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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塵埃落定

自從林梅做出拒絕使用“普羅米修斯之火”的決定后,病房內的氣氛反而多了一絲奇異的平靜。那層籠罩在兩人之間的、關于生死抉擇的沉重陰霾似乎暫時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生命最后時光的、近乎虔誠的珍惜。

陳建宇徹底放下了所有關于解藥研發的念頭,也婉拒了施耐德博士和李偉提出的一切工作相關的討論。他將手機調成了靜音,切斷了與外界大部分的聯系,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在陪伴林梅身上。他知道,他虧欠妻子的太多太多,他想用這最后有限的時光,盡可能地彌補。

日子在放療、化療以及各種姑息治療的間隙中一天天過去。蘇黎世的初夏,陽光燦爛,窗外的樹木枝繁葉茂,生機勃勃。但病房內的生命,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林梅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曾經烏黑亮麗的長發因為化療而大把大把地脫落,最后她索性讓陳建宇幫她剃成了光頭。陳建宇撫摸著她光滑的頭皮,心中酸澀難當,卻笑著說:“梅,你這樣……其實也很好看,像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林梅便會虛弱地笑起來,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

她的食欲越來越差,常常吃不下東西,即使勉強吃下一點,也會很快吐出來。陳建宇便變著花樣給她做一些清淡開胃的小食,或者去醫院附近的中餐館買她以前愛吃的粥品,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給她。他會給她讀她喜歡的詩集,大多是關于自然、關于愛、關于生命輪回的恬淡篇章。有時,林梅會靜靜地聽著,眼神望向窗外,仿佛思緒已經飄向了遠方。有時,她會突然開口,分享一些自己年少時的趣事,或者是在畫廊工作時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聲音雖然微弱,但語氣中卻帶著對往昔的眷戀。

“建宇,”一個陽光和煦的午后,林梅的精神看起來比前幾天好了一些,她斜靠在病床上,窗外的陽光將她的側臉映照得有些透明,“如果……如果我走了,你把我葬回國吧,葬在……我們老家那片山坡上,那里春天開滿了映山紅,夏天有知了叫,秋天……秋天能看到漫山的紅葉。”

陳建宇正幫她削著一個蘋果,聞言,手中的水果刀一頓,差點割到手指。他抬起頭,看著林梅平靜的眼神,心中一陣絞痛。

“別說傻話,梅。”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醫生不是說了嗎,你的情況比預想的要穩定一些。放化療的效果也還可以,腫瘤沒有再繼續擴大。我們……我們一定會治好你的。等你好了,我們還要一起去環游世界,去那些我們一直想去但沒時間去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希臘的愛琴海嗎?還有京都的櫻花……”

林梅靜靜地聽著,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卻沒有接話。她太了解自己的身體了,也太了解膠質母細胞瘤的兇險。她知道,陳建宇說的這些,更多的是一種美好的愿望,一種自我安慰。

“建宇,”她輕輕打斷他,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堅持,“人總是要落葉歸根的。我想……我想回到我們開始的地方。那里有我們的親人,有我們共同的回憶。那樣,我就不孤單了。”

陳建宇的心像被無數根針扎著,痛得無法呼吸。他想反駁,想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但看著妻子那雙清澈而平靜的眼睛,他知道,任何蒼白的安慰在此刻都顯得那么多余和虛偽。他只能用力地點了點頭,將削好的蘋果遞到她嘴邊:“好……都聽你的。先吃點蘋果吧,今天這個特別甜。”

林梅順從地張開嘴,咬了一小口蘋果,細細地咀嚼著,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嗯,真甜。”她笑著說,眼中卻有淚光閃爍。

那天的林梅,精神格外的好,話也比平時多了許多。她拉著陳建宇的手,絮絮叨叨地回憶著兩人從青梅竹馬到相濡以沫的點點滴滴。從大學校園里的第一次邂逅,到初入職場時的相互扶持;從婚禮上彼此許下的鄭重誓言,到婚后生活中那些平淡而溫馨的日常。每一個細節,她都記得那么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陳建宇靜靜地聽著,時而微笑,時而落淚。他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感受著她掌心傳來的、日漸微弱的溫度,心中充滿了對過往的無限眷戀和對未來的無盡恐懼。

夕陽西下,病房內被一片溫暖的橙紅色光芒所籠罩。

“建宇,”林梅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虛弱,她輕輕喘息著,“我……我又想吃蘋果了。你……你再去幫我洗一個,好不好?”

