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章
從富足到寒酸

1929年10月中旬,展現在一個中產階級普通美國人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繁榮興旺的遠景。上一年,剛剛走馬上任的赫伯特·胡佛總統曾一本正經地宣布:征服貧窮不再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我們尚未達致目標,但我們有機會沿襲過去八年的政策,繼續向前,在上帝的幫助下,我們很快就會看到,把貧窮從這個國家驅逐出去的日子就在前頭”。這是一項莊嚴的經濟許諾,其中混雜著很快就會被通俗歷史學家稱為“美國夢”的那種東西。自鳴得意的歐文·費希爾和其他洞悉華爾街秘密的經濟學家們,更是信誓旦旦地向老百姓保證:他們正在凝望一個繁榮的“永久性高原”。

這塊富庶的高地——比古老的新教徒贊美詩所珍愛的“樂土”更切實——看上去應該是一場始于內戰時期的工業大發展的最終勝利。美國最近這場戰爭的結果,已經出現在大規模生產的力量中,混合著新技術的奇跡。甚至就在眼下,1929年10月的第三周,有總統及其他名流出面捧場,亨利·福特正在主辦“電燈發明50周年慶典”,以紀念愛迪生和白熾燈的50歲生日。摩托車、浴缸、電冰箱、收音機,都是進步的試金石。在時尚和廣告的刺激下,要想跟上潮流,所需要的行頭不亞于最新潮的模特兒。營銷手段帶來的壓力,甚至慫恿人們購買雙份的奢侈品——每間車庫里兩輛汽車——在消費市場上,已經顯示出過度的征兆,這倒不是因為所有美國人都在貪婪地吞噬俗世的商品,而是因為購買力的不均衡。

國家的政策和制度,與繁榮的中產階級緊密糾纏在一起。1929年夏天,一位觀察者寫道:“郊區社群是美國占支配地位的群體。”某些組織——共濟會、商人午餐俱樂部、退伍軍人協會之類——的團結和友誼所面臨的越來越大的壓力,以及其他像反沙龍聯盟這樣的組織所面臨的道德麻煩,導致了嚴格的管制,他擔心,這預示著“滋生未來法西斯黨的群體,如果真有法西斯黨的話”。巴比特[1]沒準脫掉了他整潔的綢衫,換上了褐色或黑色的,亦未可知;但是,對一致性——就其對物質成功的促進而言——的膜拜正大行其道。科頓·馬瑟、本·富蘭克林、彼得·帕利和霍勒斯·克里利想必會懂得這個時代的精神,即使吃苦耐勞、集腋成裘的古訓似乎已經被快速致富的捷徑所取代。

繁榮的20世紀20年代(紐約,第42大街)

1929年1月,這十年最有活力的周刊《時代》(Time)雜志向沃爾特·P.克萊斯勒歡呼致敬,推選他為“年度人物”,因為在過去十二個月里,他把普利茅斯和德索托牌汽車介紹給了公眾,以1.6億美元買斷了道奇兄弟公司,并開始建造“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樓,一幢68層的巨人”。眼下,在1929年10月14日《時代》周刊的封面上,出現了小威廉·里格利的面孔,接下來連續幾周依次在封面上露臉的是:哈里·F.古根海姆、伊瓦爾·克羅伊格、塞繆爾·英薩爾和托馬斯·W.拉蒙特——全都是英雄。華爾街崩盤之前的最后一期《時代》周刊登載了新創刊的《財富》(Fortune)雜志(以“絕無僅有的一年十美元的價格”)長達三頁的宣言,宣稱“人們普遍同意這樣一句老生常談:美國的偉大功績就是商業”。另外幾幅大廣告是巴布森的《報告》(Reports)(“你的美元——你是否在連續而有效地工作?”),漢密爾頓牌手表(“你能告訴一個成功的男人他實現成功的時刻么?”),羅伯特·I.沃肖的新書《華爾街的故事》(The Story of Wall Street)(“這些巨人正從本書的字里行間闊步走過……就像中世紀的冒險家一樣……丹尼爾·德魯、吉姆·菲斯克、杰伊·古爾德、范德比爾特、希爾、哈里曼……以及很多其他人,他們的豐功偉績令舉國震驚”),以及一家到1932年破產時留下了數百萬未付債券的投資公司S.W.斯特勞斯公司(“他把他微薄的收入投入到穩妥可靠的優質證券中”)。它們代表了連續不斷地擊打普通讀者心靈的刺激物。

大多數在1918年的“自由公債”中購買自己平生第一筆債券的美國人,都轉向了更具投機性的股票。廣告夸耀的是高價格,而不是便宜貨——從帕克大街上價值45,000美元的公寓和配備“克蘭牌路易十六酒店金質器具”的浴室,直到價值2.50美元的口紅和價值50美分的剃須刀片——為這一代輕松掙錢的人設定了奢侈的消費標準。在這場向永久性繁榮高地攀登的比賽中,要想跟上趟,股票市場是顯而易見的交通工具。1920年,美國有29,609個股票經紀人,十年的時間里,這個數字躍升到了70,950人。人們普遍注意到,大多數市民不再閱讀報紙的頭版,而是手忙腳亂地翻到金融專欄。小報和內情通報向缺乏經驗的外行們提供建議。廣播電臺里汩汩流淌的是“老顧問”的聲音,像教堂執事一樣四平八穩,吟誦著塞繆爾·英薩爾自己的經紀人的智慧。

