意思自治的實施現狀與市場經濟所要求的實施程度之差距,探求擴大意思自治的合理途徑以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控制意思自治實施的度,以防個人主義的泛濫,這是現代經濟發展擺在每一個法律學者面前亟待研討和解決的重大課題。權利本位是意思自治的基礎。進一步強化權利本位,徹底拋棄義務本位觀,應完善民事權利立法體系,建立以民法典為核心,公司法、票據法、證券法、信托法等民事特別法為補充的民事立法體系勢在必行。[22]

有學者以社會轉型為視角對民法在我國現代社會中的意義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如下看法:隨著市場導向改革的全面展開和深入進行,中國社會面臨著一個全面的轉型時期,即由“熟人社會”邁向“陌生人社會”。在陌生人之間,法律的作用達到最高程度。因此,當代中國社會已經越發需要民法,需要法典化的民法。作為滿足當代中國需要并促進社會變革和發展的民法典,負有特殊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文化使命。經濟使命是,為中國的經濟活動提供良好的制度框架和活動準則,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政治使命是,促進中國民主政治的發展和法治國的實現。社會文化使命是,通過民法典的頒布,促進中國市民社會的締造,促進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的轉型,實現新的社會整合。中國民法的法典化是中國走向繁榮的必由之路,是實現中國現代化的基本出發點。[23]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不僅在經濟領域引發了一場深刻革命,而且對我國民法經濟法體系也必將帶來一場觀念與制度的巨大更新。有學者對此進行了系統思考。如謝懷栻教授認為,進行民法經濟法領域的改革,正如經濟體制的改革一樣,這種改革不是對原有體制(體系)的細枝末節的修補,而是一種根本性變革,只有掌握這一點,才能使我國的民法經濟法體系,真正從計劃經濟的框框里轉變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制下,起到法律保障經濟體制改革、促進經濟體制改革和經濟建設的作用。原則上,在民法經濟法領域,不應該再從所有制方面去肯定或否定某一經濟主體的法律人格,而應該只從法律形式上去區分主體,即只要具備法律規定的要件,就承認其有進入市場并在市場中活動的民事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每個主體擁有明確的產權;每個主體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各經濟主體之間維持自主、平等、互利、公平的關系及合作與競爭的關系。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形成、存在和發展,要建立一系列具體制度。必須加速制定公司法,完善民法通則中關于合伙的規定,完善關于企業登記的規定。隨著企業法的建立,要完善破產法。要把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國家所有權改造為市場經濟體制下的國家產權,即包括所有權、股權(股東權)、債權、知識產權等在內的復合的“產權”。應該完善法人制度,使法人(其中主要是企業法人)享有完全的產權。應制定一部適用于全國性統一市場的合同法。[24]

另有類似研究認為:區分公法與私法是建立市場經濟法律體系的前提,當前強調公私法的區分,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應區分作為公權者的國家與作為所有者的國家;要堅決摒棄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相適應的陳舊理論和觀念,如關于國有企業財產權的傳統理論,蘇聯現代經濟法學派代表人物拉普捷夫的經濟法理論等。建立市場經濟法律體系應貫徹如下基本原則:財產所有權一體保護、合同自由、自己責任、公平競爭、經濟民主、誠實信用、保護弱者、維護社會正義、違法行為法定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體系主要由民商法、經濟法和社會法三大部門構成。從總體上說,我國民事立法過于簡單,缺乏應有的可操作性,不能很好地適應市場經濟發展的需要,亟須進一步完善。最理想的方案是組織力量制定一部完整的民法典,但短期內很難完成。為盡快使民事立法適應市場經濟發展的要求,可以在現行的民法通則的基礎上先分別制定物權法或財產法、債權法或合同法。合同法是債法中最核心的部分。如果債法一時難以制定出來,可以先行制定一部完整的合同法。[25]

制定一部統一的合同法顯然已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合同法之所以成為最為迫切的民事立法目標,根本原因在于:為滿足改革開放不同階段的發展需要,我國于1981年、1985年、1987年先后制定了經濟合同法、涉外經濟合同法、技術合同法,合同法領域由此形成“三法割據”局面。這種市場分割的合同法格局明顯不利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發展。因此,制定統一的合同法,結束“三法鼎立”局面,為市場經濟確立統一的交易規則,成為民事立法的迫切任務。