“好,好,我馬上去。”陳建宇連忙起身,盡管他知道林梅的胃口其實很小,可能只是想支開他。他拿起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快步走向病房內的獨立衛生間。

水流聲嘩嘩作響,陳建宇仔細地清洗著蘋果,心中卻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在涌動。他甩了甩頭,試圖將那不祥的預感驅散。

然而,當他拿著洗干凈的、散發著清香的蘋果,轉身走出衛生間時,看到的景象,卻讓他如墜冰窖,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病床上,林梅靜靜地躺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絲恬淡的、仿佛睡著了一般的微笑。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將她蒼白的臉龐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光暈,顯得那么安詳,那么……不真實。

但她那雙曾經閃爍著愛與溫柔的眼眸,此刻卻緊緊地閉著,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靈動。她的胸口,沒有了起伏。

“梅……”陳建宇手中的蘋果“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滾到床腳。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要停止跳動。

他發瘋似的沖到床邊,顫抖著伸出手,去探林梅的鼻息……沒有了……一點氣息都沒有了……

他又慌忙去摸她的頸動脈……冰冷的皮膚下,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不……不!!!!梅!!!!”一聲凄厲的、夾雜著無盡絕望與悲痛的哭喊,從陳建宇的喉嚨里迸發出來,撕裂了病房內死一般的寂靜。他撲到林梅的身上,緊緊抱著她那漸漸失去溫度的身體,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出。

“醫生!護士!快來人啊!救救她!求求你們救救她!”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聲音因為巨大的悲痛而扭曲變形。

聞訊趕來的醫生和護士立刻沖進病房,迅速對林梅展開了急救。心肺復蘇、腎上腺素注射、氣管插管、連接呼吸機……所有能夠想到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搶救室的紅燈再次亮起,刺眼而絕望。

陳建宇被護士們半拖半勸地拉到了搶救室外。他癱軟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著,目光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語:“不會的……梅不會有事的……她答應過我的……她會好起來的……”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他心上反復切割。他聽著搶救室內傳來的各種儀器的聲音和醫護人員急促的指令聲,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恐懼和一線渺茫的希望。

然而,奇跡,終究沒有發生。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再次打開。主治醫生滿頭大汗地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無盡的惋惜。他看著陳建宇,艱難地搖了搖頭:“陳先生……對不起……我們……我們盡力了。您太太……她已經……”

后面的話,陳建宇已經聽不見了。他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耳邊那無休止的、令人絕望的轟鳴。他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便失去了知覺。

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另一間病床上,手背上扎著輸液針。李偉和施耐德博士不知何時已經趕到,正一臉擔憂地守在他床邊。

“梅……”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陳博士,您冷靜一點。”李偉連忙上前扶住他,眼中也帶著悲傷,“嫂子她……她已經走了。”

一句話,將陳建宇再次打入絕望的深淵。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浸濕了枕頭。他想哭,卻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心中那片支撐著他的天空,徹底塌陷了。

林梅走了。在他去洗蘋果的那短短幾分鐘里,永遠地離開了他。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吃上最后一口他親手洗的蘋果,沒有來得及和他說最后一聲再見。

