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域—血緣關系中的帝制國家
- 關系中的國家(第2卷):地域—血緣關系中的帝制國家
- 徐勇
- 23139字
- 2025-08-27 11:13:36
經歷了春秋戰國大規模、長時間、持續性的戰爭,中國的國家形態實現了第一次重大轉型,從王制國家轉型為帝制國家。國家規模的擴大,國家政權對人民和土地的聯結,以及國家政權自身都有了重大轉變。這一轉型背后的支配性結構,是自國家產生以來的由血緣關系主導地域關系轉變為地域關系主導血緣關系。它標志著國家在尋求代替血族來組織和治理的舊辦法的頑強而長久的斗爭中邁出了劃時代意義的一步。但這種轉變并不是對舊社會的炸毀,也不是在舊國家的廢墟上的重生,而是在原有國家和文明形態基礎上的提升,它包含著過去從未有過的新因素,也承繼了原有的舊特性。家族帝制國家是中國作為帝制國家與其他帝制國家所不同的重要特點。其背后的支配性因素仍然是社會關系的特性和組合。
一 血緣主導地域的王制國家
在恩格斯看來,國家由氏族社會而來,但又不同于氏族組織,“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1]摩爾根從國家起源的角度,認為“以人身、以純人身關系為基礎,我們可以名之為社會”,“以地域和財產為基礎,我們可以名之為國家。”[2]由此可見,作為典型的國家形態,是以地域關系為自己的基礎的。但國家不是憑空而來的,它是一定歷史條件的產物。馬克思認為:“歷史不是作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識’中而告終的,歷史的每一階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質結果、一定的生產力總和,人對自然以及個人之間歷史地形成的關系,都遇到前一代傳給后一代的大量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盡管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為新的一代所改變,但另一方面,它們也預先規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條件,使它得到一定的發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質?!盵3]國家是從氏族社會而來的。由血緣關系形成的氏族社會預先規定了國家產生和發展的條件,并使其具有特殊的性質。在恩格斯看來,“按照居住地組織國民的辦法是一切國家共同的。……但是我們已經看到,當它在雅典和羅馬能夠代替按血族來組織的舊辦法以前,曾經需要進行多么頑強而長久的斗爭。”[4]在中國,這一頑強而長久的斗爭經歷了數千年。自夏商周一直到春秋戰國,氏族血緣關系主導著地域關系,地域形態的國家與血緣形態的社會融合重疊,構成了王制國家。
與氏族社會不同,王制國家是一種國家形態。它是特定的地域、特定地域上的人口與特定國家政權結合的一種持續穩定的政治共同體。
氏族組織是由氏族成員在自然狀態下天然結合而成的。國家則是超越自然狀態的社會聯結。在中國,如何將眾多分散的血緣氏族組織聯結起來,形成國家的呢?依靠的是王權。王權是一種超越單一血緣組織,具有強制性的公共權力。王制是一種超越血緣共同體的政治聯結力量,是以王為中心的制度體系。有了王,才從家族共同體走向了超越個別家族共同體的具有地域聯結的政治共同體。早期中國的夏、商、周最初都起源于因血緣關系而形成的部族。只是在它們獲得了超越個別部族的特殊公共權力以后,將更多的血緣共同體聯結在一個共同的地域內,才形成了國家。國家建立以后,原有的部族首領成為國家首領,這就是國王。國王因此成為國家的核心組織者、統治者,也是國家的象征。整個國家是以國王為核心的制度體系來組織和治理的。王制成為整個國家制度的核心制度?!霸谙某瘒医⒑?,由它控制的地域已逐漸成為標志國家主體的不可分割的內容。這在中國歷史上造成了一個重要的政治傳統,即建立一個真正的、被承認的國家,就必須占據特定的地域,并有相應的中央權力?!盵5]
國王是國家權力的集聚者。王權的力量與政治共同體的規模、影響和持續直接相關。有了王權,才能將眾多孤立分散的血緣族群聯結在一起,形成更大規模的政治共同體。在夏之前,中國地域存在著多個互不關聯且相互沖突的血緣族群,呈現的是無序暴力的自然狀態。只有到了夏之后,有了超越個別或若干族群的特殊公共權力,才將眾多血緣族群聯結起來,變無序暴力為有序暴力。
在恩格斯看來,國家的產生是“由血緣關系形成和聯結起來的舊的氏族公社已經很不夠了,這多半是因為它們是以氏族成員被束縛在一定地區為前提的”。[6]顯然,國家的地域規模比氏族公社大得多。在早期中國,地域規模的擴大與王權的力量密切相關。在夏之前,中國先民們只是以若干個族群部落的方式存在。國家產生以后,能夠通過王權集聚更大的力量,或進行征伐,或進行融合,從而將更多的族群部落聯結在一起,置于國家的影響之下,因而有了“九州”的說法,盡管其主要地域在黃河中游一帶。到了商代,王權的力量增強,不僅商成為“大邦商”,更重要的是利用“大邦商”的力量將更多的族群部落聯結起來,國家的地域范圍大大擴展,西至周原,東到海邊。到了周代,王權的力量進一步增強,國家的地域規模也相應擴大。
王權是一種組織力量,也是一種治理力量。王權興盛,政治聯結廣泛且緊密,國家規模擴大;王權衰敗,政治聯結松散及至破裂,國家規模則會縮小。夏、商、周時期,國家的地域規模并不是固定的,總體上不斷擴大,但其間時大時小,均與王權的組織和治理能力相關。但無論規模大小,其國家的核心地域范圍沒有發生變化,主要在黃河流域?!斑@就形成了古代中國在國家主體范圍內更迭政權的一種規范?!盵7]
家有家長,國有國君。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必須有一個主權代表和權威;作為一種特殊的公共權力,高于其他權力。王權延續意味著政治共同體的延續;王權被推翻,意味著政治共同體的解體;王權的建立,則標志著政治共同體的重構。早期中國分為夏、商、周三代,都是以王權的存續與更迭為標志的。但無論王權如何更迭,朝代如何更換,在特定的地域里形成政治共同體則成為一種慣性。如謝維揚所說:“周朝的建立,繼商朝之后再次加強了中國古代政治傳統中關于王朝正統的觀念。這個觀念的要點是:新建立的王朝必須證明它繼承了前代王朝的主要主體性標志,即所控制的地域和所擁有的中央權力?!盵8]這就是說,盡管王朝更替了,王更換了,但王作為政治共同體的象征沒有變,作為中央權力的執掌者沒有變,因為這是政治共同體的標志。盡管商克夏,周代商,都是一個核心族群發起的,但在政權更迭后,并沒有退回到原始族群時期,而是重建一個更有能力的政治共同體,從而推動國家的演進。這種演進是以漸進方式演化的,而不是歷史的斷裂和后退,如古希臘和羅馬國家的蠻族化。
由王權為中心形成王制國家具有普遍性。王制是一種政體,是以國王為最高統治者配置權力資源并組織和治理國家的體制。中國的王制國家形態又具有鮮明的特征。這就是作為國家基礎的地域規模不斷擴大,但國家的社會基礎仍然牢牢地受血緣關系的影響,表現為血緣主導地域的特性。這種特性體現在國家的組織和治理形態之中。
國家的核心要素是人口、地域和政府。通過政府將一定地域上的人口聯結起來,形成政治共同體。人口是社會和國家的基本要素。人是社會關系的產物并受社會關系支配。原始社會將人與人聯結起來的是血緣關系。在中國,由于農業文明的特性,血緣關系一直延續下來,作為血緣關系群體的氏族、宗族、家族等一直是社會構成的基本單位。國家正是在這一社會懷抱里發育、生成和演進的。夏、商、周都是以一個核心血緣族群成國的。成國以后,原生的血緣群體社會不僅沒有改變,反而依據血緣關系進行地域聯結。家族構成國家的雛形。國家就如一個大家族。夏、商、周都是依照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進行地域治理的。重要原因是,當時的國家還不擁有治理廣闊地域的公共行政機構,也沒有基礎條件將中央權力直接傳遞到社會個人。運用血緣關系治理廣闊地域,是一種不得已的低成本治理。
作為地域關系產物的國家,需要運用特殊的公共權力及機關進行治理。但王制國家沒有中央集權和統一公共機構管轄地域,而是運用古老的血緣關系進行治理,大量權力散落在不同的血緣地域共同體里。這種血緣性治理,對居于統治地位的族群的要求更高。換言之,統治族群的穩定性、持續性、控制力決定了國家的生存和發展。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早期中國很自然,也是很自覺地將作為血緣單位的宗族和家族的組織和治理機制擴展到國家領域,形成了由父權制和宗主制延續而來的王權集權制、王權終身制、王位世襲制、王族共治制、王族特權制等一整套制度。這種制度盡管沒有明文規定,但已成為“世代相因的習俗,歷史的法”[9]。人們依據這一世代相因的習俗從事自己的活動,厚古薄今。因此,血緣宗法基礎上的王權制是王制體系的根本制度。