1993年,經濟合同法修訂[26]后不久,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召開了一個專家研討會。與會專家一致認為起草統一合同法的條件已經具備,建議由專家學者承擔起草工作并委托部分專家先提出一個立法方案。1993年10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邀請江平教授、梁慧星研究員等研究、擬定統一合同法立法方案。這次會議產生的立法方案包括立法指導思想、調整范圍及與其他法律的關系、基本結構及起草提要、起草的技術性要求。上述立法方案經由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在一定范圍內征求意見后,又于1994年1月邀請全國十多個單位的專家學者對立法方案進行了更加充分的論證,并在12個單位之間進行了起草工作分工。12個單位的專家學者依照立法方案分別起草各自負責的章節。1994年11月,各單位起草的合同法條文及立法理由匯總,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委托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梁慧星、張廣興、傅靜坤三人統稿,完成合同法建議草案,并于1995年1月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1995年4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邀請北京地區的專家學者與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工作者對合同法建議草案進行討論和論證。在這次會議上,與會人員充分肯定了建議草案的基本內容,并逐章逐條進行了討論,對若干具體制度、條文乃至概念、用語提出了意見,由此形成包括四十二章511條的合同法(試擬稿)。合同法(試擬稿)為合同法草案打下堅實基礎。《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的起草》一文對制定統一合同法的緣由、過程及爭議問題進行了詳細的總結。[27]經過6年多的努力,合同法于1999年3月15日頒布,并于同年10月1日施行。該部法律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發展提供了明確的法律依據,其成功極大地增強了制定民法典的信心。

在合同法制定期間,一些多年來一直致力于物權法研究的學者,對如何科學地制定物權法而進行深入研究。在財產公有制下,民法學界對物權法在觀念及具體制度上皆缺乏深入理解和深刻認識,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對應否承認物權概念存在嚴重分歧,相比于合同法,物權法研究一直顯得比較薄弱。[28]產權清晰是市場經濟發展的前提條件。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為物權法立法與研究同樣注入強大發展動力。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不論是經營行為還是一般生活行為,都會經常涉及物權的取得與喪失,所以物權是時刻處于變動之中的。物權立法當然應該將物權變動當作立法的重點內容之一。然而,在確定物權立法中的物權變動的規范時,首先應該考慮的問題之一,就是物權變動的原因與結果之間的關系。對這一問題的探討不僅有著重要的理論意義,而且有著十分重要的實踐意義。根據物權變動及其原因之間的復雜關系,應該在我國物權法的基本規則中建立區分原則。《物權變動的原因與結果的區分原則》對此進行了系統分析。[29]文章提出的觀點大大提升了人們對物權法的深入理解,并為物權法制定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2007年頒布的物權法第15條對區分原則作出了明確規定。

1998年1月13日,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王漢斌邀請5位民法教授(江平、王家福、梁慧星、王保樹、王利明)參加民法典起草座談。5位教授一致認為起草民法典的條件已經具備,王漢斌副委員長遂決定恢復民法典起草工作,并委托9位學者專家組成民法起草工作小組,負責起草民法典草案和物權法草案。1998年3月25—27日,召開了民法起草工作小組第一次會議,議定“三步走”的規劃:第一步,制定統一合同法,實現交易規則的完善、統一和與國際接軌;第二步,從1998年起,用4—5年的時間制定物權法,實現財產歸屬關系基本規則的完善、統一和與國際接軌;第三步,在2010年前制定民法典,最終建立完善的法律體系。[30]這次會議專門討論了梁慧星教授預先擬定的《中國物權法立法方案(草案)》。民法起草工作小組在討論此立法方案之后作出決定:委托梁慧星教授負責按照該方案起草一部物權法草案。1999年3月,梁慧星負責的物權法立法研究課題組完成《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并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制定中國物權法的若干問題》一文,對《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所涉及的基本問題進行了闡述。[31]1999年4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在北京召開物權法草案專家討論會,討論梁慧星負責的《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2001年5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起草完成物權法草案內部稿,同年底正式提出物權法草案。2002年1月下旬,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將物權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印發部分單位征求意見。按照原計劃應當在2002年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在2003年提交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通過。

再次提出民法典編纂后,如何編纂民法典成為一個重要話題,就此很快形成三種編纂思路。一是“松散式、聯邦式”思路,這一思路的基本觀點是:將現行民法通則、合同法、擔保法、繼承法、婚姻法及正在起草的物權法匯編在一起即可,無須具有嚴格的邏輯關系,也無須要求完整的規范體系。二是理想主義思路,這一思路的總體特征是:將以法國民法典為代表的法學階梯體系與以荷蘭民法典和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為代表的新潘德克頓體系糅合起來,按照序編、第一編(下設分編)、第二編(下設分編)、附編的四層級結構編纂民法典。編的設計反映了對民法調整對象的理解,分編的設計反映了德國民法典創立的潘德克頓體系在21世紀的新發展,序編和附編的設置主要參考了拉丁美洲國家的民法典。徐國棟教授所著《民法典草案的基本結構——以民法的調整對象理論為中心》對這種理想主義思路進行了詳細闡述。[32]三是現實主義思路,這一思路的基本主張是:從中國的實際出發,以德國式五編制和我國民法通則為基礎,適應20世紀社會生活的新發展,借鑒20世紀制定的新民法典的立法經驗。梁慧星教授對上述三種編纂思路進行了批評分析和具體闡述。[33]