人們對商業周期之謎的興趣日漸濃厚。左右商業周期的,究竟是生產過剩,還是生產不足,是銀行的運作、方法的創新,還是希望或恐慌的歇斯底里,抑或是太陽黑子,這些并不清楚。猜測穿著預言的長袍,一廂情愿優于客觀計劃。樂天派相信,舊有的經濟規律已經失靈;另一些人則勉強承認,困難的日子可能再次來臨,但每一場暴風雨過后,天空總歸還會晴朗——倘若人人都能保持他陽光的一面的話,正如這個季節最流行的歌曲所告誡的那樣。最重要的是,衰退是反常的,繁榮無須解釋,它既非所謂有閑階級的壟斷,也不為共和黨人所獨享,盡管他們總是竭力要把這一切歸到自己的名下。

一個人如果每周存下15美元,投資于優質普通股,并讓紅利和股權不斷積累,那么,20年后,他將至少有80,000美元,來自投資的收益大約是一個月400美元。他會闊起來。因為收益能讓他變得富有,我堅定地相信,任何人不僅能變得富有,而且也應該變得富有。

1929年夏天,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約翰·J.拉斯科布聲稱:雇員被鼓勵投資于老板的股票和債券——這一制度,被有點含糊地視為美國的職工分紅或是社會保障的等價物。

大部分的股票購買都是以保證金形式進行的,這意味著投資者包括那些現金不多但抱有很大期望的小投資者,僅支付了大約四分之一的價格。經紀人通過向銀行借款提高了其余部分的利率,這種不穩定的經紀人貸款信用結構在1929年2月發生了動搖。當時,聯邦儲備委員會下令其成員銀行,不得為此類投機目的放貸。但是,由查爾斯·E.米切爾領頭的私人銀行家立即為投機打開了他們的保險柜,釋放出了數百萬美元,給大牛市以及它賴以構建的信心時代以進一步的刺激。這導致了另一次活動的痙攣,沒有任何諸如消費需求之類的切實保證,生產效率的增長或股票的真實收入都是有問題的。當富人越來越富的時候,千百萬收入微薄的底層公民正掏空他們的儲蓄,降低他們的購買力,為了投機而抵押他們的未來。有人估算,20世紀20年代的這些市場交易,其中百分之九十與其說是長期投資,還不如說是賭博冒險。

幾乎是不知不覺之間,經濟控制中的一場變化發生了,從早期的產業資本主義轉變為金融資本主義。對投資者的剝削,以及會計賬目中的頻繁欺詐,都屬于新秩序中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特征。控股公司——19世紀末從“信托”中被殺死的惡龍里誕生的化身——如今蓬勃發展。它允許一小撮股東控制一個分散在四面八方的帝國,這個帝國的利益相互關聯,甚至是松散地關聯,比如塞繆爾·英薩爾在公用事業領域30億美元的領地。控股公司所行使的權力(尤其是在公用事業領域)常常跟它的規模是如此不成比例,以至于身為總統的富蘭克林·D.羅斯福形象地把它描述為“一只96英寸[2]的狗搖著一根4英寸的尾巴”。

這些擔憂有時一個接一個地堆積起來,巴別塔高聳入云,底部卻震顫不已。它們有時被用來掩蓋公司財務的真實狀況,以逃過監管當局或公眾的法眼,這種情況并不少見。1930年1月,一家被稱為“合眾國銀行”的紐約州立銀行,為隱瞞日益增長的虧空,創立了一家名為玻利瓦爾發展公司的傀儡公司,以100美元的資本變戲法似的購入和出售傀儡公司的股票,以制造繁榮的假象。直到一年后,銀行轟然破產,導致近50萬存款人遭受了滅頂之災。局外人被這場一本正經的鬧劇所欺騙,后來慢慢才懷疑這座表面有很多花崗巖和大理石的建筑成了一個債臺高筑、賬目不靠譜的空殼。

華爾街病癥的另一個發展,是在20年代后期迅速興起的所謂“信托投資公司”,其功能是將借來的錢用于投資,并將凈回報分配給他們的股東或受益人。有些公司是“剛性的”,即:其投資局限于一份受限制的有價證券清單,但很多公司是“軟性的”,這意味著對投資證券的選擇很寬泛。實際上,他們比賭博公司好不了多少,在這樣的賭博公司里,就連天真的顧客也不會把自己的賭金委托給一個胡亂選擇的賭伴,而是交給賭臺管理員——當然,他們主要是代表“賭場”的利益。據說,有450萬美國人把他們部分或全部的積蓄交給了信托投資公司,最后損失了大約三分之一的本金,或者說損失總金額高達30億美元。

紐約證券交易所俯瞰

信用的過度膨脹,是1929年接下來那場災難的主要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啟了一個不計后果的融資繼續加速的進程。在這一背景下,隱約顯現出美國長期債務的龐然大物——330億美元的公債(聯邦的、州里的和市縣一級的),1,000億美元的公司和個人債務——這些債務需要不斷擴大市場和推進全世界的繁榮才能承擔。購買力的稍稍降低,或者價格的回落,都可以把震動傳遍整個山脈。龐大的信用運作——這是一股新的力量,一位經濟學家把這一力量比作物理學的原動力——依然沒有被人完全理解,依然被某些人魯莽地濫用著。1929年,普通的美國人對特大規模的信用沒有什么概念,比方說,國際金融的增長,依靠持續不斷地把信用從富國注入到窮國,就連華爾街在其1929年9月3日空前高峰時所記錄的80億美元的信用(以經紀人貸款的形式),他們也全無概念。