建立在血緣宗法基礎上的王制,具有血緣關系的特性,即穩定性和延續性。王權在一個家族內由擁有特定身份的一個人執掌和傳遞,如父子相傳,隔絕了其他人的競爭,避免了經??赡馨l生的僭越和篡奪。盡管這一體制現在看起來是多么的“落后”,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卻是經歷了無數的斗爭才形成的一種“合理”的體制。這種體制保障了國家治理的穩定性,也就保障了國家演進的持續性。家族的世代相傳與國家的世代相傳成為同一體。
當然,國家畢竟不是家族共同體,它擁有著特殊的公共權力。這種國家的天性必然會對國家演進產生影響。首先,權力的任性。在夏、商、周,受家族關系的制約,王權的權力和權威具有相對性。王是國家之首,也是宗族之長。王不具備直接通過歸屬于個人的行政權力進行全國性治理的力量,只能借助本家本族的力量進行共治。“當時的統治權一般要取得貴族的認可和贊同。三代的貴族在政治上發言權極大,甚至在認為國王統治不當時,可流放國王或取代國王?!盵10]沒有同姓同族的輔助,王權統治一天也難以維系。西周的滅亡便是諸侯不來相助而導致的,東周的衰敗更是諸侯的離心離德而導致的。但是,由家長制演化而來的王權,沒有也不可能有一種平行的權力制衡機制。正如費正清在講到家長制時說的,“如果家長要肆虐逞威,法律和習俗是并不加以制止的。”[11]超越一般權力之上的王權很容易產生權力任性,即執掌權力的王一意孤行,肆虐逞威,而得不到制度的有效制約。夏、商、周三代的滅亡都與王的權力任性有關。這種任性不僅造成全國民怨沸騰,甚至造成本家族離心離德,聯合外族力量推翻王權。
其次,權力的封閉性。王權的世襲性保障了國家權力和國家治理的穩定性和持續性,但這種穩定性和持續性是在權力不與他人分享的封閉狀態下實現的。血緣關系的差等性必然導致不同族群在國家領域內的差等地位。那些非核心族群受到排擠,甚至打壓。他們只能通過暴力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甚至集聚更大的暴力推翻王權。由于缺乏統一的中央權力的有效治理,地方性族群與核心族群事實上存在著平行的競爭關系。這種競爭關系使一些族群可以運用自我掌握及其聯合起來的暴力改變中央統治者。商、周的改朝換代,以及春秋戰國時期的爭霸,都是借助暴力的方式來爭取和獲得國家權力的。而暴力獲得的權力必然要尋求更大的暴力去維護。集權因此成為統治者的不二選擇。這種通過暴力實現權力轉移的方式,也成為世代相襲的定例。而每一次轉移都付出了或大或小的歷史和人道代價。
二 地域主導血緣的帝制國家
文明和國家總是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演進和步步提升的。經過了數千年的血緣主導地域的國家歷程,特別是經過春秋戰國長達數百年的戰爭,中國的國家形態有了一個重大的提升,作為國家依據的地域關系占據主導地位?!敖涍^夏商周三代上千年的逐漸演變,地域關系開始在國家政治中日益重要。……只不過當時的地域關系依然受血緣關系的支配并服務于血緣關系而已?!盵12]
經過春秋戰國大規模、長時間、持續性的戰爭,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這是一個漫長而艱巨的歷程。塵埃落定之時,秦王嬴政宣布自己為始皇帝,在歷史上第一次將“皇”與“帝”連起來。歌功頌德隨之大量出現。丞相王綰與李斯等上書稱頌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瑯琊刻石宣布:“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薄叭僳E所至,無不臣者。”(《史記·秦始皇本紀》)
以上宣稱具有標志性意義。秦始皇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所建立的國家是一個由廣闊地域構成的國家,地域關系居于主導地位。意味著中國“正式地擺脫極為久遠的氏族傳統結構和意識形態,由分散的、獨立或半獨立的原氏族部落基礎上的邦國(春秋時期),逐漸合并成為真正地域性的、以中央集權為標志的統一的專制大帝國”。[13]
從夏商,直至春秋戰國,以族成國,政治共同體是以一個血緣族群為核心,并包容和控制多個族群而構成的。經過長達數百年的春秋戰國的兼并戰爭,大量原生族群單位被消滅。盡管秦國作為諸侯國也是由血緣性族群興起的,但是經歷了數百年的戰爭,其政治共同體的血緣性消退,地域性國家特性日益增強。因此,秦始皇統一中國,是以國成國,即以秦國為主體統一其他國家,形成一個新型的更大國家。秦國已有統一后的中國的雛形。秦始皇滅掉原有的六國后,又乘勢擴大領土范圍,將大片的地域納入進來,從而形成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型國家。這個國家已不再是以一個族群為核心多個族群并存的政治聯合體,而是有著廣闊地域和由眾多不同原生人口構成的地域性大國。在廣闊地域上生活的眾多人口,不再只是通過血緣關系聯結的族群,將他們聯結起來的主要是地域關系,從而構成一個地域性政治實體。這一政治實體距離恩格斯所定義的國家標準更為接近,這就是“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按地區來劃分就被作為出發點,……不管他們屬于哪一氏族或哪一部落。”[14]
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一書中指出,“政治社會是按地域組織起來的,它通過地域關系來處理財產和處理個人的問題。其順序相承的階段如下:首先是鄉區或市區,這是這種組織的基本單位;然后是縣或省,這是鄉區或市區的集合體;最后是全國領土,這是縣或省的集合體?!诠糯鐣?,這種以地域為基礎的方式是聞所未聞的?!盵15]在中國的戰國時期,人們“要么以‘秦人’‘齊人’‘楚人’為人所知,要么以其他諸侯國國名命名,或者以某個特定地域命名,比如‘關內人’”[16]。公元前3世紀,秦的征伐把這些不同的人群在政治上聯結起來。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將其領土劃分為36個郡。郡是地域行政單位。全國由36個郡組成。國家的領土范圍由此重新定義,即從以往的血緣族群單位轉變為地域行政單位。每個人都是屬于地域行政單位的國民,并被重新定義,這就是“更名民曰‘黔首’”(《史記·秦始皇本紀》)。所有人,無論他們屬于哪一氏族或哪一部落,無論是“秦人”,還是“齊人”“楚人”,都具有“黔首”的國民身份,都歸屬于某個郡。這種在國家產生之后,以地區劃分國民并重新定義人口的方式,是秦統一中國之前從未有過的。它標志著中國的國家形態正式以地域關系為基礎。國家不再是以血緣聯結解決地域聯結問題,而是借助于政治權力解決地域聯結問題。
按地區劃分國民和重新定義人口,依靠的是擁有特殊公共權力的國家組織。恩格斯在談到羅馬國家形成的路徑時說,“廣大領土上的廣大人群,只有一條把他們聯結起來的紐帶,這就是羅馬國家”。[17]國家的聯結依靠的是國家權力和行政單位。早在戰國時期,秦國便開始實行縣制和官僚制。秦統一中國后,將全國分為36個郡,郡置守、尉、監等官員。這些官員由皇帝任命,并聽命和服從以皇權為代表的中央權力,從而將中央權力傳遞到全國,實行統一的集權治理,即法令由一統。正是通過各個行政建制、各級官員、統一的法令等國家元素將廣大領土上的廣大人群聯結起來,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治共同體,這就是帝制國家。
帝制是一種政體,是以皇帝為最高統治者配置權力資源并組織和治理國家的體制。受這一體制組織和治理的國家為帝制國家。它的核心力量是皇帝,并以皇帝制度為中心。“所謂‘皇帝制度’,是指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起,直至1911年清朝宣統皇帝遭辛亥革命推翻為止,以皇帝為最高統治者的國家體制,故它是指一種政體?!盵18]通過這一政體形式將中國地域上的人口聯結起來,組織和治理國家。“國家是一個身體,而與君主同體?!盵19]
