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跟在薩吐延他們后面趕來的二十幾個胡商心中不滿，七嘴八舌地詢問、議論。

吐谷渾巫師搖起了手中鈴杖，鐵球鹿骨和青銅鈴的響聲似有一股魔力，眾人霎時安靜下來。鹿髑鈴杖聲在眾人幾乎無法忍耐時才停止，巫師崎嶇的怪臉上顯露出抑制不住的傲慢：“此時招信使前去送信也不遲晚，不消半個時辰，裴侍郎便可得知我吐谷渾使團的到來。”

“啊，半個時辰？”眾人相顧失色，不敢置信。

天下人人皆知，吐谷渾盛產駿馬。俗傳，青海湖中有一座小山，每到冬天水上結冰，吐谷渾人就將上好的母馬放養到山上，來年春天就會懷上龍種。

他們曾將一批得來的波斯草馬如法炮制，產下毛色青白的龍駒，神駿異常，能日行千里，就是如今名揚四海的青海驄。

只是從這山谷到張掖，就算青海驄也絕不可能在半個時辰內跑到，吐谷渾巫師有什么底氣敢夸這樣的海口呢？

何窣干說道：“先生說笑了，莫非這位信使插翅能飛？”

吐谷渾巫師輕蔑地冷哼了一聲，并不理他，將手中鹿髑鈴杖舉在半空不停畫著圈子，口中念念有詞。

杖中鹿骨鐵球沉渾的篤篤聲和青銅鈴尖利的丁零聲，持續不斷刺激著耳膜，讓人覺得像有一排冰冷的長針刺進頭頂骨縫里，另有一把鐵錘在一根一根往里釘。

眾胡商忍不住伸手堵住了耳朵，身下的駱駝也不安地搖頭踱步。那十名吐谷渾武士早閃開了，拓跋赤辭也任由坐騎后退了幾步。

蕭隨捂著耳朵，心中暗想：“他裝神弄鬼，想耍什么把戲？”順著巫師翻白的眼睛看向頭頂的高空，那里一碧如洗，只有幾絲細長的白云，他忍不住猜測，“聽說突厥、靺鞨有一類被稱為‘甘’的巫師，能呼風喚雨，降神拘鬼，莫非此人也有這樣的神通？難道他要用咒語驅使天上的白云，去張掖城擺出‘迎客’兩個大字？”

就在蕭隨胡思亂想的時候，吐谷渾巫師的鈴杖聲戛然而止了，他從腰間取出一支棕黃玉潤的短笛，劈劈劈地吹起來。有胡商認出來，那是用鷹翅骨做成的骨笛。

彭域雪山故老相傳，雄鷹生命將盡之時會拼盡最后的氣力沖向太陽，直至化為灰燼。若是遇到狂風暴雪，沒能越過千余丈直聳入天的雪山，就會凍死墜落下來，人們就有機會在險峰山巔撿到它的翅骨。用鷹翅骨做成的骨笛吹出的聲音干澀凄厲，像獵物被攫殺時的絕望慘叫，無論人或鳥獸聽了都會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隨著狠戾的笛聲，山谷一側半山腰的密林里忽然起了騷動。驟然之間，噗嚕嚕翅聲大作，大片林木被劇烈撼動，無數只黑鳥狂風一般從蒼翠的樹冠中沖出，在半空盤旋、飄卷，像一團不住翻涌的烏云。

吐谷渾巫師將手中鈴杖一揮，高聲號令道：“去吧！讓張掖知道，大漠與草原的主人來了！”黑鳥似是聽懂了他的祝禱，像裹挾著無數黑色石塊的滾滾洪流一般，朝著張掖城的方向飛去。

山上的動靜停止了，山谷里的空氣也仿佛凝固，所有人都被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嚇呆，誰都沒想到會在這里見識到吐谷渾巫師如此強大的神通，他居然能號令飛鳥充當信使！飛鳥比駿馬要快上一倍不止，而且耐力更足，從此處飛去張掖自然用不了半個時辰！

吐谷渾巫師目送鳥群遠去，臉上盡是睥睨群生的傲然神色，嘿嘿笑了兩聲，撥轉駱駝回去了。拓跋赤辭看了蕭隨一眼，略一拱手，也跟隨而去。

一眾胡商被晾在那里瞠目相望，不知該如何是好。

何窣干見多識廣，臉上毫無沮喪神色，上了坐騎，說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吆喝駱駝向來處走去。

薩吐延心有余悸，忍不住低聲詢問：“看清了嗎，那是烏鴉還是黑鶇？”

薄如緩說：“太遠沒看清……它們只飛不叫，分辨不出是哪一種。”

薩吐延還是心里忐忑，想從蕭隨那里得到些慰藉，就問：“郎君以為如何？”

蕭隨搖搖頭，笑道：“想不通，不好說。我只是有個疑問，鳥又不會說話，飛到張掖之后，如何讓裴矩斷定會有吐谷渾使團在山谷等他？總不能引著他再飛回來吧？”

“誒？對對，是這么回事。”薩吐延臉露微笑，心里舒服了不少，覺得吐谷渾巫師的法術雖然難解，卻遠不到微妙玄通的地步，只怕跟胡商信奉的祆教神通比起來還要略遜一籌。

何窣干率領眾人回到商隊，留守的胡商聽說借路失利，還要在此等候至少一個時辰，不禁搖頭怨嘆。有人憤然說道：“同是行路之人，他們憑什么霸占道路不讓別人通過，吐谷渾使團未免太不講理了！”

有人慌忙制止：“住聲！你對吐谷渾口出不滿，莫要連累別人！”

那人吃了一驚，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中卻不服氣，說道：“張掖在望卻道路受阻，在這里空費時光，你心里就不怨恨？”

有幾個人心中積怨已久，也附和發泄說：“咱們往來商路屢受吐谷渾欺凌之苦，要忍氣吞聲到幾時！若是抱怨兩句都要招致厄運，這世上真就沒有天理了。”

有謹慎之人與他們意見相左，反駁說：“忍氣吞聲總好過人貨兩失！”

“你被沙漠之靈嚇破了膽嗎？咱們這么多人，又有一百傭兵，怕之何來！”

一伙人心中不暢，為虛無縹緲又駭人視聽的神靈爭吵起來。何窣干皺了皺眉，呵斥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他引經據典，胡人多半不懂，卻明白他的用意，紛紛閉口散開。

就在這時，隊尾一側的遠處突然傳出幾聲嘶鳴，幾頭駱駝從沙丘后跑出，直奔商隊而來。

眾胡商大驚失色，心中清楚，那么多野駱駝同時狂奔必是受了驚嚇，這是非同尋常的預兆！

有幾個仆人趕忙奔過去，手持韁繩、皮鞭將受驚的駱駝呼喝籠絡住，免得沖散了隊里的其他牲畜。

何窣干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他一邊催促坐騎向隊尾趕去，一邊大聲命令傭兵隊戒備。

他從囊中取出望筒登高遠望，只見駱駝來處的沙漠之中隱隱有煙塵飛騰，同時可以感覺到地面已經有了輕微的震顫。等聽到隱隱如雷的蹄聲，一支全身籠在沙塵之中的隊伍已經闖入山坳中來了。

一進入山谷，坐騎踏起的沙塵頓減，那支隊伍露出了本來形象，竟是百騎左右，裝束一模一樣的黑衣騎士。

他們黑衣翻卷，鬼面青紅，手中利刃搖曳出深黃和血紅交織的閃光，詭異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