她走得那么平靜,那么突然,仿佛只是累了,睡著了一般。

但陳建宇知道,她是真的走了。帶著對他無盡的愛和眷戀,帶著對這個世界的遺憾和不舍,永遠地離開了他。

他的人生,從這一刻起,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

林梅的后事,在陳建宇的堅持和蘇黎世大學醫院的協助下,辦理得異常低調和迅速。他拒絕了所有同事和朋友的吊唁,也謝絕了勒忒公司提出的一切公開悼念活動的建議。他只想安安靜靜地送妻子最后一程,不想讓她的離去,再沾染上任何世俗的喧囂和無謂的關注。

按照林梅生前的遺愿,她的遺體在蘇黎世進行了火化。當陳建宇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那個沉甸甸的、冰涼的骨灰盒時,他感覺自己仿佛捧著整個世界的重量。那曾經鮮活、溫暖、充滿了愛與歡笑的生命,如今只化為這一抔冰冷的灰燼,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他強忍著再次涌上眼眶的淚水,將骨灰盒緊緊地抱在胸前,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妻子最后的一絲余溫。

施耐德博士代表勒忒公司,再次向陳建宇表達了深切的哀悼和慰問,并批準了他無限期的休假,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處理后續事宜和調整心情。“建宇,”施耐德博士的語氣沉痛而真誠,“公司上下都為林梅夫人的不幸感到悲傷。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顧好自己,安排好夫人的后事。工作的事情,不必有任何顧慮。勒忒永遠是你的后盾。”

陳建宇向施耐德博士表達了感謝,并告知了他將遵從林梅的遺愿,帶她的骨灰回中國安葬的決定。施耐德博士對此表示完全理解和支持,并立刻安排公司的行政部門,為陳建宇辦理了最快返回中國的航班和一切必要的旅行手續。

幾天后,陳建宇抱著林梅的骨灰盒,踏上了返回中國的飛機。十幾個小時的漫長飛行,他幾乎沒有合眼。他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鄰座,用安全帶輕輕固定好,仿佛林梅依然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窗外是茫茫的云海和無盡的黑夜,他看著舷窗外那深邃的黑暗,思緒萬千。他想起了和林梅在中國時的青蔥歲月,想起了他們一起奮斗、一起在異國他鄉建立家庭的艱辛與甜蜜,想起了她在他人生最低谷時的不離不棄……往事一幕幕,如電影般在腦海中回放,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劃下新的傷痕。

飛機降落在林梅的家鄉——中國南方一座寧靜而古樸的小城時,已是初夏時節。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帶著梔子花香的氣息,與瑞士那種干燥清冽的空氣截然不同。

當陳建宇抱著骨灰盒,神情憔悴地走出機場出口時,一眼便看到了前來接機的兩對老人——林梅年邁的父母,以及他自己的父母。

歲月在林梅父母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他們的頭發早已花白,背也有些佝僂。當看到陳建宇懷中那個小小的骨灰盒時,林梅的母親再也控制不住,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踉蹌著撲了過來,緊緊抓住陳建宇的胳膊,老淚縱橫:“我的梅兒啊……我的女兒啊……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啊……你讓媽可怎么活啊……”林梅的父親則默默地站在一旁,老眼中含著淚水,身體因為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顫抖。

陳建宇自己的父母,也早已是淚流滿面。他的母親上前扶住幾乎要癱倒的林梅母親,哽咽著安慰道:“親家母,您要保重身體啊……梅兒她……她也不希望看到您這樣……”

陳建宇看著眼前這悲痛欲絕的景象,心中的痛苦再次被無限放大。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安慰的話,卻發現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任由淚水模糊雙眼。

就在這時,他無意間瞥見了自己父母的面容。一個極其怪異的、讓他不寒而栗的念頭,如同閃電般擊中了他。

他的父母,年過七旬,此刻雖然也因為林梅的離世而悲傷不已,但他們的面容……他們的面容卻比林梅的父母,甚至比他自己,都顯得要年輕得多!他們的皮膚依舊緊致,頭發雖然也有一些花白,但遠比同齡人濃密,眼神中雖然帶著悲傷,卻依然閃爍著一種……一種與他們年齡不符的“活力”。

這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年輕態”,正是“普羅米修斯之火”的典型特征!