帝制國家作為政治統一體有著前所未有的共同性基礎。首先是有共同的地域,確定了中國的疆域,并有較為嚴格的疆域界限。其次是有共同的文字。實行“書同文”,通過同一文字將統一的國家政令傳遞到疆域范圍之內。再次是統一的貨幣,形成全國性的流通和統一的大市場。最后是“車同軌”,有共同的基礎設施,修建由首都通往全國的馳道,便于政令的統一傳達和共同的經濟生活的形成。這些因素都有利于建構一個以地域為基礎的帝制國家。
國家是按地域組織起來的,其規模比氏族群體大得多,更由于國家擁有特殊的公共權力,其力量也比氏族群體大得多。因此,隨著秦始皇統一中國,作為國家基石的地域關系成為支配國家演進的主導性關系。但是,由于中國文明的特殊進程,秦始皇統一中國,并不是像古希臘和羅馬國家是在“以血族團體為基礎的舊社會”[20]被炸毀的“空地”上生成的,而是承繼了舊社會大量的因素,特別是一些核心要素,地域關系并沒有完全取代血緣關系。在侯外廬看來,就家族、私有和國家而言,“‘古典的古代’是從家族到私產再到國家,國家代替了家族;‘亞細亞的古代’是由家族到國家,國家混合在家族里面,叫做‘社稷’。因此,前者是新陳代謝,新的沖破了舊的,這是革命的路線;后者卻是新陳糾葛,舊的拖住了新的,這是維新的路線。前者是人惟求新,器亦求新;后者卻是‘人惟求舊,器惟求新?!盵21]“這就是說希臘、羅馬的國家完全沖破了家族血緣關系的束縛,家族與國家之間不存在結合的關系;而中國的國家仍然處在家族血緣關系的束縛之中,家族與國家處于相結合的狀態?!盵22]血緣關系在新的國家形態中延續下來,表現為:上層皇帝家天下,下層民眾天下家?!斑@個國家就是以家族關系為基礎的?!盵23]家族帝制國家是中國作為帝制國家與其他帝制國家所不同的重要特點。
首先是最高權力形態。夏、商、周以來,王權一直在本家族內傳遞。無論是父子相傳,還是兄終弟及,都限于本家族之內,作為國家最高權力的王權不容非家族的人分享。朝代更迭是另一家族領導的暴力奪取。這一歷史傳統一直延續下來。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是以秦國為基礎建立更大的國家。但原秦國的最高權力的執掌和傳遞與歷史傳統一樣,都是封閉在本家族之內。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稱號雖然變了,由秦王為秦始皇,但最高權力的家族執掌和世襲沒有變。秦始皇只是權力家族執掌和世襲的開端,之后有二世、三世,以至萬世?!皣沂且粋€身體,而與君主同體。皇家靠著君主‘繼體’,而使國家綿延不斷?;实鄢蔀閲业木?,并沒有脫離皇家?;实凼菄抑w的骨干,皇帝之所以為國家的君主是因為他是皇家的家長。”[24]由此形成了中國自國家產生以來的亙古傳統:一個家族統治替代另一個家族統治,天下歸于一家?!扒厥蓟式y一后,宗族式的政治結構轉變為家族式的政治結構,政治制度也隨之轉變為‘家天下’式的制度。此后歷朝歷代,雖然屢有更易,但‘家天下’的本質始終不改。”[25]“數千年來的傳統國家在經歷了無數次的改朝換代和政治變幻后,之所以還能保持專制獨斷的特色,重要原因是作為國家原型的父家長制家庭模式始終具有獨立性與穩定性。而傳統國家專制獨斷的‘百折不撓’,又鞏固了傳統家庭的父家長制?!盵26]
其次是基層社會形態。最高權力的家族化有其深厚的社會基礎。在摩爾根看來,“基本單元的性質決定了由它所組成的上層體系的性質,只有通過基本單元的性質,才能闡明整個的社會體系。”[27]他以古希臘和羅馬國家產生為例,指出:“在實現第二種政治方式之時,必須以鄉區和市區來代替氏族——以地域制代替氏族制。氏族的消亡與有組織的鄉區的興起,大體上可以作為野蠻世界與文明世界的分界線,也就是作為古代社會與近代社會的分界線?!盵28]在中國,由于農業文明等原因,血緣關系及其組織單位長期存續下來。夏、商、周以來,盡管有了國家,但國家的社會基礎仍然是血緣單位,氏族、宗族和家族是社會的基本單位。秦始皇統一中國時,實行郡縣制,建立起國家統轄的地方行政單位,這是國家形態的一大躍升。但是,由于農業生產方式,社會生產和生活的基本單位仍然是血緣家族。以地域為基礎的行政建制并沒有代替血緣組織,而是相互并存。整個社會的基本單元還是主要以血緣關系為紐帶聯結而成的。“在中國人當中流行一種特殊的家族制度,這種制度似乎含有古代某種氏族組織的遺跡。”[29]它不像“羅馬的行政和羅馬的法到處都摧毀了古代的血族團體”。[30]如李澤厚所指出的,“以農業為基礎的中國新石器時代大概延續極長,氏族社會的組織結構發展得十分充分和牢固,產生在這個基礎上的文明發達得很早,血緣親屬紐帶極為穩定和強大,沒有為如航海(希臘)、游牧或其它因素所削弱或沖擊。雖然進入階級社會,經歷了各種經濟政治制度的變遷,但以血緣宗法紐帶為特色、農業家庭小生產為基礎的社會生活和社會結構,卻很少變動”,由此構成中國的“血緣根基”。[31]“是家庭而不是個人、國家或是教會組成了中國最重要的單位。每個個人的家庭是他經濟資助、安全、教育、社會交往和娛樂的主要來源?!盵32]這種社會基本單位的構成,勢必擴展出去,滲透到一切社會和政治生活之中?!凹彝ス侨庵P系乃格外顯著、緊密、重要;并以家庭恩誼推準于其他各方面,如經濟生活上之東伙關系、教學生活上之師生關系、政治生活上之官民關系,一律家庭化之?!盵33]
當然,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建立的帝制國家,畢竟在特性上與過往的王制國家有重大不同,這就是由血緣主導地域轉變為地域主導血緣。
從國家最高權力看,王制國家實行的是以王為主導的家族共治。王權在家族共同體內運行,既得到家族的輔助,又受到家族的制約。王權無法超越家族的力量?!熬髋c其說是真正的一國之主,倒不如說是伙伴中的老大?!盵34]帝制國家實行的是皇帝專斷?;实垡蕾嚰易澹淞α苛桉{于家族力量之上,國家治理主要由自己任命的官員所輔助。所任命的官員不限于本家族,而是從地方選拔而來,直接忠誠于皇權?;实鄢蔀檎嬲囊粐?。
從國家與地域的關系看,王制國家實行的是以具有差等性的家族關系治理各個地域的制度,國家沒有建立起完備的地方行政建制。帝制國家實行郡縣制,在全國建立起地方行政單位,并直接聽命于皇權。盡管地方行政體系仍然會受血緣關系的影響,但血緣關系已不居主導地位。
從基層社會看,原生的血緣組織是王制國家的主要甚至唯一的社會基本單元。特別是由于原始社會的殘留,社會存在著“居民的自動的武裝組織”[35],并可以形成更大的族群力量。正是這一社會基礎,造成地方性族群屢屢挑戰王制國家的權威。進入帝制國家以后,血緣組織的基本單元一直延續下來,但是隸屬中央的地方行政因為擁有特殊的公共權力而居于主導地位。家族組織可以存在,但“居民的自動的武裝組織”受到限制,組成更大的地方性族群亦受到限制。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的一項重大舉措,就是沒收天下兵器,實行統一的法令,限制散落在社會中的無序暴力,以達到“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史記·秦始皇本紀》)。
總體來看,王制國家以血緣關系為主導,沒有中央集權的公共機構統一管轄地域,大量權力散落在不同的血緣地域共同體里。帝制國家則以地域關系為主導,由建立在地域關系基礎上的中央集權的公共機構統一管轄地域,主要權力收至國家和中央。
三 政治共同體與帝制體系
在中國,王制國家脫胎于原始氏族社會,帝制國家又脫胎于王制國家。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不僅建立了一個以地域為主導的大規模的政治共同體,而且形成了支撐這一政治共同體的帝制體系。“自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就建立了專制主義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36]。“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的核心是皇帝制度。它一方面以皇位世襲顯示其權力不可轉讓的宗法性、排他性;一方面以皇權的至高無上和法力無邊顯示其權力的不可分割?!盵37]