普通人更熟悉像分期付款之類的家常形式的信用膨脹。為了打破“銷售阻力”(小市民的購買力往往不足)而開展的大規模運動,導致了購買汽車、衣服、洗衣機、電冰箱、家具、珠寶的分期付款方式的新一輪擴張。實際上,它是生產者借給消費者的一筆貸款,因為后者缺錢,而前者急需銷售自己的產品,比起通過降低價格、增加工資來提高民眾購買力這種頗為費勁的辦法來,他們更愿意選擇分期付款的方法。到1929年,分期付款的好運氣為它吸引到了成千上萬的人。在大蕭條的強光之下,這一制度中的某些方面,比如夸大的價格、過高的分期付款利息連同對產品的虛假宣傳等等,將會變得再清楚不過了。某些州(像紐約州和肯塔基州)的法律,設下了一個更惡毒的圈套(在1930年代發展起來的),憑借這一圈套,可以扣下一個債務人的全部工資,直到他的欠賬結清。

與此同時,重要的商業企業集中在更少人的手里。遍及全國各地的連鎖店的打造,其重要性不亞于最近的汽車行業的大規模并購。集中化的產業,讓每一座都會都成了地區網絡的中心,每一個這樣的網絡,都適合制造、銷售和分配產品的全國模式。大陸的經濟從來不曾這樣高度整合過,其平衡也從未如此敏感。邊境、農場、鄉村和中心集鎮,最終都被城市的崛起所吞沒。城市工業主義發號施令,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1870年,工薪工人大約占勞動人口的一半,如今,他們占到了五分之四。一種老式美國所不熟悉的相互依賴,成了基本的經濟事實。工業生活和團體生活的結構,結合了工會和勞動立法所強加的組織結構,不知不覺地把放任主義的靈活性轉變成了某種更剛性、更難對付的東西。

華爾街

這些范圍廣泛的變革,幾乎沒有進入普通百姓的意識。在他們的腦海里,從未有一刻比1929年時更忠于個人主義及不受阻礙的私營企業的信條。理論與實際的沖突,就像勞資間的潛在摩擦一樣,只要國家的經濟機器還在以繁榮作為燃料運轉著,就幾乎感覺不到。

事實上,20世紀20年代的繁榮并非始終如一地健康。從后來的情況看,它類似于發燒帶來的面紅耳赤,而不是健康的臉色紅潤。農業依然在為它1917—1918年間浮腫般的過度擴張而呻吟。連同煙煤礦和紡織品一起,它也屬于被稱為“生病產業”的臨床病房。產業劇變的確很大,一種對飯碗的不安全感出現了好幾年。甚至早在1926年,據估計,失業者就有15萬之眾;到1929年,這個數字增加到了180萬以上。樂天派們沒有注意到,在美國,失業和貧困已經成了長期的社會問題——既不是短暫的危機,也不容易通過個人慈善的努力來應對。隨著公共救濟支出的逐步攀升,用于同樣目的而籌集的個人基金與公共基金的比例正逐漸下降。1911年,16座大城市用在公共慈善事業上的錢是150萬美元,到了1928年,一年要花2,000萬美元。

銀行業務中的缺陷也引起了人們的懷疑。在1929年10月大崩盤之前的6年時間里,銀行破產以每天將近兩家的速度發生,但由于違規者都是一些較小的機構(主要在小城鎮),因此就缺少公開。商品出口跟生產能力不成比例。這個國家至少20%的資源沒有得到利用,導致國家收入損失了大約150億美元,占它實際生產的商品和服務的四分之一。

然而毋庸置疑,美國經濟的主要缺點不在于生產,而在于消費。1929年初秋,報紙的金融版面已經在為汽車和無線電的“沉重”、建筑業的不景氣、沿著航空新邊境蔓延的失望而愁眉苦臉。這段時間,美國的大部分生產性努力和資金投入都進入到了奢侈品和耐用品領域,這些商品的購買可以在不影響日常需求的情況下往后放一放。最早的風暴警報過后,這些商品就會堆積在倉庫里,導致機器停止運轉,以及失業大軍的出現。這就是1929年接下來的那場大蕭條空前地嚴重而持久的原因。

甚至在1929年,美國人的購買力就已經顯示出了嚴重的失衡,人們很快便引用卡萊爾的一句短語“豐裕中的貧困”,來強調這一反常。1923—1928年間,投機收益從100增長到了410,工資指數僅僅從100增長到了112。自然而然,用于消費品的收入,比起流入投資渠道和短期拆借市場、流入為未來生產購置新的固定設備中,以及流入富人腰包的滾滾洪流,實在太少了。此前從未有過這樣的十年,國民收入中有如此大的份額被存下來用于投資,也從未有過當前生產如此壯觀地超過當前消費。“潛在生產能力全國調查”后來把1923—1929年這段時期描述為“富人當中的存錢狂歡”。

