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那聲嘶啞的走字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刮在陳琢緊繃的神經上。冰冷的泥漿裹著尸骸腐敗的氣息，緊緊吸附著他的雙腿，每一次試圖抬起都沉重得如同拖拽著整座昆山。伍長粗暴的喝罵和皮鞭抽打在泥水里的噼啪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
“快！拖死狗也拖過去！誤了時辰，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幾個同樣如同行尸走肉的炮灰被驅趕著，踉蹌地圍攏過來。王胡子不再看他，粗糙的手抓住陳琢一條胳膊，猛地發力向上提拽。劇痛瞬間撕裂了麻木，陳琢眼前金星亂冒，喉嚨里嗆出一口腥甜。
他幾乎是被半拖著，雙腳在泥濘中犁出兩道深痕，朝著戰場中心那座如同巨獸骸骨般的祭壇蹣跚而去。
越是靠近，空氣便越粘稠沉重。那并非僅僅是硝煙與血腥，更有一股源自洪荒水澤、冰冷刺骨、帶著無盡怨毒與威壓的氣息。這氣息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穿透皮肉，直刺骨髓，鉆進腦海深處翻攪！
陳琢空蕩的丹田死寂一片，洛書決的感應徹底斷絕，只剩下這具凡俗軀體本能地在這恐怖威壓下瑟瑟發抖，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
祭壇近了。
那并非是甚精致的建筑，而是由無數巨大、棱角猙獰的黑色巖石和扭曲斷裂的巨大金屬構件粗暴地堆砌、捆綁而成。形狀怪異扭曲，像一只向蒼天絕望伸出的巨爪。
祭壇頂端，立著數道身影。
狂風卷著血腥和硝煙，吹得他們寬大的袍袖獵獵作響。其中一人，身形格外挺拔，雖立于這人間煉獄的核心，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沉凝氣度。
他身著深青色道袍，衣袂翻飛間，隱約可見袍袖上以銀線繡著繁復玄奧的星圖紋路。面容被風霜刻下堅毅的痕跡，雙眉斜飛入鬢，眼神沉靜如古井深潭，卻又在凝視祭壇中央那翻涌的黑暗時，掠過一絲極深的凝重。
陳琢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血脈深處，一種源自靈魂的悸動與呼喚洶涌澎湃，幾乎要沖破胸膛！無需任何言語確認，一種銘刻在骨血里的直覺瘋狂吶喊——是他！
江州陳氏，此代家主，亦是后世傳說中，以洛書殘卷封鎮孽龍的開國功勛——陳霄漢。自己的......先祖！
陳霄漢并未向下看。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祭壇中心那一片翻滾不休的黑暗上。那黑暗如同活物，由純粹到極致的怨毒、暴戾和深水寒淵的氣息構成。
它蠕動著，膨脹著，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低沉如悶雷、卻直刺靈魂深處的非人咆哮！隱隱的，一個龐大無匹、由濃黑怨氣與水波凝聚成的猙獰龍首輪廓，正一次次地試圖從黑暗中心探出，又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壓制回去。
祭壇周圍，并非只有陳霄漢一人。另有兩名同樣身著道袍、氣度不凡的道人分立左右，各自掐訣，周身靈力涌動，化作赤紅火焰與厚重土黃色光芒，死死壓制著黑暗邊緣試圖溢散的黑氣。
更遠處，數名身披玄甲、手持沉重法器的將領，面容肅殺，周身煞氣騰騰，如同鐵鑄的雕像，拱衛著祭壇核心。
其中一人，身形魁偉如鐵塔，面容剛硬如巖石，虬髯戟張，手中一柄巨大的青銅戰戈杵在地上，戈刃上流淌著暗沉的血光，正是陳琢在家族秘傳圖譜上見過的開國猛將——吳為。
“時辰將至！”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穿透風的呼嘯響起。說話的是站在陳霄漢側后方的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臉色蒼白，眼神卻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焦灼。他手中捧著一卷明黃色的帛書，在風中微微顫抖。“陳真人！天時不可違！請速速啟動九曲洛水大陣！”
陳霄漢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定祭壇中央的黑暗漩渦，仿佛要將那翻涌的怨毒徹底洞穿。他緩緩抬起右手，寬大的袖袍垂落，露出一只骨節分明、穩定異常的手。那手中，赫然托著一物！