帝制體系是以至高無上的皇權為核心的。在由氏族社會進入王制國家時,依靠王權將不同的原生氏族族群和部落聯結在一起,形成政治共同體。秦始皇統一中國后,不僅地域規模擴大,更重要的是這一地域上存在和生活著不同的人群。這些人群有的是曾經與秦國相互沖突,甚至敵對,且被滅國滅族的人群;有的屬于過去被稱為蠻夷之地的人群。要將這些差異性極大的人群聯結起來,形成一個統一的政治共同體,依靠的是強有力的國家政權。而國家政權集中于皇帝,從而形成中央集權體制?;实鄢蔀榇笠唤y國家的核心組織者、統治者,也是大一統國家的主權代表和權威象征?!盎实郾划斪鞲麟A級、階層的最高保護人和公正人?!盵38]“皇帝不僅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首席大法官、最高祭司,還是政治統治的真正體現。整個國家都以他為核心向外輻射;……沒有皇帝,國家也就不可能存在?!盵39]如列寧對中國帝制國家的概括所說:“以皇帝為整個制度首腦?!盵40]“天子實在就是中心。各事都由他來決斷,國家和人民的福利因此都聽命于他?!盵41]國家是以皇帝為核心的制度體系來組織和治理的。以皇帝為核心的帝制成為國家制度的核心制度。所謂的“恃君而不亂”。[42]“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示民有君,臣之別也。”(《禮記·坊記》)“無天子,則強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呂氏春秋·謹聽》)“王者執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保ā秴问洗呵铩桃弧罚┯辛嘶实?,就有了統一的國家;沒有了皇帝,國家統一就不復存在。吳稼祥指出:“‘大一統之義’的核心,是國家最高權力和整個統治機器歸于一家(三代及春秋)或一人(秦漢以降)占有,而且可以無限期合法占有,這就意味著:這種占有不僅是終身的,而且是世襲的,其他人或家族不可犯上作亂?!盵43]由此就形成了中國的政治傳統,即國家的命運與皇帝個人的命運直接相關。“國無君不可以為治”(《韓非子·難一》)?!皝y莫大于無天子”(《呂氏春秋·謹聽》)。
以至高無上的皇權為中心的帝制體系,顯然與地域規模相關。在恩格斯看來,“國家和舊的氏族組織不同的地方,第一點就是它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盵44]但地區規模有大有小。地區規模的大小,決定著國家的組織方式。規模愈小,人群愈單一,自我組織愈容易。古希臘城邦國家規模較小,比較容易實現居民的自我組織和民主治理。有些城邦甚至與過往的氏族部落規模差不多,因此比較容易繼承原始民主制。古希臘城邦“使一個具有很高發展形態的國家,民主共和國,直接從氏族社會中產生”[45]。而地域規模愈大,人群特性愈復雜,自我組織和分權治理愈困難。古羅馬國家與古希臘同樣從氏族社會而來,但由于古羅馬通過軍事征服獲得了廣闊的領土和眾多不同的人群,只能采取帝制國家的方式進行外部性整合。秦統一中國之后,同樣面臨著如何組織和治理廣土眾民的問題,其方式便是以皇權為中心的帝制體系。
一般來講,地域規模愈大,統一愈難。中國從國家誕生到國家演進,一直伴隨著戰爭。戰爭意味著差異,意味著沖突。統一意味著減少紛爭,減少沖突。與國家規模日益擴大相伴隨的是對統一性的追求?!按笠唤y”由此成為國家演進的法則和國家治理的目標。在西周,這一法則和目標體現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是由于諸侯分封,這一目標未能實現,反而造成了長達數百年的春秋戰國大規模、持續性的戰亂,并在戰亂中重建統一性。秦始皇統一中國,地域規模更大,統一的難度也更大。但無論如何,地域和政治的大一統,已是經過長期戰亂后的國家趨勢。秦始皇統一中國只是順應了這一趨勢,而且成為之后中國國家演進和治理的主導走向?!扒卮袊笠唤y?!蟆莿釉~,即是看重政治的一統。‘一統’即一政府一元首,即一頭政治,一個系統。”[46]這就是以皇權為中心的制度,即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所追求的:“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史記·秦始皇本紀》)實現這一目標主要依靠的是以皇權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和官僚制。秦始皇依靠軍事暴力統一中國,也需要通過軍事暴力維系國家的統一性、整體性和延續性。春秋戰國時期諸侯爭霸,秦國憑借戰時集權體制在爭霸中勝出。這一體制在秦統一中國后延續下來,并固化為中央集權制和地方官僚制。只有通過這一體制才能將至高無上的皇權傳達到各個地方,實現各個地方及人群的政治聯結。這就是韓非子所說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要,四方來效”(《韓非子·揚權》),以“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的政治構造,最終實現“六合之內,皇帝之土”“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史記·秦始皇本紀)。從這個意義上說,“君主專制是作為文明中心、作為社會統一的開創者而出現的。在那里,君主專制是一個洪爐,各種社會成分都在其中攙合在一起發揮作用”。[47]
以皇權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和地方官僚制是大規模國家的必然要求,對于秦始皇以后的中國尤其如此。首先,早期中國起源于治水,治水一直是國家的功能,也是存在的依據。這是大規模農業社會的要求。馬克思指出:“利用水渠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設施成了東方農業的基礎?!盵48]“那些通過勞動而實際占有的共同的條件,如在亞細亞各民族中起過非常重要作用的灌溉渠道,還有交通工具等等,就表現為更高的統一體,即凌駕于各小公社之上的專制政府的事業?!盵49]“節省用水和共同用水是基本的要求,這種要求,在西方,例如在佛蘭德和意大利,曾促使私人企業結成自愿的聯合;但是在東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生自愿的聯合,因而需要中央集權的政府進行干預。所以亞洲的一切政府都不能不執行一種經濟職能,即舉辦公共工程的職能。這種用人工方法提高土壤肥沃程度的設施歸中央政府管理,中央政府如果忽略灌溉或排水,這種設施立刻就會廢置,這就可以說明一件否則無法解釋的事實,即大片先前耕種得很好的地區現在都荒蕪不毛”。[50]大型治水難以實現當事人的自愿聯合,只能由中央集權的政府進行干預。春秋戰國時期的秦國得以在多個諸侯國競爭中勝出,重要原因是舉全國之力興建水利工程,農業生產得到保障,為兼并戰爭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財力。秦帝國統一后,地域規模更大,對大型水利工程興建的需要更為迫切。
其次,秦朝在春秋戰國時期便推行以小家戶為單位的農業經濟形態,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更是在全國范圍內實行小農經濟。分散的小農經濟無法實現自愿聯合,他們需要有一個凌駕于整個社會之上的力量代表他們。如馬克思所說的,“小農人數眾多,他們的生活條件相同,但是彼此間并沒有發生多種多樣的關系。他們的生產方式不是使他們互相交往,而是使他們互相隔離。……各個小農彼此間只存在地域的聯系,他們利益的同一性并不使他們彼此間形成共同關系,形成全國性的聯系,形成政治組織,……他們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別人來代表他們。他們的代表一定要同時是他們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們上面的權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權力,這種權力保護他們不受其他階級侵犯,并從上面賜給他們雨水和陽光。所以,歸根到底,小農的政治影響表現為行政權支配社會。”[51]秦始皇統一后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大規模,也是最為典型的小農家戶經濟形態,并長期延續。毛澤東認為:“在農民群眾方面,幾千年來都是個體經濟,一家一戶就是一個生產單位,這種分散的個體生產,就是封建統治的經濟基礎,而使農民自己陷于永遠的窮苦。”[52]因此,分散的小農經濟要求有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體制進行社會整合。
