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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還沒走呢,茶就涼了?

正午的長安城透著一股詭譎的暑氣。朱雀大街上車馬零落,陳光蕊帶著陳安踩著青石板的回音穿過空蕩街巷,步步踏向驛館的門檻。

與今天早上不同。

驛丞那張精瘦的臉上堆滿了黏膩的笑容,仿佛逼人簽押的不是他本人。

一桌好菜竟已備在當院,燉得金黃油亮的肥鵝臥在粗陶盤里,旁邊擺著時令鮮蔬,甚至燙了一壺劣酒,熱氣混著油腥,在死寂中蒸騰。

“狀元郎回來得正是時候!”

驛丞小跑上前,枯瘦的手在衣襟上蹭著泥灰,

“小的吩咐灶上備了些薄酒小菜...這半日奔波,想必勞乏了!”

這等的殷勤,就是陳安這等武夫看了都有些詫異,

“我說老倌兒,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陳光蕊在院中站定,目光掠過食盒并未停留,只是看了眼驛丞的樣子,心中好像想到了什么。

“驛丞今日好破費。”陳光蕊聲音平靜無波。

“應當的,應當的!”驛丞舔了下干裂的唇,眼神卻不敢直視,“這晌午日頭毒...狀元郎不如,呃,先用些?”

陳光蕊沒有動,陳安自然也不動。

“你這無事獻殷勤,有些不正常,說吧,你想干什么?”陳光蕊直奔主題。

驛丞老臉一紅,“嘿嘿”干笑了幾聲,片刻后,他聲音刻意壓低,

“只是...方才金吾衛張都尉巡過,特意交代...說近日‘肅清’事大,驛站往來繁雜,您這般‘待授’身份,若長住此地,實在是有些不大方便......”

“哦?”陳光蕊的眉頭一挑,“是讓我們搬出去?其他人呢?”

驛丞有些聲音更低了,“后續,也會走的。”

“那就是偏偏要我們走了?”

陳安一聽頓時怒沖百會,搖著沙包大的拳頭,

“老倌兒!你早上逼我們簽押畫押,現下又要轟人出門?天底下沒這般道理!”

“小郎君息怒!”

驛丞猛地后退半步,臉色從諂媚轉向焦黃,

“非是小人要落井下石!實在有苦衷吶,方才西街棺材鋪的王掌柜親口告知,”

他喉結滾動,眼神鬼祟地瞟向院門,

“今日辰時剛過,左驍衛中郎將薛萬徹薛將軍!在終南山潛龍谷私宅被金吾衛圍了!闔府男丁,連帶著十三歲的小少爺……全下獄了啊!”

“薛萬徹?那可是太子建成的左衛軍副帥?”陳安倒吸冷氣。

“何止啊!”

驛丞聲音抖得不成調,“今天全都亂套了,金吾衛在到處抓人呢,全都是,都是那位的人吶!”

他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永興坊方向,

“我聽說,就在剛才,金吾衛的緹騎,已把那頭魏洗馬的宅邸團團圍定了!”

陳安臉色霎白如紙,陳光蕊很平靜,但也沒有說話。

驛丞趁勢塞來一卷紙,

“狀元郎您通曉大義!小人家小都在長安,實在不敢沾這滔天漩渦……您只需簽了這自愿離館的文書,隔壁承福街上,‘悅來客棧’價廉物美!小人親自替您打點!”

陳光蕊卻看向那桌油膩酒菜,

“都讓我走了,你還給我備上這一桌飯菜,這是讓我吃人嘴短不好拒絕吧?”

驛丞干笑僵在嘴角。

陳光蕊卻煞有其事地說道,“你就不怕我吃了你這飯,你就跟我有脫不開的干系了?”

他這么一說,驛丞臉色有些陰沉不定,額上汗珠唰地滾落,竟被這句誅心之言釘在原地。

陳光蕊大笑,已拂袖轉身,

“陳安,去嘗嘗真正的長安風味。”

袍角帶起的風掃過驛丞僵硬的臉,踏出院門時,只留下一句,“等我吃完了東西,就搬走。”

“啊?哎!哎!”驛丞聽到了陳光蕊的話,心中的石頭這才落定。

......

永興坊的巷口比別處更悶。坊墻下金吾衛的皂衫影影綽綽,鐵甲在日光下反射冷光。

臨街一排高槐遮天蔽日,魏征宅第大門緊閉,連石階縫隙里的青苔都透著一股森冷死氣。

一輛青布小車正從偏巷無聲駛出,還沒走多遠,就被人攔下了,話也不說,直接就是上車搜查。

“哥……”

不遠處,陳安見了這情景,喉頭發緊,

“咱們真的就不再找一找?”