然而,隨后發生的一件大事,使“分步走”的民法立法進程受到強大沖擊。2001年11月10日,在多哈舉行的世貿組織第四次部長級會議審議并批準中國加入世貿組織(WTO),一個月后(12月11日),我國正式成為世貿組織成員。從此,我國改革開放深度融入全球化進程。[34]針對加入世貿組織的新情況,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李鵬要求2002年完成民法典草案并經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一次。第四次民法典編纂由此拉開序幕。2002年1月1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召開民法典起草工作會議。6位學者專家接受委托,分頭起草民法典各編的條文草案。2002年4月16—1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召開民法典草案討論會,討論各位受托人負責起草的各編條文草案。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在各受托人負責起草的各編草案基礎上,花費五個月時間形成了九編制的民法典草案(九月稿)。然而,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隨后卻出人意料地將民法典草案(九月稿)中的“合同編”、“親屬編”、“繼承編”、“知識產權編”草案廢棄,而將現行合同法、婚姻法、收養法、繼承法原封不動地編入,從而形成“匯編式”的民法典草案。2002年12月23日,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一次會議審議民法草案。該草案隨后公開征求意見,在民法學界引起軒然大波,批評聲遠遠多于贊美聲。2004年6月,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變更立法計劃,擱置民法典草案的審議修改工作,恢復物權法草案的修改、審議。[35]第四次民法典編纂由此戛然而止。不過,雖然此次民法典編纂持續時間很短,但它卻掀起了民法典編纂的爭議巨浪。

2002年民法典草案爭論最大、最迫切需要解決的是有關民法草案體例的問題,爭論主要集中在:知識產權和涉外民事關系的法律適用要不要編入民法草案;人格權和債法總則要不要在民法草案中獨立成編。[36]

2003年,法學期刊《政法論壇》推出江平、梁慧星、楊振山、王利明等法學家關于民法典編纂的爭論文章,在學界引起強烈反響。江平教授認為,我們應當制定一部開放型的民法典,而不是封閉型的民法典。民法典如果成為一個封閉體系就充滿著危險,因為社會經濟生活是非常活躍的,它不應當受法律的束縛和阻礙,法律應當給它更大的未來空間和余地。一部開放型的民法典應當表現為主體地位和資格、民事權利、民事活動及民事責任方面法律規定的開放。但是,一部開放型的民法典應當如何制定呢?江平教授并未言明,只是認為“英美法在這一點上是更為可取的”。[37]由于民法典主要是一種成文法,江平教授的上述意見被理解為“松散式、聯邦式”民法典編纂思路。梁慧星教授指出,民法典草案是原封不動地將現行法編入,是徹底的松散式和匯編式的,與人民所期望的民法典差距甚大。中國應當制定一部具有邏輯性和體系性的民法典。100年前,前人已經替我們作出了選擇,在歷經百年所形成的法律傳統面前,任何立法者和學者都是渺小的。取消“債權”概念和“債權總則編”的理由站不住腳。人格權不應單獨設編,基本理由在于人格權的特殊本質。[38]楊振山教授認為,我國當前的民法法典化已經難以逃脫德國民法典的概念體系,因為我們既有立法及各種教科書對此已經加以接受。無論是五編制、七編制、十編制還是別的體制,關鍵要看內容的恰當性及其內在的邏輯性,各部分之間能否互相說明與貫通。民法典編纂必須堅持民事權利配置的開放性原則,切不可因追求大而全而使民法典趨于封閉。民法典規定人格權的目的不僅僅在于宣示,更重要的在于保護,將何種行為定為侵權以及對侵權如何進行私法救濟才是重心。將對人格權予以宣示性規定或限制每種具體人格權的內容作為一編,且不說其是否存在可以與人分離進行規定的邏輯問題,只就其必要性和可行性而言,都值得認真思考。[39]王利明教授認為,體系化與系統化是民法典的內在要求。僅適用個別、局部性民事關系的,或常會發生改變的,或處于公法與私法交叉地帶的,或具有很強技術性、程序性的,均應由單行法加以規定。我國民法典應采納德國潘德克頓模式,以法律關系的要素來構建總則,以法律關系的內容即民事權利來展開分則。分則包括人格權、親屬法、繼承法、物權、債權總則、合同法的一般規定及侵權責任編。[40]