最后,中國的國家起源于戰爭推動。正是在不斷的戰爭中,國家的規模日益擴大。秦始皇統一中國,依靠的是大規模和持續性的戰爭。秦始皇統一中國后,沒有確定明確清晰和共同認同的領土邊界,且不斷面臨著與其他民族之間的沖突和戰爭。特別是來自西北部的民族有著獨特的生產方式和文明類型,并與中國發生碰撞。這種碰撞從未中斷過。一個分散的小家戶是無法自動組織起來保衛自己的安全的,只能依靠統一的中央集權政府集聚全國性的力量實現對廣土眾民的保護?!霸诖笮偷牡蹏w系下,人為地建立邊界的兩個最著名的范例,當然就是羅馬人建造的城墻和中國的長城。”“建造長城顯然是為了防護到處劫掠的游牧民族”。[53]“中國發展成為一個專制中央集權國家也可能是因為中國人不斷地感到需要統一起來抵御鄰近的游牧民族,比如長城就可以說明這一點。”[54]
地域規模愈大,難以實現自愿聯合,對外部性的中央集權的需求愈高,更重要的是對中央集權的能力要求更高。以皇權為中心的帝制體系的骨架是中央集權制和地方官僚制。這一骨架一旦衰敗和崩潰,龐大的帝制國家就有可能分崩離析。據歷史地理學家葛劍雄統計:“對中國而言,分裂、分治的時間是主要的,統一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對中原王朝而言,統一的時間略少于分裂時間。但在元朝之前分裂時間多于統一時間,元朝以后則基本上是統一的。”[55]“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似成為中國的國家演進規律。
因此,在以地域為基礎的國家,特別是地域規模大的國家,通過政治權力實現地域、人口的政治聯結的需求愈高。夏、商、周,地域規模較小,人口成分較單一,血緣傳統力量較大,因此運用血緣關系進行政治聯結。這一聯結至周達到頂峰,同時也愈來愈難以承受地域規模擴大的整合重擔。秦帝國因此通過以皇權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和地方官僚制這一政治權力實現對地域和人口的政治聯結。這種體制的背后是特殊的公共權力。“構成這種權力的,不僅有武裝的人,而且還有物質的附屬物,如監獄和各種強制設施”,“為了維持這種公共權力,就需要公民繳納費用——捐稅?!盵56]
作為特殊公共權力的國家具有雙面性。一方面,“國家是整個社會的正式代表,是社會在一個有形的組織中的集中表現”。[57]因為有了特殊的公共權力,國家可以集聚氏族社會所不可能具備的能力。國家規模和權力愈大,能力愈強。它在于有“中央集權這個使一切國家迅速發展的最有力的政治手段”[58]。秦始皇統一中國后,開疆拓土,修建長城,修筑馳道,重構秩序,國家能力達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如大片原生越人居住的南方納入帝國的版圖。同時,特殊的公共權力還可以履行歷史上的政治和社會組織所不能履行的社會職能,如大規模治水,武裝保衛領土、人民和財產?!罢谓y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治只有在它執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持續下去。”[59]
另一方面,特殊公共權力又可能成為與人民的對立物。這是因為權力和能力都不是憑空而來的,它必須借助于物質條件。愈是集權,對物質條件的要求愈高。馬克思在談到“小農的政治影響表現為行政權支配社會”的同時,又尖銳指出:“賦稅是官僚、軍隊、教士和宮廷的生活來源,一句話,它是行政權的整個機構的生活來源。強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賦稅是一回事?!盵60]賦稅由人民承擔,必然造成政府與人民的對立。強有力的政府和繁重的賦稅造成政府與人民的尖銳對立,使政府成為人民的壓迫者。恩格斯以羅馬國家為例,指出:“廣大領土上的廣大人群,只有一條把他們聯結起來的紐帶,這就是羅馬國家,而這個國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卻成了他們最兇惡的敵人和壓迫者?!薄八闹刃騾s比最壞的無秩序還要壞”。[61]國家規模和權力愈大,剝奪壓迫能力愈強,引起的反抗也愈甚。在中國,過往的王權具有相對性,受到家族的制約;皇權則具有絕對性,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員從事治理,實行高度的中央集權。國家命運完全系于皇帝一人之身?!熬t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保ā盾髯印ぷh兵》)“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保ā抖Y記·中庸》)君主制的絕對性權力會無限放大權力的任性,其剝奪和壓迫性更強。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后,承接“虎狼之國”的秦風,實行強力統治,修建大量工程,人民承受的負擔達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強度,很快造成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民眾自發的大規模反抗。秦始皇設想的二世、三世以至萬世統治,只到了二世便被終結。
當然,政治共同體可能因為暴政、異族入侵等原因而解體,但重建的政治共同體在同一地域內,仍然要借助以皇權為代表的中央集權制和地方官僚體制進行治理,帝制體系因此而獲得重生,只是王朝得以更迭而已。經歷分裂分治的戰亂之后,政治的統一性仍然是國家演進的主導方向?!爸袊鴼v朝的統治者厲行中央集權,同時又把大統一作為神圣的追求?!盵62]這是因為大型公共工程、小農經濟和抵御外敵入侵的歷史條件仍然存在。
四 文明共同體與帝制體系
盡管秦帝國延續時間并不長,但在同一地域上又不斷再生成同樣的帝國,而不像包括羅馬帝國在內的世界大多數帝國一樣,成為無法再生的廢墟。秦政權滅亡了,帝制體系卻延續下來了。清人惲敬表示:“自秦以后,所行者,皆秦之制也?!保ā洞笤粕椒课母濉肪?《三代因革論》)毛澤東也認為,“百代都行秦政法”。[63]秦帝國之后還有漢帝國、唐帝國、明帝國、清帝國等,屬于一個空間地域內的多次性帝國。
為什么在中國,帝制體系得以延續下來?重要原因在于帝制體系不僅依托于政治共同體,而且依托于文明共同體。政治共同體因為政權的推翻會解體,文明共同體則會延續下來,并為帝制體系的政治共同體再生提供基礎性條件。
恩格斯將國家與文明密切聯系在一起,認為“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64]文明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形成和創造的成果的總和。國家是對文明成果的集中反映,它推動著文明成果的創造,同時也是特定文明社會的產物。
在沒有國家之前,中國的先民便已存在,并創造了大量文明成果。隨著定居農業的產生,逐漸生成了國家。農業文明是中國文明及其國家的重要根基。
在恩格斯看來,“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繁衍?!薄皠趧釉讲话l展,勞動產品的數量,從而社會的財富越受限制,社會制度就越在較大程度上受血族關系的支配?!盵65]農業生產將人與土地緊密聯系在一起。人的生命生產要通過血緣關系的組織形式進行。生命再生產導致對生命的崇拜。而生命再生產受制于物質再生產。在農業時代,物質生產來源是土地,由此導致對土地的崇拜。人們世世代代在相對固定的土地上生存繁衍和傳承,積累著文明財富。血緣關系團體創造物質財富并延續著人類社會的歷史。恩格斯曾將“血族團體”與“地方的和民族的自主性”相提并論。[66]由血緣關系結成的人群具有自我再生產能力。政權更迭并不意味著文明的毀滅。只要有人,只要有地,文明就會延續,帝制國家終有重新建立之時。羅馬帝國后來為蠻族所滅并成為一片廢墟,重要原因是“羅馬的行政和羅馬的法到處都摧毀了古代的血族團體,這樣也就摧毀了地方的和民族的自主性的最后殘余。新出爐的羅馬公民身份并沒有提供任何補償”,“它的秩序卻比最壞的無秩序還要壞,它借口保護公民防御野蠻人,而公民卻把野蠻人奉為救星來祈望。”[67]
秦始皇統一中國后的暴政給當時的人民造成了極大禍害,但人民并沒有像古羅馬人那樣“把野蠻人奉為救星來祈望”。其重要原因是,“農業是整個古代世界的決定性的生產部門”。[68]以農業生產為主的血族群體所創造的文明高于其他文明。這種文明為人們的生存繁衍提供了更好的條件。形成暴政的國家政權可以更迭,但農業文明的條件不可放棄。農業文明創造的物質條件推動了國家的產生,也構成了帝制體系存續的基石。與此同時,國家產生以后,公共工程的修建大大提升了農業文明的水平,并造成了農業族群對帝制國家的依賴。馬克思將農業村社視為東方專制制度的基石。作為兩種生產基本單位的血族群體是帝制體系的基石。“歷史上,大動亂所摧毀的是舊王朝的國家組織,而家庭是沒有而且也不可能被動亂消滅的?!盵69]帝制體系支撐政治共同體,但依托于農業文明共同體。后者成為帝制體系的溫床。
