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真廟,天井。
“啟稟娘娘。”一名前往追殺白景行的廟祝回報,“那、那白景行跑了,小的們一時間...”
“廢物!”舒茴猛地一腳踹出,將那廟祝踢得口噴鮮血滾出丈外,“連一個重傷的練氣都抓不住,養你們何用?”她環視著滿地狼藉和死傷的廟祝,心中怒火更熾。今日之辱,前所未有!
舒茴深吸一口氣,試圖調動殘存的力量穩住這具軀體,卻引得周身鱗片一陣劇痛翻卷,更多的黑氣逸散出來。
“嘶...聽著!”舒茴強忍著不適,聲音嘶啞地對剩余還能站立的廟祝下令,“立即清理此地,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法子,所有尸體、碎片,一滴血、一片鱗都不許給我留下!天亮之前,務必要將八真廟內恢復原樣,一切以穩住信眾優先,明白否?”
“小的們明白!”廟祝們強忍著傷痛,手忙腳亂地開始了行動。
縣衙書房內,陳琢負手立于窗邊,官印引發的浩然光柱此刻已然消散,但空氣中殘留的法力波動和遠處八真廟方向的混亂氣機,依舊清晰地映照在他的靈臺。
他雙眼緊閉,方才那番隔空交鋒,看似是重創了舒茴的香火法壇,但其實自己這方的消耗亦是不小,昆山縣積攢月余的地氣積累被自己一股腦地使出不說,更為關鍵的是自己已經徹底與舒茴為首的南瀆水系眾神撕破了面皮。
倘若八真廟中其余七位河伯水神真要與自己鉚勁,自己這個筑基境界的知縣恐還真難以招架。
“不過...今夜八真廟內鬧出這般大的動靜,盧堪背后那位應該能夠感受到我的誠意了吧。”陳琢心中暗道。
“啪嗒。”一聲輕微響動自窗外傳來,帶著壓抑的喘息。
陳琢倏然睜眼,只見白景行臉色慘白如紙,半邊衣衫被暗紅的血冰浸透,此刻正艱難地扒著窗欞。
“大人...”白景行聲音嘶啞,幾欲脫力。
陳琢袖袍一卷,一股柔力將其托入室內。指尖迅速在其傷口周圍連點數下,精純溫和的靈力渡入,暫時壓制住那跗骨之蛆般的陰寒邪氣。
“八真廟里如何?”陳琢聲音一凝,徑直問道。
白景行深吸了口氣,將在八真廟里所聞所見如實同陳琢講了一遍。
“只需兩日?”陳琢在旁靜立片刻,爾后又喃喃開口道:“他們這是吃定了我兩日之內查不出來個子丑寅卯來啊,可惜這昆山終究是大宋的昆山,舒茴也好,顏嚴也罷,無怪乎是些借勢而行的奸媚佞臣也,真個以為我拿他們就沒了法子?”
“景行,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接下來你就安心留在我這縣衙內安心養傷吧。記住,今夜之事,守口如瓶。”陳琢拍了拍白景行肩頭,輕聲吩咐道。
“是,大人!”白景行行了個禮后,便兀自退下。
次日,午時三刻,昆山縣衙衙門。
日頭毒辣,烤得青石板地面發燙。公堂內卻彌漫著一股詭異的寒意。幾道斜射的光柱里,塵埃飛舞,落在一座霉味刺鼻的賬冊山上。
庫里南油汗滿面,嶄新的官袍前襟濕透大片,他喘著粗氣指揮著差役,“快點搬進去了,堂尊在里面等著呢,要是誤了堂尊查驗的時辰,我有你們好看的!”
幾個差役苦著臉,在霉味和灰塵中埋頭苦干,將一摞摞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舊賬冊從板車上卸下,踉蹌著抬進公堂側面的簽押房。汗水混著灰塵在他們臉上淌出道道泥痕,嘴里忍不住低聲抱怨道:
“二老爺,這、這都是哪年兒的老黃歷了?霉味都沖得我腦仁疼了。大老爺真要在這公堂之上查驗這賬冊?”
“是啊,是啊,二老爺,大老爺這要真一本一本翻,那得看到猴年馬月去啊。”
“少廢話,堂尊說要查驗那就查驗,哪有你們插嘴的地方?再啰嗦,這個月的例錢就別想了!搬!都給我搬進去!”庫里南高聲道。
差役們噤若寒蟬,只能咬牙繼續,不多時縣衙內已堆滿了小山般高的陳舊賬冊。
“堂尊!”庫里南一路小跑至公案前,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額頭上瀑布般的汗水,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深深作揖:“卑職無能!昨日領命,點燈熬油翻遍庫房,總算把近五年所有賬冊卷宗都找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頭抬起,小眼睛努力顯得忠心,“只是...前任知縣王大人去的匆忙,賬目委實混亂了些,卑職一時間難以厘清,還請大人責罰!”
話音落下,堂上死寂一片,角落里周德庸看著賬山,眉頭一皺,山羊胡微微抖了抖,張嘴想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能開口。
“庫縣丞。”陳琢目光掃過賬山和面前的庫里南,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冷意,“昨夜,你辛苦了。”
“大人這是何意?”庫里南心中大駭,“可是卑職有何處所為令堂尊不悅,惹得堂尊說此話來折煞卑職。”
“悅!悅!悅!吾心甚悅吶!”陳琢端坐堂上,一字一句道:“本官要庫縣丞將昆山縣三年的賬冊盡數尋出來,庫縣丞連五年的賬本都翻出來了,這等遠超所求之事,足已得見庫縣丞辦事之用心,試問我這個知縣能有何處不悅啊?”