全國三分之二的儲蓄是年收入超過10,000美元的家庭存下來的。那些年收入低于1,500美元的家庭(占總人口的40%),實際上入不敷出。600萬個家庭(占全國的五分之一)年收入甚至在1,000美元以下。當一個人快要淹死的時候,未雨綢繆就顯得不切實際了。年收入在5,000美元以下的美國家庭要花掉絕大部分收入才僅僅維持溫飽。因此,在那些“不能享受充足食品”的家庭當中,十家有九家幾乎別指望有可觀的積蓄。布魯金斯研究所在介紹他們對經濟光譜的兩端所作的一項研究時指出,1929年收入超過100,000美元的24,000個家庭,其總收入是600萬個最窮家庭的總收入的3倍。頂層群體的平均收入是底層群體的630倍。

正統經濟學家認為,儲蓄帶來了更多的資本設備和更高的效率,進而降低了生產成本,位低了價格,提高了大眾的購買力。然而,到1929年,有一點已經變得很清楚了,這就是:這條因果鏈發展出了薄弱環節。大眾的購買力并不能消化全國的產出,不只是因為工資增長的幅度相對較小,而且還因為零售價格在1922—1929年間實際上沒有下降。技術進步所實現的節省,并沒有以價格更低的形式傳遞給消費者。它們被轉化為紅利、存量以及更高的薪水和獎金。各種形式的壟斷,像采礦業和制造業中偽裝起來的托拉斯、聯合、兼并,有助于維持價格的居高不下,即便新式機器、更好的生產方法和“效率專家”們提供的服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十年里把全美國的勞動產出提高了三分之一以上。在某些行業(比如汽車業),據說生產效率提高了3倍。

但是,從這種豐裕中,普通消費者所收獲的僅僅是不足掛齒的碎屑,就連生產商也只是收獲了眼前的那么一點好處。計算利潤,不應該按天,或者論季,而要基于廣泛而長期的購買力,不難證明,這樣做更明智。后代子孫多半會同意胡佛總統事后發表的觀點,他在對技術專家發表了一通贊揚之后,接著評論道:

當我們充分理解了20年代經濟史的時候,我們將發現,終結了另一個繁榮時期的這場崩潰,其主要原因是:工業沒能把它的進步(通過省力設備)傳遞給消費者。

其他一些人不太傾向于贊揚工程師,而是譴責他們。有人指控,他們的創造天才讓機器取代了人。當然,創造發明在顛覆群體平衡上的作用并不新奇。在過去,管理層有時候顯得不愿意對設備拆舊換新;更常見的是,勞動者害怕這些“鐵人移民”。自然,面對最早的大范圍失業所帶來的威脅,機器受到了指控,因為這一代人比起他們的先輩,更不容易相信一切災難都是神秘的天譴。很快,在憂懼之后,緊接著出現情況的是:技術的表現太出色了,以至于帶來了一大堆關于社會工程學的觀念。讓工廠擺脫掉浪費和低效的這種魔法,能不能給社會帶來同樣的效果呢?這一希望——對美國人的生活來說,它比對應用科學的必勝信念更新——帶來了很多東西,從“偉大的工程師”胡佛,到國家復興署、田納西流域管理局、國家資源委員會,以及管制經濟的其他觀念。在1929年,很少人能預見到這一計劃的所有路徑。然而,就是在這一年,龐大工業文明的基本平衡正在失衡:工資與價格、生產與消費、機器和人力之間的關系變得岌岌可危。

黑色星期四

在這個焦慮不安的繁榮世界上,第一場風暴在10月末降臨了。像啟動阿爾卑斯山雪崩的隆隆炮聲一樣,紐約股票交易所的一場不大不小的恐慌,開始于價格被投機者推到奇高的23支股票。第二天——“黑色星期四”——見證了歇斯底里的瘋狂。經紀人們鬼哭狼嚎,扯掉自己的衣領,試圖跟上拋售指令;觀光者擠滿了華爾街,目送著大銀行家們乘坐他們的豪華轎車來到摩根財團的門前。在集體自殺的謠言下,人們聚集到一起,注視著腳手架上的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病態地期待著他一躍而下。

起初,那些金融魔術師們看上去似乎已經阻止了這場災難,但是,正當公眾為他們歡呼喝彩、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又一陣令人眩暈的踉蹌把市場推入了新的深淵。人們普遍相信。這些巫師只能把正在倒下的大樹支撐一會兒,時間長到剛好足夠逃離樹下。10月9日,創下了掛牌待售的可怕紀錄,總共16,410,000股。當月收盤時,市值蒸發了150億美元,年底之前,損失估計高達400億美元。

最初的震驚過后,官方的樂觀主義重新抬頭。這一代人被教會了要做“美國公牛”,他們習慣于做出反應。感覺到最初的搖晃時,很多人似乎就像一艘已被甲板下的冰山所割裂的豪華郵輪上的乘客一樣,不相信情況的嚴重性。起初,當樂隊還在繼續演奏的時候,救生艇只被列為無足輕重的小擺設。曼哈頓那位衣冠楚楚的市長吉米·沃克要求電影只放映一些興高采烈的畫面。給患者的建議,是讓他試試以毒攻毒的辦法:《真故事雜志》(True Story Magazine)在報紙上刊載大幅廣告,慫恿工薪階層以賒賬的方式購買更多的奢侈品。“華爾街能賣股票,但緬街可以買商品”是來自《星期六晚郵報》(Saturday Evening Post)的愉快保證。11月初,曼哈頓一位珠寶商在櫥窗里擺上了一根“價值750,000美元的珍珠項鏈”,而舒伯特兄弟公司則透露,他們計劃在百老匯建一家15,000,000美元的劇院酒店。廣播電臺大聲嚷嚷:“前進美國,沒有什么東西能讓美國停下來。”11月7日,一首叫作《幸福時光再次來臨》的熱門歌曲因為一部新的有聲電影而被授予著作權,這部電影的名字倒是頗為貼切,喚作《追逐彩虹》(Chasing Rainbows);三年之后,這首歌曲成了“新政”的競選歌曲。1930年初,隨著天空變得越來越暗,廉價收音機的制造者們推出了一種“繁榮模式”。