“你不是說了么,官是要跑的,現在咱們遇到難了,難道不跑一跑?”

陳光蕊倒是自信很多,“現在這節骨眼,咱們就好像瘟神一樣,連驛館都待不下去,現在找誰會見咱們?”

說著話,也不往永興坊進,而是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走,有那擔心,不如吃點好的喝點好的!”

這時,一個爽朗聲音自身后傳來:“陳兄?留步!”

一身杏色領袍的新科進士周平含笑趕來,袖口還沾著幾點墨漬,顯然是剛出學館,

“聽說中午昌齡兄做東設宴遍邀同榜,說是連孫伏伽孫大人都遣人賜酒!陳兄好像走錯了方向啊?”

陳光蕊腳步未停,但也毫不在意,

“張昌齡不曾遞帖邀我。”

“嗯?”周平笑容頓時凝固,一時尷尬難言。

陳光蕊是本屆的狀元,榜眼設宴,怎么可能不邀請狀元呢?周平一時想不懂其中的關鍵。

靈光一閃,他猛地記起昨日席間張昌齡耳語過那句“姓陳的竟去了永興坊”!

在看現在的位置,可不就在永興坊的街口,離魏征家不遠的地方么?

一股寒氣自腳底躥升,再看陳光蕊身后那金吾肅殺的永興坊高墻,周平忽覺手中書卷燙手起來,只得干笑著倒退幾步,心中在暗罵自己,怎么就那么嘴賤,非要跟陳光蕊搭話,

“啊……周某尚要去西市尋一部《論語》,先行一步!”

說著話,人已在十步開外,背影倉皇如避瘟神。

這倒是讓陳安怒罵了半天,直到隨著陳光蕊尋到了八仙樓,這才罷休。

東市“八仙樓”二層臨窗的位置。

陳光蕊點了一碟鮮切鲙魚、一盤吃食,慢條斯理地沾著蒜泥豉汁。

窗外天光被瓦檐切割,投下一道陰翳,正好籠著他半邊身子。

陳安表情難看,只覺盤中美食難以下咽,悶酒灌了兩杯,還是覺得心中壓抑。滿腦子都是韋挺血濺菜市、薛萬徹滿門下獄。

還有那嘴臉丑惡的驛丞和那幾個見他們如同躲瘟災的同屆進士。

他指節捏得發白,

“那驛丞攆咱走,分明就是怕被牽連。還有那個張昌齡和周平,前一刻還說的好好的呢,后面說變臉就變臉,都是什么人吶!”

陳光蕊撥弄著箸尖一片薄如蟬翼的魚生,語調平靜如硯中墨,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世人皆如是。當你顯赫煊赫時,滿座賓朋皆是善人;當你身處困頓危懸時……環顧身側,更無一個好人。”

“可咱就真在這兒等死?”

陳安急得眼中冒火,

“實在不行…我去求求房玄齡家里的管事?他們或許知道秦王舊部哪位能遞上話?”

話音未落,忽聽隔壁雅座轟然爆出一陣肆意的笑聲!

“張兄!你剛剛那‘釣尸’之喻真是神來之筆!”

陳安一聽,臉色惱怒,沒想到自己選的地方竟然是張昌齡設宴的地方,嘴里念叨著晦氣,心中想著,吃完了飯就走,離那些小人遠點。

這個時候,一個聲音拔得極高,正是今日避陳光蕊如蛇蝎的周平,

“可惜陳狀元不在場!否則讓他學學永興坊外的老槐,伸著釣竿去等那位主動上鉤的魚,豈不妙絕?”

另一人接道,“妙!妙!今日更是奇聞!聽說那位狀元郎竟去了涇水邊……難不成指望釣條金龍托他飛升?”

滿座又是一片哄笑,杯盞碰撞叮當亂響。

陳安猛拍桌案便要站起,卻被陳光蕊用箸尖輕輕壓住手背。

陳光蕊在一旁,聽這些人說閑話,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諸兄莫笑,”

這個時候,張昌齡的聲音又從雅間傳來,

“陳狀元也是讀書讀癡了,竟然跑去找魏征了,依小弟淺見,”

他拉長調子,滿意地接受眾人凝神傾聽的姿態,

“此等人,縱是文曲星下凡,在這長安城也…”他搖著頭,“插翅也難逃嘍!”

席間附和聲浪更高,更有甚者,學著漁夫撒網架勢,引得一眾狂笑。

殊不知,就在這個時候,秦王府內已經傳出了新的旨意:

太子洗馬魏征,任詹事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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