陳建宇的心猛地一沉。他之前雖然也通過視頻看到過父母的“健康”,但此刻,在現實中,在如此近距離、如此直接的對比下,那種源于“火種”的、非自然的年輕,顯得如此刺眼,如此……怪誕。

他想起上次視頻通話時,父母對“副作用”話題那過于堅決和迅速的否認,想起他們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回避。原來……原來他們真的也……

一股混雜著荒謬、恐懼和深深悲哀的情緒,瞬間席卷了陳建宇。他親手研發的“普羅米修斯之火”,不僅奪走了他妻子的未來,也可能正在以一種他無法察覺的方式,改變著他最親近的父母。他們或許也正在承受著那種情感淡漠、欲望衰退的“寂靜”,卻為了不讓他擔心,而強顏歡笑,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健康”與“活力”。

他看著眼前哭得肝腸寸斷的林梅母親,再看看自己那顯得異常“年輕”的父母,一種強烈的、無法言說的負罪感和疏離感,將他緊緊包裹。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局外人,一個罪人,站在自己親手制造的悲劇面前,無處遁形。

林梅的葬禮在她老家那片寧靜的山坡上舉行。按照她的遺愿,一切從簡,只有最親近的家人參加。初夏的山坡上,綠草如茵,野花盛開,遠處是潺潺的溪流和裊裊的炊煙。這是一個美麗而安詳的地方,正如林梅生前所希望的那樣。

陳建宇親手將林梅的骨灰盒放入墓穴,當冰冷的泥土一鏟一鏟地覆蓋上去時,他感覺自己的心也隨之被一同埋葬。他跪在墓前,久久不愿起身,任由淚水打濕了眼前的土地。

他想起了小時候,他和林梅就是在這片山坡上一起嬉戲玩耍。他們一起追逐蝴蝶,一起采摘野果,一起在草地上仰望星空,暢想著遙遠的未來。那時的他們,天真爛漫,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善意。誰能想到,幾十年后,他們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再次回到這個開始的地方,卻是天人永隔。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陳建宇默念著這句古詩,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傷感和悲涼。這片山水依舊,但那個曾經陪伴他走過人生最美好年華的女子,卻已化為一抔黃土,永遠地離開了他。

在林梅的墓碑前,陳建宇立下了一個無聲的誓言。他不知道自己未來會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改變那個已經被“普羅米修斯之火”深刻影響的世界。但他知道,他不能就此沉淪。他必須活下去,為了林梅,也為了那些還在“寂靜”中掙扎的靈魂。他要將這份痛苦和悔恨,轉化為繼續前行的動力。或許,只有當他真正找到那把能夠重新點燃人類情感火焰的鑰匙時,他才能得到一絲真正的救贖。

葬禮結束后,陳建宇在林梅的老家又停留了幾天,陪伴著悲痛的岳父母,也試圖整理自己破碎的心緒。他婉拒了自己父母提出的一同返回他們所在城市居住的建議。他知道,他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坦然地面對父母那張因為“火種”而顯得異常年輕的臉龐。那種怪異的對比,會時刻提醒他所犯下的罪孽。

在林梅下葬后的幾天里,陳建宇暫時留在了這個位于中國南方、充滿了林梅童年氣息的小城。他住進了岳父母家中。這是一棟有些年頭的老式磚房,院子里種著桂花樹和幾株月季,空氣中總是飄散著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植物香氣。林梅的房間依然保持著她出嫁前的樣子,書桌上還放著她學生時代的素描本和幾件小巧的陶瓷擺件。陳建宇每晚都會獨自在房間里待上很久,撫摸著那些熟悉的物品,仿佛林梅從未離開,只是暫時出門遠行。