美式幽默的溶解劑早已開始向這場危機發起進攻。有一些冷笑話,說的是高盛集團的每一股都配發免費左輪手槍,還有笑話說,客房服務員會詢問每一位登記者:“是用來睡覺,還是用來跳樓?”不久之后,當大規模失業開始占領來自華爾街的頭條新聞的時候,虛張聲勢便取代了尖酸刻薄。廣告開始問:“大蕭條是不是很可怕?”商店破產了,黯然離去的店主在大門上涂寫這樣幾個大字——“本店由錯誤所開”(如果他是個幽默者的話),或者寫上“破產和厭棄”(如果他滿腹憂傷的話)。1930年10月19日,國際獅子會俱樂部協會把該周定為“商業信心周”,予以慶祝。繁榮就在對面的街角那兒,沒準已經拐過了街角呢。

大牛市的勢頭還暫時在支撐著某些企業。例如,1931年見證了世界上最豪華的酒店、曼哈頓的沃爾多夫-阿斯托里亞酒店的開張,以及最高的摩天大樓帝國大廈的落成,這幢大樓共120層,頂端是一個用來停泊飛船的系泊桿——但從功能上說,就像它所超越的、離它最近的競爭對手克萊斯勒大廈的金屬針一樣毫無用處。這些宏偉的商業宮殿,每一幢都有很多樓層幽靈般地空著,超前于時代。同一年,還公布了建筑師們為紐約城最令人難忘的建筑群洛克菲勒中心所設計的平面圖,這些設計規劃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實現了。這個建筑群容納了播音室、華麗的電影廳和音樂廳、外貿辛迪加及其他商業公司,規模空前,以低調質樸的灰色70層美國無線電公司大廈的尖頂為最高點。

有些建筑批評家預言,這些將會是美國大都市時代最后的恐龍,并確信,這樣的虛榮自負是弄巧成拙,除了交通堵塞、過度擁擠和債臺高筑之外,其他的促進甚少。像這個世紀其他許多虛榮自負的東西一樣,摩天大樓多半也是資不抵債。不管怎樣吧,在1931—1932年間,當繁榮的勢頭突然停止的時候,全國用于新建筑的費用下降了60%。到1933年,建筑師們所承接的業務,還不到他們在1928年的業務的七分之一。

建設中的洛克菲勒中心

慶祝活動的開幕和寬慰人心的聲明,不再對這個時代的脾氣。官方樂觀主義的微笑,慢慢凝固為某種類似于苦笑的東西。1931年,愛德華·安格利把華爾街和華盛頓的一些更令人厭惡的保證收進了一本小書里,這本書有一個帶嘲弄意味的標題:《噢耶!》(Oh Yeah!)。1932年初,出現了一本新雜志,叫作《大吹大擂》(Ballyhoo),它的第一期封面采用玻璃紙,有點商業戲仿的意思。不到6個月的時間,這份雜志的發行量躥升到了200萬份,主要靠的是揭穿20世紀20年代華而不實的營銷手段。

公眾一直在為自己的艱辛困苦尋找替罪羊,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民主黨所雇用的一位精明的時評家查爾斯·米切爾森的幫助下,他們果然找到了一個。舊報紙被稱為“胡佛毯”[3],野兔被稱作“胡佛豬”,建在市郊的饑民棚屋被稱作“胡佛村”。公眾憎惡的很大份額也落到了富甲一方而又令人討厭的安德魯·梅隆的身上,最近,他被商業界尊為“自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之后最偉大的財政部長”。1932年2月,梅隆高高興興地放棄了部長職務,明升暗降,當上了駐英國大使。

正如柯立芝總統在全盛時期所說過的那樣,美國的事務實際上就是生意。但現如今,奢侈和娛樂,以及權力所帶來的忙亂感(正是這種感覺,為興旺發達的城區或郊區市民披上生活中本質上的物質主義的外衣),突然之間都被剝奪了。這次最大的經濟倒退,讓數百萬市民猛烈搖晃了一下,使得他們在本指望向上大跨一步的時候,卻在黑暗中向下跌出了一大步。一個習慣于把繁榮視為慣例的民族,發現自己被驚呆了,接下來是懷疑,再接下來是一點點無助,最后是憤恨。憤恨并不能讓這樣的境況變得更輕松一些:對手是無形的,不像國內或國外的敵人,它刀槍不入,不管是嘲笑、選票,還是子彈,都無損于他的毫毛。