人類文明進步體現著人類自覺。這種自覺在國家產生以后得以大大提升。中國的國家進程,從國家產生,到王制國家,再到帝制國家,遠古的血緣關系一直延續下來,并構成國家統治的權威基礎。國家政權的執掌者力圖通過追根溯源,尋求政治統治的正當性、權威性。如都會追溯自己祖先的偉大,尋求自我身份的血統高貴性。盡管從王制國家到帝制國家,地域性因素愈來愈高,但血緣關系一直是聯結社會的重要紐帶,并滲透到國家政治生活之中。如馬平安所說,“周政權以分封制、宗法制、禮樂制等為內容建立起來一整套完善的封建制度,對傳統中國產生了長期的影響。數千年來王朝雖然興替更迭不斷,但以血緣、地緣關系為紐帶在宗法組織——家族中,一直充當著中國社會的基石。經過后世漢、宋等朝的繼承與發展,中國民間以男系血統為中心,以家國觀念為文化核心的宗族共同體長期存在,深刻地影響了此后的中國政治文化生活?!盵70]“朝代屢有興亡而全國的系統并不紛亂,主要是因為家族的系統是保存國家的原動力?!盵71]
文明是歷史成果的積淀,其中包括制度文明。這種制度既包括長期積淀下來的傳統習俗,也包括為治理國家而建構的制度。它們一經形成并長期延續,就會構成政治共同體再生的基礎。如中央集權制和郡縣官僚制長期延續下來。“強大國家早期的中央集權,隨著時間的推移,竟使自己變得永久化了?!盵72]這在于作為制度文明成果的帝制體系為治理一個超大型統一國家提供了基本的保障。哪怕異族人主政,也得運用中央集權制和郡縣官僚制治理國家?!澳承┑貐^(最為顯著的是中國),在制度模式上,長期保有某種可以辨識出來的相似性,不管在這段時間內它們的統治疆域擴大或縮小的規模能有多大?!盵73]
文字是文明的重要載體。在中國,國家的產生和國家規模的擴大推動了文字的傳播?!暗搅舜呵飼r代,漢字遠播各國,被廣泛使用。這不僅不是個戰亂紛爭的年代,從漢字發展史的角度看,還是廣域的漢字圈形成的時代,且有劃時代的意義?!盵74]“漢字在中國是靠著青銅器銘文的方式傳播開來的,其結果就是到了春秋時代,形成了一個廣域的漢字圈。”[75]這一漢字圈代表文明共同體,并建構著中國的身份?!扒貒幏读舜饲跋嗷ブg無法用語言溝通的人群的書寫方式,這個革新把帝國內所有的地區聯結為一體,并建立起一個國家認可的文化典籍體系?!盵76]“文字統一為確定中國身份發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不但行政部門有統一語言,而且全國各地都可分享經典的同一文本?!盵77]
在早期人類社會,各個族群有自己的方言土語,主要供內部交往。而文字則不同,它承載著一定的自我和自覺意識,可以自定義,也可以定義他人,從而形成話語權,體現著一種優越感?!啊牡摇辉~很少單獨使用,它經常與‘中國’一詞同時使用。如果說文明開化、文化繁榮的地域是‘中國’,那些與此相對的野蠻之地便是‘夷狄’的地方?!盵78]“‘中國’是文明開化、文化繁榮之地,也是各國主張其領土統治正當性的地域。”[79]因此,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國家政權可以解體,作為文明共同體的中國則不會解體,并且會再生產出新的國家政權,從而延續著帝制體系。如中國古詩所言: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其深刻的根源在于:帝制統一于一人,皇帝家族被推翻,改朝換代,原有的政治共同體會解體。但文明統一于全國,只要全國還有人在,還有人所賴于生活的山河在,文明共同體就會延續,并為政治共同體的再生提供基礎。
政治共同體具有變動性,甚至在某些方面具有倒退性。但文明共同體具有穩定性和積累性。下一代人在上一代人的基礎上生存發展,累積成果。這種文明成果的堆壘,為政治共同體的重建和再生提供了條件?!扒貪h以后逐步完善的統一的文字,統一的度量衡,四通八達的水陸交通網,驛站郵傳制度,這對于封建統一大國是必不可少的通訊工具和制度,它們為統一國家內部跨地域的經濟、政治、文化聯系,提供了暢達的通道?!盵80]自帝制體系產生以后,中國的國家政權經歷了多次改朝換代,統一與分裂相伴相隨,但在原有的地域上會不斷再生產新的政治共同體。這一政治共同體盡管是對舊的政治共同體的替代,但又是一種承繼。如即使是異族主政,也得接受和運用原有政治共同體的積極成果。這在于這些成果更為優越和有效?!爸袊幕耐仁顾麄円赐椿氐嚼霞业牟菰蛏忠跃S護自身文化?!盵81]馬克斯·韋伯則認為,“禮儀上的不端正,在中國則被視為夷狄或半開化的特征。”“中國許多來自北方之異族所建立的征服王朝,若是舉止能確切地符合禮的規則(因此也配合士人階級的權威),則他們在禮儀傳統之擁護者的眼里,就是個‘正當的’(legitim)王朝?!盵82]“來自北方的一波又一波游牧征服者發現了這一點,除非他們接受中國的帝國文化,否則就無法使自己的統治合法化,更無法使江山永固。”[83]
帝制體系是一定歷史時期“文明社會的概括”,反過來,文明社會又成為帝制體系的守護神。
五 民族共同體與帝制體系
人類社會組織是由小到大擴展和提升的。摩爾根列舉了古希臘的部落在進入文明和國家形態之前的社會組織,分別為:“第一,氏族,是具有共同氏族名稱的血親團體;第二,胞族,若干氏族為了社會目的和宗教目的而結合成的一種集團;第三,部落,同一種族的各個氏族按胞族組織而結合成的一種集團;第四,民族,在一個共同領域內聯合諸部落而形成一個氏族社會的集團”。[84]民族顯然是由共同區域、共同的生產和共同的文化構成的更大的社會共同體。它由一定的血親集團形成,又大于和高于血親團體。與血親集團一樣,有特定的地域、社會和心理邊界。
民族是自然形成的,也是人為建構的。早在國家產生之前,在黃河流域出現了以農耕生產為主的族群。這些族群在定居農業生產和生活中形成自己的獨特性,有自己的方言和文字雛形。國家產生以后,將眾多原生的、不同方言體系的人聯結在一起,形成更大的組織群體——民族。華夏民族由此產生。之后,華夏民族一直活動在農耕生產發達的黃河流域。農業生產可以說是華夏民族的重要特征,并因此與以游牧為主要生產方式的族群日益區別開來。游牧族群被稱為“戎狄”。隨著國家的擴展,民族的范圍也增大。而具有共同生產特性的農業族群更容易聯結為一體。盡管春秋戰國時期的楚國被稱為“蠻地”,還有大量南方族群尚未進入國家形態,但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后,由于這些地域族群的農業生產屬性,他們得以迅速與中原族群聯結為一體,并形成一個大型組織規模的民族共同體。特別是萬里長城的修建,成為“劃定農耕漢族與北方游牧民族分明的境界線”[85]。“由于秦之統一,因此中華民族遂融凝會合成一體。從前華夏夷狄之分而治之之局面亦隨即消融,而成為一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之社會。當時之巴蜀開辟于秦,兩廣及安南要待秦并六國后,遂開始為中國之郡縣。于是全國人民生活于同一版圖,沐浴于同一文化?!盵86]
國家推動了民族的生成,也增強了民族的力量。由于國家的率先建立和成長,以中原地區為主體的華夏民族較周邊其他民族更有組織規模和力量,能夠在民族間的沖突和融合中居于主導性地位,從而生長出民族的認同性。這種民族認同性為帝制的再生提供了基礎。即使是異族統治,也得充分考慮中原主體民族的力量,通過實行包容主體民族的帝制,才能進行有效的治理。
隨著國家統治地域的擴大,需要借助文字進行治理,超越地域性方言的統一性文字影響范圍日益擴大,過往使用地方語言的族群因為共同的文字而聯結為一個共同體。“文字的民族性,指某種文字是某個特定民族創制的,成為這個民族的獨特標志。”[87]“漢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持續穩定發展且歷久彌新的自源文字符號系統。”[88]秦始皇統一中國后,實行書同文,不僅統一了文字,而且將統一的文字隨著文書行政的方式廣泛傳播。這一文字后被稱為漢字。“漢字的傳播意味著通過漢字對其他地區進行‘同化’。漢字所到之處,人們都使用同一種表達方式,即用漢字作文。尤其是到了戰國時代,文書行政制度正式確立后,這一共同的表現方式便成為官吏們的共同財產。所謂的漢族,或者說是把漢字漢文作為共同財產的民族便在這時形成了?!盵89]華夏民族后被稱為漢族,與漢字密切相關。有了共同的文字,就會有更多的交流并在交流中獲得更多的共同性?!爸袊艹蔀槭澜缟献畲蟮拿褡暹@一點至少有部分原因應從其文字中找到解釋。”[90]
