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的目光在百水法盤玄奧的水波紋路上流連,心中念頭飛轉。
三成法術增幅,對將《小靈雨訣》及衍生冰系法術作為主要攻防手段的他而言,誘惑力遠超一件單純的攻擊法器。
更遑論那“可成長”的特性,如同在道途前方點亮了一盞長明的燈。
然而,他面上卻不動聲色,指尖輕輕拂過冰涼的盤面,感受著那細微的靈力共鳴,緩緩搖頭:“掌柜此言差矣。此物雖妙,限制卻也極大。”
劉掌柜笑容微僵:“哦?陸道友有何高見?”
“其一,”陸昭豎起一根手指,語氣平淡卻切中要害,“此盤僅對水、冰法術生效,受眾狹窄。”
“非專精此道者,得之如同雞肋。其二,”他又豎起一根手指,“能發揮此物最大價值的,必是精研法術、造詣深厚之人。”
“然此類修士,散修居多。散修窘迫,掌柜比我更清楚。九十五靈石,于他們而言,近乎天價。買得起的不需要,需要的買不起。此乃其二。”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劉掌柜略顯閃爍的小眼睛:“其三,靈水難尋。
“寒潭真水、地脈陰泉,哪一樣不是被大勢力把持或深藏險地?尋常修士如何獲取?”
“蘊養之說,對大多數人而言,不過是畫餅充饑。其四,增幅三成,恐是理想狀態。”
“實際運用,能穩定增益兩成,便算難得,如此算來,性價比,呵呵。”
陸昭每說一句,劉掌柜臉上的肉就微不可查地抽動一下。這些弊端,他豈能不知?
正因如此,這百水法盤才在他庫房角落蒙塵多年。
“陸道友此言未免太過苛責。”
劉掌柜強笑道,“此盤煉制不易,所用“漩海青玉”亦是難得靈材,更蘊含天然水紋道韻,豈是凡品?九十五靈石,已是看在道友識貨的份上,給的實在價了。”
“漩海青玉固好,道韻亦珍,然明珠暗投,終是頑石。”
陸昭不為所動,語氣依舊平淡,“掌柜與其讓它在此蒙塵,不如尋個真正能用、也愿用的主顧。”
“八十五靈石。若成,此物歸我,那對分水刺,我也一并拿下。”他拋出了捆綁購買的籌碼。
“八十五?!”
劉掌柜差點跳起來,圓臉漲紅,“道友這刀也太狠了!連本錢都不夠啊!”
“本錢?”
陸昭嘴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加深了些,“此物在掌柜手中積壓多久了?”
“靈石變死物,便是虧損。”
今日能換成活水,便是止損增益。況且,”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篤定,“除了陸某,掌柜短期內,還能找到第二個既又對此物感興趣、且能拿出這筆靈石的買家么?”
靜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只有靈茶裊裊的熱氣升騰。
劉掌柜臉上的肥肉抖動了幾下,小眼睛死死盯著陸昭平靜無波的臉,又看看桌上那散發著幽幽藍光的百水法盤,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帶著濃濃肉痛的嘆息。
“唉,罷了罷了!陸道友這張嘴,老夫是領教了!”
他重重一拍大腿,仿佛下了莫大決心,“八十五就八十五!就當結個善緣!不過那分水刺,一百一十靈石,可不能再少了!”
“成交。”
陸昭干脆利落,將裝著靈石的袋子推到劉掌柜面前,同時伸手,穩穩地將那蘊藏著漩渦之海的青玉法盤,握入掌心。
一股溫潤清涼、仿佛與自身水靈力隱隱呼應的奇異感覺,瞬間傳來。
指尖拂過兩件法器,水靈力如春溪浸潤,絲絲縷縷滲入深處。陸昭閉目凝神,半日后兩件法器都被祭煉。
再過一日,青藤澗的寒霧依舊貼著暗河翻涌,陸昭的日子重新嵌回固定的凹槽。
晨起,流云雀破開濃霧直上數十丈,復眼將澗谷每一處地方。
戌時歸返石室,青沉鐵刻刀循著妖獸尸體的天然紋理游走,碎屑簌簌。鐵木衛暫時不再煉制,可其它兩種卻依舊進行。
墻角堆積的昂貴廢料,無聲丈量著通往一階中品傀儡師的門檻。
這日巡邏至主藥田東南角,濃郁的藥腥氣混著暗河的水腥撲面而來。
周啟行佝僂著背,枯枝般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株蝕骨蘭根須纏繞在一具新死的墨鱗蛇尸上,渾濁的眼珠專注得近乎虔誠。
“周老。”陸昭停下腳步,抱拳示意。
周啟行動作未停,只鼻腔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過了片刻,他才慢悠悠直起腰,用沾滿泥污的袖口擦了擦額角并不存在的汗,渾濁的目光落在陸昭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的穿透力。
“小子,在周家,出名了?”他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銹鐵。
陸昭心頭微凜,面上不動聲色:“晚輩惶恐,不知周老何意?”