但是,這個敵人的真實性卻是不容懷疑的。它那看不見的身高,可以用收入和就業這兩把尺子來衡量。收入(主要是紙上富貴)的損失最早被置于聚光燈下。自燒其翅的飛蛾寥寥無幾,那么是誰燒的呢?早在1930年春,當聯邦基督教協進會把4月27日定為“失業星期日”的時候,這場危機就顯示出了它的寬度和深度。人們很快就在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中看到了收入的降低和失業,迫使國民經濟進入下降通道。白領工人開始降薪,勞工們則在自己的工資袋中發現了解雇通知單。城市最早感受到沖擊。最初的癥狀并不夸張:新車購買或新家動工延期;年輕夫婦搬出他們的公寓,去和父母同住;愉快旅行和劇院看戲的次數減少;清潔工、修理工和補鞋匠的業務更多了,而裁縫和服裝商的生意則更少了。

幾種更嚴酷的征兆早就出現了,只不過規模不大。1930年2月底,西雅圖、洛杉磯和芝加哥都發生了失業者的小規模示威。同月,鮑厄里區每天排隊領取救濟的人數達到了2,000人。3月,密爾沃基開辦了市施舍處。正像整個大蕭條期間周期性地發生的那樣,1930年的夏天帶來了救濟措施。食品更新鮮、更豐富、更便宜,衣服、燃料和藏身之地的提供,使得問題變得不那么嚴重。但是,1930—1931年間寒冬的來臨,開始了一段更艱苦的時期,紐約市撥出了100萬美元用于直接救濟,倫敦的勞埃德保險協會宣布,他們破天荒頭一遭大量向美國客戶銷售暴動和內亂保險。

城市之外,危機的先兆則不那么有新聞價值。農民們只知道停戰繁榮爆發之后的蕭條,即使他們的境況在持續惡化,他們有長期的條件作用所帶來的悲觀的滿足。然而,更小的工業城鎮卻不愿意承認艱難時期的事實,在很多市民看來,所謂的艱難時期,要么是曼哈頓賭徒的慘敗,要么,只是一種心境而已。他們慶幸自己的基礎更牢固。盡管印第安納州曼西市——社會學家著作中的“中鎮”——四分之一的工廠工人在1930年年底之前失去了他們的工作,但這個社區的有錢人直到1931年底依然堅持認為,大蕭條“主要是我們從報紙上讀到的某種東西”。他們依然靠裝點門面的信條為生,1932年,一個本地商人所組成的代表團勸說通用汽車不要封死他們已經廢棄的曼西工廠的窗戶,它們擋住了路過列車的清晰視野。這些精神飽滿的人,他們的處世哲學還很頑固。

失業大軍

正如普通市民自己就能看出的那樣,流動資本和就業崗位緊密地互鎖在一起,蕭條歲月就跟它們之間缺乏接合有關。我們可以簡要地說明一下收入方面發生了什么。國民收入從1929年的810億美元減少到了1930年的不到680億美元,然后飛流直下,降至1931年的530億美元,并在1932年以410億美元觸底。相應地,在這一時間跨度里,國家的財富估值從3,650億美元下降到了2,390億美元,這一下降,代表了不動產、資本和商品的貶值。當然,全國有很多實體工廠,都在閑置和荒廢中生銹。這三年,總共有85,000家企業破產,留下了45億美元的債務,5,000家銀行停止支付。900萬儲蓄賬戶被一筆勾銷,工資損失維持在260億美元以上。

美國經濟的債務融資結構基本上沒什么改變——1932年付出的利息只比1929年少3.5%——與此同時,在其他領域,通貨緊縮在瘋狂地繼續,使得長期債務比借款人在借錢時所預期的更要命。作為薪金支付出去的錢減少了40%,分紅減少了56.6%,工資減少了60%。危機之初,在胡佛政府的強烈要求下,主要工業企業工資削減的比例都很小,但是,在1929年—1931年9月之間,通過工作小時和工作日的急劇減少,他們還是設法把薪水冊上的金額大幅砍掉了40%。由于工人家庭不得不靠工人帶回家的錢維持生計,上述措施在頭條新聞里看上去比在個人身上似乎更好一些。

對于整個國家而言,人均實際收入(與生活費用相適應)從1929年的681美元狂跌至1933年的495美元。在經濟金字塔的頂端,報告年收入超過100萬美元以上的人數,從1931年的75人下降到了第二年的20人。盡管有來自政府圈和金融高層的反復保證:衰退已經觸底——這幫預報員們喜歡稱之為“終極低谷”——但總的商業趨勢還是斷斷續續地下降了3年多的時間。

很多工業企業和小商業甚至拒絕口頭上支持政府要它們維持工資水平的懇求。日益增長的失業逆流,導致一些百貨公司付給員工的薪水甚至低到了每周5—10美元。對一群芝加哥女工所做的調查顯示,絕大多數人在為每小時不足25美分的薪水而埋頭苦干,四分之一的人時薪在10美分以下。成衣工、糖果店雇員和罐頭廠工人,都屬于受剝削最殘酷的階層。紐約第一流速記員的薪水,從每周35—45美元下降到了16美元。家庭用人不得不為了每個月10美元(外加膳宿)而勞作。像往常一樣,沒有技能的工人是先頭部隊,緊隨其后的是白領工人和技術員。專業階層稍后才感覺到了震動,當教師和牧師們的薪水被削減或拖欠的時候,其他專業群體的業務也迅速下降,而收費卻越來越難。即使在1936年,醫生們的收入也依然比他們在1929年的水平要低18%到30%,律師的收入要低18%到38%。