并非完整的書卷，而是一片約莫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殘破薄片。薄片呈玄黑之色，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滿了天然形成、卻又蘊含無窮至理的深邃紋路！
那些紋路如同星辰運行的軌跡，如同江河奔涌的脈絡，不斷明滅流轉，散發出古老、蒼茫、仿佛承載著天地水元本源的浩瀚氣息！殘片邊緣參差不齊，斷裂處隱隱有玄光流轉，仿佛仍在訴說著它完整時的無上威能。
洛書殘片！
陳琢的瞳孔驟然收縮！這與他家族秘傳古籍中描繪的圣物形象，別無二致！那氣息，與他苦修的洛書決本源同出一脈，此刻雖相隔甚遠，卻讓他枯竭的丹田都產生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悸動！
“陛下敕令在此！”那文官見陳霄漢沉默，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將手中明黃帛書高高舉起，“孽龍不伏，兩浙難安！社稷傾危在此一舉！陳霄漢，速速布陣，以鎮妖氛！所需血祭......即刻填陣眼！”
血祭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入下方所有被驅趕至此的炮灰耳中！絕望的死寂瞬間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壓抑到極致、瀕臨崩潰的嗚咽和粗重的喘息。
“不......不啊！我不要喂龍！”
“大人饒命！饒命啊！”
“狗官！你們不得好死！”
混亂的哭嚎和咒罵聲驟然爆發。有人癱軟在地，屎尿齊流；有人試圖轉身逃跑，卻被后方押送的兵士用長矛狠狠捅翻在地，抽搐著死去；還有人雙眼赤紅，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不顧一切地沖向祭壇邊緣的兵士，旋即被亂刀砍倒。
“聒噪！”那虬髯猛將吳為猛地踏前一步，聲如洪鐘，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手中青銅戰戈重重一頓，一股鐵血煞氣轟然擴散，瞬間壓下了大半騷亂。“為國除害，死得其所！再敢喧嘩，立斬！”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流，席卷而下。哭嚎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粗重絕望的喘息。
陳琢被王胡子死死拽著胳膊，混雜在絕望的人群中，被粗暴地推向祭壇下方一個巨大的、由血污浸透的深坑——那便是陣眼！坑口邊緣符文閃爍，散發出不祥的吸力，坑底翻涌著濃郁到化不開的青黑色怨氣，隱隱與祭壇頂端的孽龍氣息相連。
“填進去！快！”伍長揮舞著皮鞭，聲嘶力竭地吼叫，臉上混雜著恐懼和一種扭曲的瘋狂，“填進去就解脫了！快啊！”
王胡子渾濁的眼中最后一絲波動也消失了，只剩下徹底的麻木。他不再看陳琢，手上驟然發力，將他連同身邊幾個同樣被推搡的炮灰，狠狠推向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陣眼深坑！
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背后傳來，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陳琢的心臟！他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倒，下方是翻涌的、如同無數怨毒手臂般向上抓撓的青黑氣息！腥臭撲面，靈魂都在這純粹的惡念侵蝕下發出哀鳴！
就在他半個身子即將跌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淵之際，視野猛地向上抬起，死死釘在祭壇頂端！釘在先祖陳霄漢那沉凝如山的背影上！釘在他手中那片流轉著天地至理、承載著陳家血脈傳承的洛書殘片上！
先祖......血祭......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劈開了陳琢被絕望填滿的腦海！
他體內空無靈力，但穿越時空時，那強行引動的天運之力并未徹底消散！它們如同破碎的星辰碎片，沉寂在識海的最深處，在洛書殘片那同源氣息的刺激下，在瀕臨死亡的絕境中，驟然被點燃！
“啊——！”