白日里,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陪伴悲痛欲絕的岳父母。林梅是他們的獨生女,她的離去,對兩位老人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林梅的母親常常會獨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對著林梅小時候蕩過的秋千默默流淚,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女兒的小名。林梅的父親則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常常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只是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陳建宇理解他們的痛苦,也分擔著他們的悲傷。他會耐心地聽著岳母一遍又一遍地講述林梅小時候的趣事,從牙牙學語到第一次背上書包上學,從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事到與他相戀后的點點滴滴。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溫柔的刀,在他和岳母的心上劃過,疼痛卻又帶著一絲甜蜜的回憶。他會陪著岳父下棋,盡管岳父常常心不在焉,棋路混亂,他也只是默默地陪伴著,不發一言。

“建宇啊,”一天晚飯后,林梅的母親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說道,“梅兒這孩子……命苦啊……她那么好,那么善良……怎么就……怎么就得了這么個要命的病……老天爺真是不開眼啊……”

陳建宇的心再次被刺痛。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失去獨生女的老人,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他只能緊緊握著岳母的手,一遍遍地重復著:“媽,您別太傷心了,梅兒她……她也不希望看到您這樣……您要保重身體……”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建宇。”林梅的父親在一旁沙啞地開口,“你們夫妻感情那么好……她走了,你一個人……以后可怎么辦啊……”

“爸,媽,你們放心。”陳建宇強忍著淚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一些,“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梅兒雖然走了,但她永遠活在我心里。我會……我會帶著她的愛和希望,好好活下去。”

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給岳父母的承諾,也是他唯一能告慰林梅在天之靈的方式。

除了陪伴岳父母,陳建宇也無法避免地要與自己的父母相處。他的父母在林梅葬禮后,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選擇在小城里暫時住了下來,名義上是想多陪陪悲傷的親家,實際上,陳建宇知道,他們更擔心的是自己這個剛剛失去愛妻的兒子。

與岳父母相處時的那種純粹的悲傷和相互慰藉不同,陳建宇在面對自己父母時,內心總是充斥著一種更加復雜、也更加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的父母,因為“普羅米修斯之火”的作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他們的精力依然旺盛,行動也依然矯健。在林梅去世的巨大悲痛面前,他們雖然也表現出了應有的哀傷,但陳建宇總能在他們眼中,捕捉到一絲與這種悲傷不協調的……“活力”?或者說,是一種因為身體的“健康”而帶來的、難以完全被悲傷所掩蓋的“生命力”。

這種“活力”與林梅的逝去、與岳父母的衰老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讓陳建宇感到一種生理性的不適和心理上的巨大隔閡。

“建宇啊,人死不能復生,你要想開點。”母親常常這樣勸慰他,語氣一如既往地帶著關愛,但眼神中卻少了幾分同齡人應有的、對生死離別的深刻共情。她會拉著他的手,講述一些她年輕時經歷過的生離死別,試圖用過來人的經驗開導他,但那些話語,在陳建宇聽來,總覺得隔著一層什么。

“是啊,建宇。”父親也會在一旁附和,聲音洪亮依舊,“林梅是個好孩子,她走了我們都很難過。但你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你不能一直沉浸在悲傷里。你看看我們,雖然年紀大了,但身體還硬朗得很,不也得好好活著嗎?”

“好好活著……”陳建宇默念著這四個字,心中充滿了苦澀。父母口中的“好好活著”,是建立在“普羅米修斯之火”所賦予的、剝奪了深刻情感體驗的“健康長壽”之上的。那樣的“活著”,真的是他想要的嗎?真的是林梅希望他擁有的嗎?

他不止一次地想開口詢問父母,關于他們身體的真實感受,關于他們是否也像醫院里那些病人一樣,正在承受著情感淡漠的“寂靜”。但他最終都把話咽了回去。他害怕聽到那個可能的、殘酷的真相,也害怕自己的詢問會打破父母那層可能是善意的偽裝,給他們帶來新的困擾和痛苦。

他們之間的對話,常常會陷入一種微妙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父母努力地想表現出對他的關心和理解,想用他們的方式來安慰他,但他們似乎已經無法真正體會到他內心那種撕心裂肺的悲痛,那種因為失去摯愛而帶來的、整個世界都崩塌了的絕望。他們的情感反應,仿佛被設定了一個上限,無法觸及到悲傷最深沉的內核。