從收入降低和流動資本減少轉到硬幣的另一面,你所看到的,就是失業人數的那一面。1930年4月,胡佛總統下令,挨家挨戶調查失業的情況,這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聯邦失業人口普查。總共已報告失業的可雇用人員有300萬稍多一點,相比之下,有4,500萬人有報酬地被雇用。但大潮漲得很快,1931年1月,商務部根據取樣所做的一項專門普查顯示有600萬人失業。在這一年結束之前,幾乎所有評估者都同意:失業人數已突破千萬大關,1930年又有四五百萬人失業。多虧了季節的因素,以及或進或退的局部波動,全國的圖景才經常改變。失業往往還自我繁殖,那些拖家帶口的賦閑男人,都不得不參與爭奪任何收入微薄的零工崗位。儲蓄的耗盡和投資的損失,迫使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也加入到這場瘋狂的搜尋中,并被計算在內。

街頭兜售蘋果

這一周期產生了其不斷改變的標志和象征。如果說,1931年那依然愉快的絕望具體體現在歌曲《生活就是一碗櫻桃》(Life Is Just a Bowl of Cherries)中的話,那么,1932年更嚴酷的下降則被體現在《兄弟,你能省一毛錢嗎?》(Brother, Can You Spare a Dime?)中,這是代表受害人(比如失業退伍老兵或工業帝國被拋棄的建筑者)發出呼吁。失業大軍,以及在面對失業時所表現出的自豪,其最令人難忘的符號,還得算是蘋果。1930年秋,國際蘋果托運人協會設計了一套處理產品過剩的方案。方案建議,把蘋果賒銷給失業者,以每只5美分的價格零售。到11月初,6,000名蘋果銷售員站在了紐約大街的人行道上,這個主意很快就傳播到了其他地方。在大蕭條的早期階段,美國人(無論是窮人還是富人)的堅定自信,抑制了直接救濟或施舍的想法,而在英國,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就一直是這么干的。但是,給過往行人的這點微不足道的甜頭很快就失去了它的新奇。1931年,曼哈頓開始禁止在某些大街銷售蘋果。到1932年,據說人們都“厭惡蘋果”。

那些能夠從這幅蕭瑟黯淡的家庭圖景上抬起他們的眼睛、去掃視國際地平線的人,至少可以從難兄難弟們身上得到某種安慰。起初,胡佛本人傾向于把終極責任歸咎于美國之外的原因。他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及其后果當中找到了這服苦藥的源泉。浪費和破壞、人力的損失、戰爭債務和稅收、通貨膨脹及接下來的貶值、其他國家的貪婪和帝國主義,加上恐懼和重整軍備所導致的新的開銷,都是一場“我們的人民對之毫無責任”的斗爭所留下的有害遺產。并且,就美國本身而言,這些并發癥源自伍德羅·威爾遜時期,“這場戰爭是在民主黨執政期間開始的”。

就算這一分析看上去似乎給人以極大的安慰——讓美國人民在國內和國外扮演清白無辜的經典角色——但至少不能否認,大蕭條正在一個經濟上互相依賴的世界上迅速蔓延。我們看到,各國就像登山者一樣,被貸款和債務、卡特爾[4]和關稅,以及迅速交換的信息(不管是希望還是恐慌)的繩索牢牢地捆綁在一起。主要以農業立足的國家往往首先垮掉,工業強國的滑落更晚一些,但更加驚心動魄。到1929年春,或者稍早一些,澳大利亞、巴西、阿根廷、加拿大和波蘭以及東方、近東陸續出現了衰退的征兆,而德國戰后的長期蕭條則加劇了。比美國更晚感覺到震動的是英國、法國、捷克斯洛伐克、瑞士和斯堪的納維亞各國。第二波大約在1931年開始,比第一波更嚴重,同樣影響了所有這些國家,直到1933年春天左右才開始退潮。

在大多數地方,類似的因素都在發揮作用,盡管危機的形式和嚴重性各不相同。然而,打量一眼全球的圖景,我們會看到:并非只有美國人容易被盲打誤撞的繁榮所欺騙,共和黨人并不是1929年獨一無二的禍根,民主黨人也不是1933年舍我其誰的英雄。

1930年6月的《霍利-斯穆特關稅法》最清楚地顯示了有些人拒絕承認經濟相互依存的這個事實。1918年的停戰讓人們看到,美國有史以來第一次成了一個大債權國。與此同時,美國公民在國外的個人投資增長得如此迅猛,以至于其投資總額從30億美元猛增到了1932年的140億美元。作為一個強有力的生產大國,美國天真地把對外貿易解釋為在交易中賣東西的權利,而只有很少、甚或沒有買東西的義務。的確,外國傾銷的噩夢,導致農民和實業家都大聲疾呼,要求制定迄今為止最高的保護性稅率,并在1930年成功獲得了平均40%的關稅稅率。胡佛總統希望把該法案主要限制在少數幾種農產品,但他的建議被否決了。在國外,《霍利-斯穆特關稅法》被解釋為一場經濟戰的宣戰書。它所遭遇的報復性關稅、配額和反美禁運是如此迅速,以至于到1932年,有25個國家加入了這場報復,從而讓美國的出口量減少了一半。這種惡性循環帶來了另一種扭曲。為逃避這種聯合抵制的威脅,在《霍利-斯穆特關稅法》實施的頭兩年,美國的制造商們在外國開設了258家工廠,其中包括71家工廠就在加拿大邊境線的那邊。普通美國人如何看待這些事情,取決于他所在的地區,所持的政見,以及所從事的行業。