當然,在古代中國,文字更多的是運用于政治統治,一般民眾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較少。但在農業生產和生活中,根據自然和社會條件,形成共同的習俗。如根據農時形成的二十四節氣;根據節氣舉辦共同的文化活動,包括春節、清明、中秋等。以血緣共同體為基礎形成各種習慣,如孝順老人。這種習俗內化于廣大民眾內心,并為統治者廣泛推行,形成人們的共同生活習俗,并構成民族共同體的重要元素。南方一些族群盡管屬于農耕文明,但由于地域相隔,有自己特殊的文化和民俗,因此不屬于漢民族共同體。
帝制體系是在民族共同體的懷抱里生長的,并推動著民族共同體的形成。盡管國家政權會發生更迭,政治共同體會發生解體,但民族共同體不會簡單消亡。特別是農業生產在古代世界是一種更具有穩定性和持續性的生產部門,文字可以生成更多的精神文明成果,使漢民族共同體有一種民族優越感?!皾h字對朝鮮、日本和越南的影響,表現出古代中國在經濟、軍事、文化方面的優勢,使用漢字在這些國家曾作為一種具有地位、身份和修養的象征?!盵91]因此,即使是原有的政治共同體解體了,國家政權為異族所執掌,但民族共同體的特性不會輕易改變和放棄。如孟德斯鳩所說:“在中國,改變的一向是征服者。因為征服者的風俗并不是他們的習慣,他們的習慣并不是他們的法律,他們的法律并不是他們的宗教;所以他們逐漸地被被征服的人民所同化,要比被征服的人民被他們所同化容易一些?!盵92]帝制體系因此會再生產出來。
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帝制體系會因為政治共同體的解體而失去政治支撐,但在文明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的基礎上,帝制體系則會再生和持續。只是在中國的歷史上,這種再生和持續是以王朝更迭的方式實現的。古人說中國,“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作為政治共同體,合久必分,但由于文明共同體和民族共同體的護助,分久必合,重建政治共同體。而政治共同體的合久必分,與帝制體系的構成和運轉密切相關,其背后則受地域—血緣關系的制約。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2]〔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6頁。
[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72頁。
[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5]謝維揚:《中國早期國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第393頁。
[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7]謝維揚:《中國早期國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第393頁。
[8]謝維揚:《中國早期國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第401頁。
[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90~91頁。
[10]劉文瑞:《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上):皇帝制度與中央政府》(修訂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8,第65頁。
[11]〔美〕費正清:《美國與中國》(第四版),張理京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第22頁。
[12]劉文瑞:《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下):地方體制與官僚制度》(修訂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8,第6頁。
[13]李澤厚:《李澤厚十年集(1979~1989)》(第三卷·上),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第136~137頁。
[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15]〔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6~7頁。
[16]〔美〕陸威儀:《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王興亮譯,中信出版社,2016,第2頁。
[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64頁。
[18]甘懷真:《皇權、禮儀與經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381頁。
[19]甘懷真:《皇權、禮儀與經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187頁。
[2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3頁。
[21]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第11~12頁。
[22]岳慶平:《中國的家與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第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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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甘懷真:《皇權、禮儀與經典詮釋:中國古代政治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187頁。
[25]劉文瑞:《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上):皇帝制度與中央政府》(修訂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8,第21頁。
[26]岳慶平:《中國的家與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第334頁。
[27]〔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234頁。
[28]〔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145頁。
[29]〔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下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361頁。
[3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64頁。
[31]李澤厚:《李澤厚十年集(1979~1989)》(第三卷·上),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第297頁。
[32]〔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06頁。
[33]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第32頁。
[34]〔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06頁。
[3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頁。
[36]《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624頁。
[37]白鋼主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第208~209頁。