對于民法草案應否設立人格權編,有持反對意見者認為[41]:這表面看來僅僅是一個立法體系安排問題,但實質上涉及人格權的性質認定,而恰恰在這一問題上既有觀念和理論存在諸多謬誤。德國民法之所以對人格權僅設保護性規范而不設賦權性規范,原因在于,人格權是一種應當由基本法(憲法)直接規定的權利,民法可以“分解”這種權利并加以具體保護,但民法不是“創設”這種權利的上帝。早期各國民法典未對人格及人格權作出正面的賦權性規定,而僅僅作出概括的或者具體的保護性規定,并非緣于對人格保護的“忽略”。對它們作“重物輕人”的指責,是不能成立的。在這些民法典的編纂者看來,對自然人人格的普遍確認是整個近代法律制度的基礎和起點;而人格權,或者為一種自然權利,或者為一種法定權利,根本不是來源于民法的授予,人格權的地位高于民事權利,民法的任務僅在于用產生損害賠償之債的方式對之予以私法領域的法律保護。事實上,在奉行權利法定主義的國家,就人格權在民法典中的安排問題,立法者不得不面臨兩個無法逾越的障礙。一個是技術上的障礙,即整體意義的人格權在性質上等同于自然人的法律人格本身,而人格的享有是自然人取得民法上之財產權和身份權的前提,作為前提性的權利與作為結果性的權利顯然非屬同類,豈可并列?另一個是常識性觀念上的障礙,即生命權、自由權等人格權利涉及自然人全面社會生存之根本,豈可由僅僅規范私人生活關系的民法賦予?歸根結底,可以斷言,正是人格權固有的憲法性質,阻卻了各國民法典編纂者對人格權作出正面的賦權性規定并將之獨立成編的任何企圖。民法草案將人格權與物權、債權、親屬權加以并列,表面上突出了對人格權的保護,實質上使人格權降格減等,使其從憲法權利徹底淪落為由民法創設的民事權利。正確的做法應當是在民法典“自然人”一章中專設“自然人人格保護”一節,從“保護”之角度出發而非從“設權”之角度出發,對一般人格權與各具體人格權作出規定。

但是,另有觀點認為,我國民法典制定中的人的倫理價值保護制度的構建問題,絕不是簡單的“應該規定在哪里”的問題。如何在法律上看待人的倫理價值與人的關系,才是這個問題的核心。對此的不同認識,直接決定著民法的制度選擇。而這個認識既根源于歷史的傳統,也受制于社會的發展。在我國民法典的制定中,基于現代社會生活中人格價值的擴張以及支配之需要,也基于我國人文主義傳統之欠缺,以倫理價值內在化為理論基礎的近代民法的人格保護體例并不可取。將人的倫理價值外在化,視其為權利的客體,建立獨立、統一的人格權概念及其制度,應是我國民法典唯一的選擇。[42]

關于民法典編制的體制,有學者提出另外一種理想主義思路:我國民法典應主要以荷蘭民法典為龜鑒,設編時原則上應以“總則—分則”作為構造模式,以滿足邏輯體系的要求,但同時應維護民法內在體系的意義脈絡。以“提取公因式”的邏輯構造方法作為體系化的基本工具,對民法具體制度進行層層提煉,抽去傳統總則中的法律行為、權利客體和訴訟時效等內容,在財產法中單獨設總則予以規定,余留下來的內容設“小總則”規定;同時,應有所創拓,在首尾之間依次設人法、親屬法、繼承法,以實現由主體到客體不留痕跡的鏈式過渡。申言之,就是建構一個小總則—人法—親屬法—繼承法—財產法的有別于德國民法典的五編制體系。[43]

有學者認為,能否制定一部代表21世紀潮流和發展趨勢的中國民法典,依賴于我們對未來中國民法典品性的定位。現代民法不僅是調整市場經濟的基本法,更主要是通過對市場經濟的調整來促進社會的進步、推動人的發展的法律,是一部維護人權、解放人性的法律,是建設民主政治與法治國家的法制基礎。認為人法在前、物法在后,及人法內容多于物法才是體現了人文主義精神的民法典[44],是對民法品性的極大誤解,民法中的財產法本身就是人法。正如獲取財富并不是人們的目的,而是滿足人們追求幸福這一人性要求的手段一樣,民法對商品經濟的調整也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目的是通過對商品經濟關系的調整,使人的才能得以充分發揮,使人們在自由與必然的統一中實現自我、發現自我、確認自我。民法典應該在促進社會進步和人的發展、建設法治國家這樣的高度上進行構建。[45]