南方人總是把高關稅視為不公正,但是,在工業的北方和農業的中西部,“保護”依然在發揮著它的魅力。毫無疑問,很多實在的市民會附和一家“中鎮”報紙的社論:“在美國,就歷史所顯示的情形而言,好日子和壞時光之間的差別,就是恰當的關稅(能夠保護我們的農場和工廠的產品)和不恰當的關稅之間的差別。”當緊隨其后的不是進步而是衰退的時候,這位社論的作者依然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嘲笑那種認為“歐洲的境況跟美國走出蕭條有一定關系”的“錯誤”觀點。

在美國內部,20世紀20年代,同業公會的數量和影響力有過一次引人注目的增長,通過這樣的組織,互為競爭對手的生產商共享統計信息、信用標準、成本公式,以及諸如此類,并設法抑制不公平的市場行為。在這個范圍內,這些組織是有益的,胡佛在擔任商務部長的時候[5],以及在當總統的時候,都留下過這樣的印象。但是,下面的情況并不少見:這些組織通過它們對“公平的”和“不公平的”價格政策的定義,試圖在頂著《舍曼反托拉斯法》逆風航行的時候,實現對價格的控制,而且,有時候其作用就是要消滅小的獨立經營者。最高法院一連串的裁決進一步慫恿了它們的發展,這些裁決,早期的進步主義者會帶著懷疑的態度把它們看作是本土卡特爾和資本家工團主義不斷打進的楔子。

盡管根據聯邦法律,國內的卡特爾依然是非法的,但在國際領域,某些美國公司也在通過集中經濟力量讓自己受益——杜邦、美國鋼鐵、通用電氣、西屋、本迪克斯航空、鉆石火柴、阿納科達銅業、新澤西標準石油等等——在20和30年代與外國生產商達成一致,經常為了抬高價格和增長利潤而限制生產,更為常見的是瓜分世界市場和交換專利。在阻礙自由企業卡特爾上,往往要壓縮供應流,抑制國外和國內的貿易,防止引入新的產品和改良措施(例如,像可以多次使用的“耐用”火柴之類)。

下面這個事實可以說明它們對價格的影響:1914年,硫酸奎寧的價格是一盎司25美分,但在默克公司加入國際卡特爾之后,它的價格上漲到了1941年的75美分。下面這個事實讓人想到了生產配額的強制推行:1930年,當國內的鋁產量超過了10萬噸的時候,德國的鋁產量才只有3萬噸,1934年,即美鋁公司加入卡特爾三年之后,美國的產量下降到了33,000噸,而德國的產量則增長到了37,000噸。在大蕭條中,它們的影響顯然是惡化了失業和消費不足。20世紀30年代晚期,因為其所謂的對國家安全的威脅,卡特爾開始引起了來自參議院調查委員會和司法部反壟斷局的不利關注。總體上看,大企業的國際主義所采取的形式,似乎就像經濟國家主義在“促進絕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上所采取的形式一樣白費力氣。

大蕭條來了(紐約華爾街與寬街拐角)

在普通美國人與世隔絕狀態的背后,潛伏著的依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所帶來的未還債務的老問題。他們相信,這證明了,在和外國人打交道的時候,美國人總是上當受騙。孤立是上策。另一些人則把催逼戰爭債務和賠款看作是對歐洲經濟的扼殺,最終也會傷害到債權人。1931年6月,胡佛總統決定,倡議政府間戰爭債務的延期償付,這個決定在某些圈子里大受歡迎,被認為是對善意和復興的巨大貢獻,另一些人則認為它是一個花招,旨在幫助銀行家和外國債券持有人。到富蘭克林·D.羅斯福走馬上任的時候,幾乎所有戰爭債務都無可救藥地違約了。公眾對這些未償付票據怨聲載道,這在很大程度上助長了上個世紀30年代中期的反戰主義,并妨礙了美國人的留學教育。

1929—1941年這段時期是從國內的一次崩潰開始的,這場崩潰源于多種原因,但最根本的原因多半是對群體福祉和個人滿足之間的關聯自私自利地視而不見。災難幫助美國人記起了他們是一個民族,只有通過合作,才能把大車從泥潭中拉出來。這一時期結束于美國卷入一場全球大戰的前夕,導致這場戰爭的主要原因,是很多國家都同樣頑固地拒絕承認它們的安全與所有國家的良好狀況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即“一個世界”的觀念。關于人類的公共性和國家的公益性的辯論是這十幾年來最重要的活動。即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普通美國人也不能不受到其結果的深遠影響。

主站蜘蛛池模板: 莱芜市| 密山市| 淅川县| 瑞金市| 织金县| 余庆县| 宝鸡市| 五华县| 清镇市| 大方县| 六盘水市| 盱眙县| 丹阳市| 北宁市| 颍上县| 垫江县| 确山县| 临泽县| 兴义市| 民县| 栾川县| 滨海县| 剑川县| 安丘市| SHOW| 平顺县| 琼中| 乌鲁木齐市| 平和县| 大庆市| 西峡县| 深水埗区| 故城县| 防城港市| 临城县| 乃东县| 尚义县| 东明县| 宁强县| 饶河县| 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