有一次,母親看到陳建宇獨自一人在林梅的墓前待了很久,回來時雙眼通紅,便心疼地說道:“建宇,別太折磨自己了。林梅在天有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生活總要向前看,你以后……以后還會遇到好姑娘的。”

這句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地刺痛了陳建宇的心。他知道母親是出于好意,是想讓他從悲傷中走出來,開始新的生活。但在他聽來,這句話卻顯得如此輕飄飄,如此……缺乏對林梅在他生命中獨一無二重要性的真正理解。一個剛剛失去摯愛的人,如何能夠這么快就“向前看”?如何能夠這么輕易地就想到“以后還會遇到好姑娘”?

這種情感上的隔閡,讓陳建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即使是面對自己最親近的父母,他也感覺自己像一個孤島,無法與他們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情感共鳴。他開始懷疑,如果有一天,當他也老去,當他也面臨生命的終點時,他的父母,是否還能像普通的父母那樣,為他的離去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傷?還是說,他們也會像此刻一樣,用一種“理性”的、略顯“淡漠”的態度,來接受這一切?

這種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與父母進行深入的情感交流。他寧愿獨自一人沉浸在對林梅的思念和悲痛之中,也不愿去面對父母那份可能被“火種”稀釋過的、不再純粹的關愛。

這種微妙的疏離,父母并非沒有察覺。他們看著兒子日漸消沉,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在心中暗暗嘆息。他們或許也隱隱感覺到,兒子與他們之間,似乎隔著一道無形的墻,一道因為“普羅米修斯之火”而產生的、難以逾越的鴻溝。

在林梅老家停留的最后幾天,陳建宇大部分時間都選擇獨自一人待著。他會去林梅的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對著冰冷的墓碑,傾訴著自己無盡的思念和悔恨。他會去他們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山坡、溪流邊,試圖在那些熟悉的景物中,尋找林梅存在過的痕跡。

小城的生活寧靜而緩慢,與瑞士那種高效精準的節奏截然不同。這里的鄰里之間充滿了淳樸的人情味,街頭巷尾飄蕩著熟悉的鄉音和各種地方小吃的香氣。陳建宇偶爾會去鎮上的老茶館坐坐,聽著老人們用方言閑聊著家長里短,看著孩子們在石板路上追逐嬉戲。這些充滿煙火氣的場景,讓他暫時忘卻了那些關于基因、關于永生、關于末日危機的宏大而冰冷的命題,讓他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屬于凡人的真實與溫暖。

但這種溫暖,卻又常常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所打破。他看著那些因為生活瑣事而喜怒哀樂的普通人,心中充滿了羨慕。他們或許會生老病死,或許會為柴米油鹽而煩惱,但他們擁有完整的、鮮活的情感,他們能夠真切地感受愛與被愛,能夠體驗生命的全部滋味。而他,以及那些被“普羅米修斯之火”所裹挾的人們,卻正在一點點地失去這些最寶貴的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勒忒公司還在等著他回去主持解藥的研發,但經歷了林梅的離去,他對這項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動搖。即使研發出了解藥,又能如何呢?那些逝去的生命無法挽回,那些破碎的家庭難以重圓,那些已經被深刻改變的社會結構,又豈是區區一種藥物能夠修復的?