有學者認為,圍繞我國民法典形式體系設計發生的激烈論爭,主要針對“民法典是否需要設置總則”這一重大的問題。所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之爭,甚至“人文主義”與“物文主義”之爭,實際上可稱為“總則派”與“反總則派”之爭。德國民法典總則的形成是一種邏輯思維方法及立法技術運用的必然結果,其本身并不包含任何價值判斷。身份權的獨立所導致的“人法”的分裂,物權與債權的區分所導致的“物法”的分裂,以及法律關系一般理論的創制對法典體系結構的影響,是該法典設置總則的技術原因。理論界對潘德克頓體系“重物輕人”的批評,混淆了羅馬法與近代民法中“人法”及“身份”的不同概念。鑒于民法典總則的體制價值和制度整合功能,中國民法典應當設置總則編。[46]

民法典編纂不能走法律匯編之路,很快成為民法學界的共識。但是,中國民法的法典化也面臨一種挑戰,即“去法典化”或“解法典化”的觀念及立法現實對“法典化”的沖擊[47]。這向我國民法典編纂提出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處理民法典與一些民事單行法、特別法之間的關系。有學者認為,民法體系化應統籌安排民法典和單行法各自應規定的內容。一般來說,民法典是對各種民事活動的基本的、普遍適用的規則所作的規定,民法典規定市民社會生活中的基本規則,它在整個國家民事立法體系中屬于最普通、最基礎的民事立法。那些技術性很強的,僅僅適用于個別的、局部性民事關系的規則不應當由民法典規定,而應當由單行法來解決。[48]幾年后,有學者對各國民法典與特別民法的處理關系作出分析之后,對我國民法典如何處理與特別法的關系提出比較合理的建議。[49]

第四次民法典編纂于2004年宣告失敗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迅疾恢復物權法草案的修改與審議。2005年6月26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第三次審議物權法草案,并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北京大學法理學教授鞏獻田于2005年8月12日發表的《一部違背憲法和背離社會主義基本原則的物權法草案》的公開信,雖然延緩、拉長了物權法草案的審議過程,但十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于2007年3月16日高票表決通過了物權法。

物權法頒布后,民事立法迅速轉向侵權法的制定。如何制定侵權法,一時間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有學者認為,我國的侵權行為立法,對德國法現行的以1900年民法典為基礎、經由司法實踐發展起來的侵權法框架進行零敲碎打式的跟進,顯然不太妥當。立基于現代侵權法理念,擺脫德國法因“路徑依賴”等而形成的不必要的交叉與繁復,進行制度的整合與創新應當是有益的嘗試。就侵權法歸責體系而言,忽視歸責基礎變遷的思想性根基,局限于現行規定而形成的表達,除了易陷于膚淺之外,也會使得變遷了的思想難以發揮指導功能,從而可能發生方向性偏離。鑒于我國私法實踐的歷史尚短,基于比較法資料來進行制度性反思就顯得十分必要,對他國實踐的考察,可展現歷史的縱深感,有助于把握現代法的脈動。近代民法上的過錯責任原則包含“有過錯就有責任”和“沒有過錯就沒有責任”兩個層面。近代以來,“沒有過錯就沒有責任”原則逐漸被廢棄,代之而起的是風險責任原則。風險責任以風險領域理論為基礎,根據一定的標準判斷風險發生于哪一個責任相關者的生活領域之內,進而確定無過錯所致損害的分配。劃定風險領域的考量因素包括利益獲取、風險開啟與維持、信賴保護、損害分散可能性、自我保護可能性等。現代侵權法歸責二元體系由過錯歸責和風險歸責構成,風險責任可涵蓋現行的危險責任、交往安全義務中的無過錯責任、公平責任等所有無過錯致害責任。風險責任立法可采用一般條款加類型立法的模式。[50]

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二次會議于2009年12月26日審議通過侵權責任法。2010年10月28日,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七次會議通過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至此,我國民事立法在“成熟一個、制定一個”的立法原則指導下,經過30余年的不懈努力,最終形成由民法通則、物權法、合同法、侵權責任法、婚姻法、繼承法、涉外民事關系法律適用法及眾多司法解釋構成的民事法律規范體系。