[38]范文瀾:《中國通史》第二冊,人民出版社,2015,第3頁。
[39]〔美〕陸威儀:《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王興亮譯,中信出版社,2016,第3頁。
[40]《列寧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293頁。
[41]〔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商務印書館,2007,第7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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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錢穆講述《中國通史》,葉龍記錄整理,天地出版社,2017,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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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850~8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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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三聯書店,1998,第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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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87、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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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58,第374頁。
[5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560頁。
[6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763、7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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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周良霄:《皇帝與皇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第206~207頁。
[63]逄先知、馮蕙主編,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第490頁。
[6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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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165頁。
[69]金觀濤:《在歷史的表象背后:對中國封建社會超穩定結構的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第115頁。
[70]馬平安:《中國政治史大綱》,新世界出版社,2015,第42~43頁。
[71]岳慶平:《中國的家與國》,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第43頁。
[72]〔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28頁。
[73]〔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三聯書店,1998,第99~100頁。
[74]〔日〕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 春秋戰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34頁。
[75]〔日〕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 春秋戰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55頁。
[76]〔美〕陸威儀:《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王興亮譯,中信出版社,2016,第4頁。
[77]〔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27頁。
[78]〔日〕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 春秋戰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47頁。
[79]〔日〕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 春秋戰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47頁。
[80]金觀濤:《在歷史的表象背后》,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第13頁。
[81]〔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第144頁。
[82]〔德〕馬克斯·韋伯:《韋伯作品集Ⅴ:中國的宗教 宗教與世界》,康樂、簡惠美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第83頁。
[83]〔英〕塞繆爾·E.芬納:《統治史(卷一):古代的王權和帝國——從蘇美爾到羅馬(修訂版)》,王震、馬百亮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9~10頁。
[84]〔美〕路易斯·亨利·摩爾根:《古代社會》上冊,楊東莼、馬雍、馬巨譯,商務印書館,1977,第65頁。
[85]姚大中:《姚著中國史1·黃河文明之光》,華夏出版社,2017,第303頁。
[86]錢穆講述《中國通史》,葉龍記錄整理,天地出版社,2017,第37頁。
[87]黃德寬:《書同文字——漢字與中國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第6頁。
[88]黃德寬:《書同文字——漢字與中國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第10頁。
[89]〔日〕平勢隆郎:《從城市國家到中華:殷周 春秋戰國》,周潔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50~51頁。
[90]〔美〕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與變革》,陳仲丹、潘興明、龐朝陽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第27頁。
[91]黃德寬:《書同文字——漢字與中國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第8頁。
[92]〔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61,第3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