“呵。”
周啟行嗤笑一聲,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藥田深處那幾株吞吐紅霧的蝕骨蘭,“看見沒?好東西,可也扎眼。
爭著給它施肥的蛇,多了去了。”他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譏誚,“你如今,就是那株新冒頭的蝕骨蘭。平字輩的幾位小子,還有管著庶務、庫房那幾房的啟字輩老家伙,可都聞著味兒了。”
他頓了頓,枯枝般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一片墨蘭葉子,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周家這棵大樹,根深葉茂不假,上面的人,像老祖,像幾位掌權的長老,眼界手腕是有的,求賢若渴,手段也還算開明。”
“可這樹大了,下面的枝枝杈杈,盤根錯節,陽光雨露,哪能都照拂得均勻?”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陸昭年輕沉靜的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告誡:“派系傾軋,爭權奪利,捧高踩低這些腌臜事,在下面才是常態。”
“你以為那些好處,許諾是天上掉餡餅?那是餌!吞下去容易,想不被鉤子扎穿喉嚨吐出來,難!”
周啟行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了那片墨蘭葉,葉片在他指間碎裂,滲出暗紅的汁液,如同凝固的血。
“老夫當年,若非被卷進啟字輩里那點破事,替人背了黑鍋,何至于在這鬼地方,對著這些吸血的毒草,一耗就是十四年?”
他聲音里透出濃重的怨氣和不甘,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指間那抹暗紅,“大好前程,家族栽培?呸!”
“不過是派系角力的棄子罷了!他們眼里,只有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容不得擋路的石頭,更容不下不聽話的棋子!”
他猛地將手中碎葉甩入暗河,看著那抹暗紅被墨色水流無聲吞噬,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怨氣仿佛也隨之沉入水底,只剩下深沉的疲憊和洞穿世事的蒼涼。
他看向陸昭,渾濁的眼底帶著一絲過來人的復雜:“小子,你有本事,是好事,也是禍根,周家能給你的,遠比你那點俸祿豐厚。”
“可這碗飯,燙嘴。想端穩了,光靠手藝不夠,還得有眼力,更得…有根能扎穩、不被人輕易拔掉的刺!”
陸昭回到自己的石室,盤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溫潤的青玉法盤。
周啟行那沙啞的告誡,在腦中反復回響。
他想起初入周家坊市時,修為低微,連找個獵妖人的活都難。
剛入周家,明管事那張公事公辦的臉便冷得能刮下霜來,扣俸祿、扣寒玉丹,毫無情面可講,要不是后來想讓自己入贅,也不會給自己好臉色。
散修擺攤時,旁人叫賣得熱火朝天,他的傀衛攤前卻門可羅雀,黃老頭那點閑聊,已是難得的暖意。
如今呢?練氣五層的修為,一手日漸精純的傀儡術,尤其是那能翱翔百丈的“眼睛”,讓他成了周家某些人眼中的“蝕骨蘭”。
周明管事笑容里的親近與招攬,九淵閣掌柜近乎賠本的“扶持”與隱秘的庇護,甚至陳墨陽這等陣法師,也愿意主動告知青紋木的消息。
這撲面而來的“善意”,哪一樁不標著價碼?哪一份不裹挾著算計?
能力是通行證,亦是招禍幡。修為低微時,世界冷硬如礦洞的巖壁;當你能撬動一絲利益時,連寒潭的霧氣都似乎變得“親切”起來。
陸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指尖的百水法盤冰涼依舊。這修仙界的路,終究要靠手中的刻刀和丹田里的靈力,一刀一鑿,一步一印地趟出來。
他人的善意或惡意,不過是路途上或點綴或絆腳的碎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