2011年3月1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吳邦國同志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作全國人大常委會工作報告時莊嚴宣布,一個立足中國國情和實際、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集中體現黨和人民意志的,以憲法為統帥,以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等多個法律部門的法律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與自治條例、單行條例等三個層次的法律規范構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2011年10月27日,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白皮書,宣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

三 第五次民法典編纂與民法總則

編纂一部民法典是我國民事立法的主旋律和幾代民法學者的民法夢,立法機關在近半個世紀里曾為此奮斗過四次。本來,按照原初的民事立法構想,依實際需求先后分別制定各種民事單行法只是民事立法的第一步,民事立法的終極目標是,制定一部體系完整的民法典。[51]然而,在民法典尚未編纂的情況下,立法機關卻宣布我國法律體系已經形成。這一決定令民法學界感到十分意外。已沉寂一些時日的民法典編纂問題再次成為學術研究和學說會議的熱門主題。[52]2014年10月23日,黨的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編纂民法典”。第五次民法典編纂由此正式啟動。2015年3月8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張德江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所作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報告》提出,“抓緊研究啟動民法典編纂工作”。2015年3月20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召開民法典編纂工作協調小組會議,正式啟動民法典的編纂工作。經反復研究,編纂工作決定采取“兩步走”的工作思路:第一步,編纂民法典總則編(即民法總則),爭取提請2017年3月召開的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審議通過;第二步,編纂民法典各分編,爭取于2020年3月將民法典各分編一并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通過,從而形成統一的民法典。

相比于此前的四次民法典編纂,這次編纂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的狀況下,為“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53]而實施的立法活動。受這種特殊時代背景制約,全國人大常委會將編纂民法典定位為,“不是制定全新的民事法律,而是對現行的民事法律規范進行科學整理”。[54]相對于現行民事法律,民法典的編制體例和基本內容被確定為總則編(民法通則)、合同編(合同法)、物權編(物權法)、侵權責任編(侵權責任法)、婚姻家庭編(婚姻法)和繼承編(繼承法)等。受此影響,學術研究的重心不再表現為民法典應如何編纂(民法典的體例結構),而是制定民法總則和如何完善民法典各分編的內容。

法律行為制度是民法總則的核心內容,民法通則關于法律行為的規定不僅極為簡略,而且存在嚴重缺陷。如何科學構造法律行為制度,成為學者關注的重點問題。有研究認為,總則編法律行為制度的設計,不論是體系結構,還是具體條文的編寫,都對民法整體功能具有核心價值。法律行為制度的思想淵源,是人文主義革命以來確立的民事主體對于自己的權利義務甚至法律責任的選擇權和決定權。按照這種法律思想確立的意思自治原則,在確定法律行為整體結構和具體制度上發揮決定性作用。我國現有立法未能全面地接受法律行為制度的法律思想基礎,因而在現行立法的制度體系和條文設計中未能全面貫徹法律行為理論。現行立法在行為主體的類型劃分、支配權的法律行為根據、人身關系的法律行為依據等方面存在諸多不足之處。民法典總則編在完善法律行為制度時應彌補這些缺漏。[55]這種觀點是將法律行為區分為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財產行為與人身行為的結果,它實質上為法律行為制度在總則編的核心地位作出了充分的正當性論證。

民法總則應否沿襲民法通則的體例,將民法基本原則集中規定于第一章,具有重要的立法意義,亦受到部分學者的關注。有研究認為:在傳統民法知識體系中,基本原則指不具裁判功能的“一般法律思想”,并不在民法典中規定;其與作為裁判規范的誠實信用、善良風俗等概括條款迥然不同。民法通則“基本原則”章實際上是把“一般法律思想”與“概括條款”混而為一,導致諸多理論誤區與實踐弊端。民法通則“基本原則”章的產生,有其特定的社會背景和歷史原因。民法總則不應再于法典之首集中規定基本原則,也不應再將一般法律思想明文化。誠實信用、公序良俗這些概括條款應當各歸其位,放在各自的適用領域之中。[56]這是一種融合理論與司法實踐的合理建議。法律不僅應遵循其自身的規定性,而且應面向社會實踐,隨著法治發展而進化。