陳琢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并非恐懼，而是傾盡所有意志的瘋狂凝聚！他不再抵抗下墜的力道，反而借著王胡子的推力，用盡殘存的生命力，將頭顱猛地向上揚起，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陳霄漢手中的洛書殘片！
識海中，那些沉寂的天運碎片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轟然燃燒！
嗡——！
一聲奇異的、仿佛來自九天之上的清越顫鳴，陡然在陳琢識海深處炸響！一道微弱卻無比精純、帶著蒼茫高遠意境的清冷星輝，驟然從他眉心迸射而出！
這光芒微弱如螢火，在祭壇沖天的怨氣與靈光中幾乎微不可察，但它出現的瞬間，卻精準無比地，跨越空間，射向了陳霄漢手中的洛書殘片！
陳霄漢全身猛地一震！
他正全神貫注，將畢生修為與心神灌注于洛書殘片，溝通兩浙萬千水脈之力，準備啟九曲洛水大陣。陣法的核心樞紐，正是他掌中這片承載著水元至理的圣物殘片！洛書殘片與他心神相連，如同其肢體的延伸。
然而此刻，一股突兀、精純、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天意氣息的力量，毫無征兆地驟然注入！
這力量本身并不強大，甚至微弱得如同清風拂面。但它出現的時機、它蘊含的那一絲天運特質，卻如同在精密運轉的機括齒輪中，猛地投入了一粒微小的、卻硬度驚人的異種沙礫！
洛書殘片表面那些穩定流轉的玄奧紋路，驟然一亂！如同平靜的湖面被投入巨石，原本和諧共鳴、即將引動天地水元的宏大韻律，瞬間被打斷、扭曲！
陳霄漢臉色劇變！沉靜如古井的眼眸中第一次爆發出驚駭的光芒！他試圖強行穩住殘片，鎮壓那突如其來的干擾。但遲了！
那絲微弱的天運星輝，如同一點火星，落入了早已被孽龍怨氣浸染、被無數血祭怨念充塞的祭壇核心！它點燃的不是希望，而是潛藏在祭壇地基之下、被層層符文壓制、卻早已積郁到極限的......無窮怨毒！
轟隆——！！！
整個祭壇，不，是整個昆山戰場的大地，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洪荒巨手狠狠掀動！一道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恐怖百倍、蘊含著無盡暴戾與毀滅意志的龍吟，自祭壇中心的黑暗漩渦中炸裂而出！
聲浪不再是無形沖擊，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見的、粘稠如墨的環狀波紋，帶著撕裂空間的尖嘯，猛地向四面八方爆開！
祭壇頂端，那兩名竭力壓制邊緣黑氣的道人首當其沖！赤紅火焰護罩如同紙糊般被撕裂，土黃色光芒瞬間黯淡崩碎！兩人如遭重錘，鮮血狂噴，身體像斷線風箏般被狠狠拋飛出去！
吳為怒吼一聲，青銅戰戈爆發出刺目血光，悍然迎向那擴散的怨毒波紋！金鐵交鳴般的刺耳爆響中，血光劇烈搖曳，吳為魁偉的身軀蹬蹬蹬連退數步，每一步都在堅硬的祭壇巖石上踏出深深的裂痕，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那捧著圣旨的文官更是慘叫一聲，手中明黃帛書瞬間被黑氣侵蝕、化為飛灰，他本人則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摜在祭壇邊緣的石柱上，筋骨斷裂之聲清晰可聞，生死不知！
祭壇劇烈搖晃，無數巨大的黑色巖石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縫隙中簌簌落下碎石塵土。下方，那巨大的陣眼深坑如同被點燃的火山口，濃郁到極致的青黑色怨氣如同沸騰的巖漿，轟然噴涌而出！
青黑色的怨氣如同億萬條瘋狂扭動的毒蛇，從陣眼深坑中沖天而起，瞬間吞噬了坑口邊緣那些閃爍的符文，將剛剛被推搡到坑邊、甚至半個身子已經跌入的炮灰們徹底淹沒！
“呃啊——！”
“救我——！”
凄厲到非人的慘嚎僅僅持續了半瞬，便戛然而止。陳琢正被王胡子推搡著跌向深淵，那噴涌的怨氣毒龍幾乎已舔舐到他的腳踝！死亡冰冷的氣息瞬間攫住了他！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異變陡生！
他眉心處因強行引動天運而殘留的最后一點微不可察的星輝，似乎與那噴薄的孽龍怨氣產生了某種詭異的排斥。并非抵消，更像是在相互湮滅的邊緣擦過，產生了一瞬間極其微弱的斥力。
同時，一直死死拽著他胳膊的王胡子，在祭壇劇震和怨氣噴發的巨大驚駭中，下意識地手臂猛地向后一縮！
這兩股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力量，在生死一線間疊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