更何況,他內心深處,對李偉,對他曾經最信任的伙伴,也產生了一絲難以名狀的疑慮。李偉在林梅病重時提出的那個關于使用“普羅米修斯之火”的建議,雖然是站在“理性”和“求生”的角度,但在陳建宇看來,卻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那種對生命和情感的極致“功利化”的考量,與芬奇的某些理念,似乎有著某種遙遠的、令人不安的相似之處。

他需要時間,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去好好思考這一切。

一周的時間很快過去。陳建宇知道,他不能再無限期地沉浸在悲傷和迷茫之中。岳父母年事已高,經不起他長久的“打擾”。他自己的父母,也因為擔憂他而日漸憔悴。

他再次來到林梅的墓前。夜空中繁星點點,山坡上蟲鳴陣陣。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抽煙。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起來,眼中也泛起了淚光。

“梅,”他對著冰冷的墓碑,聲音沙啞地說道,“我要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看你。你放心,我會……我會好好活著。我會努力……努力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去彌補……彌補我犯下的錯。”

“只是……只是我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沒有救。我也不知道,我……我還能不能找到方向。”

他將最后一口煙深深吸入肺中,然后緩緩吐出,看著煙霧在夜色中裊裊散去,最終消失不見。

“等我……梅……無論多久,我一定會再回來看你的。”

說完,他將那支燃盡的煙蒂,輕輕放在了墓碑前,然后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充滿了無盡的孤獨與蒼涼。

在離開中國的前一天晚上,陳建宇為岳父母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他笨拙地學著林梅以前的樣子,做了幾道她拿手的家鄉菜。岳父母吃得很慢,眼中含著淚,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嘗著女兒留下的最后余溫。飯后,陳建宇鄭重地向岳父母道別。

“爸,媽,“梅兒不在了,我……我以后就是你們的兒子。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也會定期給你們寄生活費。你們一定要……一定要保重身體,好好生活下去。梅兒在天上,也希望看到你們開開心心的。”

林梅的母親早已泣不成聲,緊緊拉著他的手不愿放開。林梅的父親則拍了拍他的肩膀,沙啞地說道:“好孩子……我們知道……你也是個苦命人……以后……以后常回家看看……”

與自己的父母告別時,氣氛則更加復雜。

“建宇,真的決定要走了嗎?不在國內多待一段時間?”母親的眼中充滿了不舍和擔憂。

“是,媽。”陳建宇點了點頭,“我還有些事情需要去處理。而且……我也需要換個環境,調整一下心情。”

“也好。”父親嘆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支持你。只是……在外面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讓我們擔心。”

陳建宇看著父母那比同齡人顯得過分年輕的臉龐,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說些什么,想提醒他們注意身體,想暗示他們“普羅米修斯之火”的潛在風險,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即使說了,他們也未必會相信,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爭論。有些事情,只能由他自己去默默承受,去想辦法解決。

“爸,媽,你們也多保重。”他最終只是簡單地叮囑了一句,然后給了他們一個深深的擁抱。

在擁抱母親的瞬間,他聞到母親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那是他童年記憶中最溫暖的味道。但同時,他也感覺到母親身體里那股因為“火種”而帶來的、與年齡不符的“活力”。這種交織的感受,讓他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涼。

他知道,他與父母之間,因為“普羅米修斯之火”,已經隔了一層看不見的、但卻真實存在的屏障。這條回家的路,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變得不再純粹。

第二天清晨,陳建宇在林梅父母和自己父母的共同送別下,離開了這個承載了他太多悲傷與回憶的小城。他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了未知的遠方。

飛機再次起飛,轟鳴著刺向云霄。陳建宇看著舷窗外那片熟悉的土地漸漸遠去,最終化為一個小小的、模糊的斑點。他的心中,充滿了對故土的眷戀,對親人的不舍,以及……對未來的、一片茫然的恐懼。

林梅走了,帶著他生命中最美好的色彩。他的人生,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鮮血淋漓,無法愈合。他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未來會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須離開,必須去尋找一條屬于他自己的、艱難的贖罪之路。

或許,只有當他能夠真正直面自己內心的魔鬼,當他能夠為那些被“普羅米修斯之火”所傷害的靈魂找到一絲慰藉時,他才能真正得到安寧。

只是那一天,究竟還有多遠?他不知道。

他閉上眼睛,任由飛機載著他,飛向那未知的、充滿了迷霧的遠方。林梅的笑容,在他心中,如同永不熄滅的星光,指引著他,也拷問著他,直到時間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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