民法典分編的編纂涉及更為繁雜的問題,其中債法體系的完善尤其值得關注。有學者結合法國債法改革,對我國債法規范體系的完善提出了立法建議:我國編纂民法典需要在合同法、侵權責任法已自成體系的現狀下重構債法規范體系,協調若干基礎關系,包括將法律行為還是合同作為規范的中心,債法總則應否與合同法總則并存,如何處理不同原因所生之債的特殊規范與共同規范的體例關系,如何安置無因管理與不當得利等債的淵源等問題。這也是以法國民法為代表的歐陸法系在重構債法體系時所面臨的難題。2016年2月,法國債法改革重構了法國民法典的債法體例,為中國立法提供了參考范例。法國債法的新體系以合同規則為中心,其規范準用于其他法律行為;債法一般性規則從合同規范體系中分離出來,設立債法通則;債法體系按照“債之淵源”、“債之通則”、“債之證明”以及“特別合同”的順序展開;“債之淵源”囊括合同法總則、侵權責任法以及其他債的淵源(無因管理、非債清償與狹義不當得利三種傳統的“準合同”)規則。這一立法經驗凸顯了債的淵源在債法體系構建中的主導地位以及合同中心主義。[57]吸收其他國家立法的有益經驗,是我國民事立法的一貫做法。民法典編纂實質上就是我國民事法律的一次現代化過程,德國、法國、日本等國在債法現代化方面所提供的一些普遍經驗,非常值得認真對待。

2017年3月15日,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表決通過民法總則,民法典編纂由此邁出堅實的第一步。民法典立法很快轉入關于分則各編的準備與研究之中。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第五次民法典編纂注定是一次實現我國民法典夢想的光輝之旅。

四 結語

自改革開放政策實施40年來,我國民事立法經歷了三次民法典編纂,1979年和2002年啟動的兩次民法典編纂,乃經濟發展驅動的結果,皆因發展條件不成熟無果而終。2014年開始的第五次民法典編纂,不再僅僅立足于改革的深化,而是滲入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這一前所未有的法治變革需求,因而民法典編纂一開始就進展得較為順利。在40多年的民事立法中,《法學研究》在各個階段都刊發了一些對民法典編纂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學術論文。沿著光陰的腳步,閱讀這些論文,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我國民法變遷的時代風云,而且能夠深深地觸摸到幾代民法學人追求民法典夢想的脈搏律動。

注釋

[1]朱廣新,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

[2]1979年2月,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決定建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1983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改成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簡稱“法工委”)。

[3]參見梁慧星《難忘的1979—1986——為祝賀導師王家福先生八十大壽而作》,中國法學網,

[4]王家福、蘇慶、夏淑華:《我們應該制定什么樣的民法》,《法學研究》1980年第1期。

[5]參見魏振瀛、張佩霖《要盡快制定頒布民法》,《北京政法學院學報》1981年第3期。

[6]參見《中國民法學的歷史回顧與展望》,載梁慧星《中國民事立法評說:民法典、物權法、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0,第40頁。

[7]參見《中國民法學的歷史回顧與展望》,載梁慧星《中國民事立法評說:民法典、物權法、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0,第38—39頁。

[8]參見謝懷栻《從經濟法的形成看我國的經濟法》,《法學研究》1984年第2期。

[9]參見史際春《試論我國民法的調整對象及其客觀依據》,《法學研究》1984年第1期。

[10]參見謝懷栻《謝懷栻法學文選》,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第79頁。

[11]李時榮、王利明:《經濟體制改革與民事立法》,《法學研究》1985年第1期。

[12]參見《徐開墅民商法論文集》,法律出版社,1997,第22—23頁。

[13]參見《徐開墅民商法論文集》,法律出版社,1997,第19頁。

[14]參見佟柔主編《民法總則》,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總序第9、11頁。

[15]參見江平《民法通則的適用范圍及其效力》,《法學研究》1986年第3期。

[16]參見王家福《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法通則》,《法學研究》1986年第3期。

[17]參見江平《民法通則的適用范圍及其效力》,《法學研究》1986年第3期。

[18]關于此次座談會的綜述,參見孫憲忠《民法通則的回顧與展望》,《法學研究》1991年第3期。

[19]《深圳特區報》率先發表重要社論報道,集中闡述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的要點。參見陳錫添《東方風來滿眼春——鄧小平同志在深圳紀實》,《深圳特區報》1992年3月26日。

[20]1997年9月12日,江澤民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對“鄧小平南方談話”作出如下深刻歷史評價:“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是在國際國內政治風波嚴峻考驗的重大歷史關頭,堅持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理論和路線,深刻回答長期束縛人們思想的許多重大認識問題,把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推進到新階段的又一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宣言書。”

[21]參見徐國棟《論我國民法典的認識論基礎》,《法學研究》1992年第6期。

[22]參見江平、張禮洪《市場經濟和意思自治》,《法學研究》1993年第6期。

[23]參見韓世遠《論中國民法的現代化》,《法學研究》1995年第4期。

[24]參見謝懷栻《論建立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民法經濟法體系》,《法學研究》1993年第1期。

[25]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課題組《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法律體系的理論思考和對策建議》,《法學研究》1993年第6期。

[26]1993年9月2日,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三次會議通過《關于修改經濟合同法的決定》。

[27]參見張廣興《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的起草》,《法學研究》1995年第5期。

[28]直到1994年,我國才出版第一部系統研究物權法的專著,即錢明星教授所著的《物權法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29]參見孫憲忠《物權變動的原因與結果的區分原則》,《法學研究》1999年第5期。

[30]2000年3月9日,李鵬委員長在九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作常委會工作報告,提出:加快起草物權法、國有資產法等法律,建立和健全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物權制度。抓緊修改婚姻法,維護平等、和睦、文明的家庭關系,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和社會進步。在民事主體制度、物權制度、債權制度、知識產權制度、婚姻家庭制度等單項法律基本齊備的基礎上,力爭在本屆人大任期內編纂一部比較完整的民法典。

[31]參見梁慧星《制定中國物權法的若干問題》,《法學研究》2000年第4期。

[32]參見徐國棟《民法典草案的基本結構——以民法的調整對象理論為中心》,《法學研究》2000年第1期。

[33]參見梁慧星《當前關于民法典編纂的三條思路》,《中外法學》2001年第1期。

[34]有研究認為,“中國入世前和入世后改革的共同作用使其成為最為開放的發展中大國”。〔美〕勞倫·勃蘭特、〔美〕托馬斯·羅斯基編《偉大的中國經濟轉型》,方穎、趙揚等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第560頁。

[35]參見《中國物權法的制定》,載梁慧星《中國民事立法評說:民法典、物權法、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0,第65—67頁。

[36]參見王勝明《法治國家的必由之路——編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的幾個問題》,《政法論壇》2003年第1期。

[37]參見江平《制訂一部開放型的民法典》,《政法論壇》2003年第1期。

[38]參加梁慧星《松散式、匯編式的民法典不適合中國國情》,《政法論壇》2003年第1期。

[39]參見楊振山《民法典制定中的幾個重大問題》,《政法論壇》2003年第1期。

[40]參見楊振山《試論我國民法典體系》,《政法論壇》2003年第1期。

[41]參見尹田《論人格權的本質——兼評我國民法草案關于人格權的規定》,《法學研究》2003年第4期。

[42]參見馬俊駒、張翔《人格權的理論基礎及其立法體例》,《法學研究》2004年第6期。

[43]參見陳小君《我國民法典:序編還是總則》,《法學研究》2004年第6期。

[44]這是徐國棟教授提出的一種學說。參見徐國棟《兩種民法典起草思路:新人文主義對物文主義》,載徐國棟編《中國民法典起草思路論戰》,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第137—183頁。

[45]參見申衛星《中國民法典的品性》,《法學研究》2006年第3期。

[46]參見尹田《民法典總則與民法典立法體系模式》,《法學研究》2006年第6期。

[47]2005年,意大利學者伊爾蒂的解法典化理論被介紹到我國,對我國民法學界如何理解民法典編纂產生了一定影響。參見張禮洪《“民法法典化與反法典化國際研討會”綜述》,《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張禮洪《民法典的分解現象和中國民法典的制定》,《法學》2006年第5期。

[48]參見王利明《中國民事立法體系化之路徑》,《法學研究》2008年第6期。

[49]參見謝鴻飛《民法典與特別民法關系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

[50]參見葉金強《風險領域理論與侵權法二元歸責體系》,《法學研究》2009年第2期。

[51]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張德江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上所作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報告》(2017年3月8日)。

[52]參見王利明《法律體系形成后的民法典制定》,《廣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1期;孫憲忠《我國民法立法的體系化與科學化問題》,《清華法學》2012年第6期。2013年1月19日,中國政法大學舉辦“中國民法草案審議十周年——民法典之展望”學術研討會,呼吁制定民法典,以使現行民事法律更富體系性。2014年10月18日,北京大學法學院舉辦“走向中國民法典——歷史的機遇與挑戰”學術論壇。

[53]參見《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2014年10月23日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通過)。

[54]參見《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的說明》。2016年6月,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一次會議初次審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草案)》。

[55]參見孫憲忠《民法典總則編“法律行為”一章學者建議稿的編寫說明》,《法學研究》2015年第6期。

[56]參見于飛《民法基本原則:理論反思與法典表達》,《法學研究》2016年第3期。

[57]參見李世剛《中國債編體系構建中若干基礎關系的協調——從法國重構債法體系的經驗觀察》,《法學研究》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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