庫里南聞言,腰彎得更低了些,“卑職惶恐!能為堂尊分憂,是卑職的本分!這些賬冊雖舊了些,雜亂了些,但都是昆山歷年積存,卑職不敢有絲毫遺漏!堂尊但有差遣,卑職定當竭力配合,哪怕…哪怕翻爛了這雙眼,也要幫堂尊理出個頭緒來!”
“哦?幫我理出個頭緒?”陳琢瞇眼上下打量了眼庫里南,“好!很好!”
陳琢的目光并未在庫里南身上久留,短暫的停留后便又將目光移回賬冊上。
“周主簿。”陳琢點名。
“下官在!”周德庸一個激靈,連忙出列躬身。
“庫縣丞都如此實心用事了,那你便即刻帶人,將這些賬本清點造冊,登記編號,然后封存入庫罷。”
“啊?!”庫里南猛地抬頭,小眼圓瞪,仿若聽見天方夜譚。
“下官遵命,絕不辜負堂尊所托。”周德庸聲音洪亮,眼中燃起壓抑多年的亮光。
“堂尊!這可使不得啊!”庫里南袍袖微抖,顫顫巍巍地道:“眼下這些賬冊雜亂,正是清查的關鍵時刻,封存如何使得?大人理應趁熱打...”
“庫縣丞此言差矣。”庫里南口中鐵字尚未說出,便遭陳琢打斷,“清查自是要清查的,只是...本官何時說過要在這公堂上清查了?”
庫里南被陳琢這一反問,壓得喘不過氣,胖臉慘白,汗如雨下,“堂尊,卑職非是此意,只...只是這賬冊關乎前任王大人所遺留下來的諸多問題,堂尊若不親自過目,卑職恐...恐有小人會借此時機在賬冊上動手腳,到時縣衙上的賬目就更是剪不清理還亂啊。”
庫里南秉持著庫夫人的拖字訣,三言兩語間將賬目的矛頭指向了周德庸。
“動手腳啊,唔...庫縣丞還是深謀遠慮,這般可能都為本官想到了。”陳琢語調一沉,“可這賬冊置于庫縣丞手中這許久,若要動手腳,豈不是早該動完了?”
“噗通!”庫里南雙腿一軟,直挺挺跪倒在堂下。
“大人莫不是疑心卑職,卑職冤枉啊。自王大人去后,堂尊之位空懸,許多要緊事務都是由卑職來代行處置的,可代行歸代行,堂尊這個位置卑職是萬萬不敢僭越坐了去,是而為了便宜公務,卑職這才將這許多賬冊帶回家中代為保管的。
卑職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敢、絕不敢在賬目上做半點手腳,我庫里南若有半句虛言,便叫卑職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了去!還望堂尊明鑒吶!”
“哎,庫縣丞這是作甚?”陳琢緩緩站起身,繞過公案,踱步走下臺階,“本官不過隨口一問,你何至于此?這般賭咒發誓,要是傳出去,倒顯得本官苛責下屬了,起來說話。”
“堂尊明察,卑職只是憂心公務,唯恐延誤了堂尊的大事,這才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但卑職絕無半點不敬之心,更不敢有絲毫蒙蔽堂尊之意!這些賬冊,確系卑職代為保管,雖不敢說毫無疏漏,但每一筆收支,卑職都盡力遵循王大人舊例,并無懈怠。”
庫里南肥碩的身形跪在原地一動不動,未曾起身不說,反倒是將額頭朝著地上重重一磕,看那架勢頗有幾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味道。
公堂之上,針落可聞。庫里南這一磕,聲音沉悶,卻像敲在每個人心上。差役們噤若寒蟬,連搬賬冊的動作都僵住了。周德庸緊抿著唇,山羊胡微微顫動,目光在陳琢和那堆霉變的賬冊之間游移,最終死死盯住賬冊一角被刻意掩蓋的、顏色更深沉的霉斑,眼神復雜。
陳琢站在跪伏的庫里南面前,居高臨下,陰影籠罩著那顆汗涔涔的肥碩頭顱。他臉上那絲極淡的冷意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這平靜卻比方才的冷意更讓庫里南心頭發毛,仿佛被無形的巨石壓著,喘不過氣。
“好一個并無懈怠。”陳琢朗聲道:“周主簿何在?”
“下官在!”周德庸精神一振,立刻出列,腰桿挺得筆直。
“本官問你,”陳琢指著那堆賬冊,“庫縣丞方才言道,這些賬冊乃前任王大人所遺,他代為保管,遵循舊例,并無懈怠。依你之見,這賬冊,這賬冊可保管的好,遵循的得當?”
周德庸深吸一口氣,眼中壓抑多年的亮光終于如星火燎原。他大步走到賬冊山前,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也不翻看,只是指著那濃重的霉斑和卷曲發黑的書頁邊緣,聲音洪亮,帶著積郁已久的憤懣:
“堂尊明鑒!此等賬冊,存放保管之道,實乃下官生平僅見之荒謬!”
“荒謬?”陳琢挑眉。
“正是!”周德庸將賬冊高高舉起,讓堂上所有人都能看清那觸目驚心的霉變,“縣衙庫房,雖非金玉之地,卻也干燥通風,自有規制。歷年賬冊卷宗,皆需用樟木箱封存,內襯油紙,撒放防蟲草藥,專人定期查驗翻曬!豈會霉爛至此?!”
他猛地將賬冊摔在庫里南面前的地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濺起細小的灰塵。
“庫大人,你這口口聲聲說代為保管,那敢問你是將這關乎一縣錢糧命脈的賬冊,保管在何處?是水牢?是陰溝?還是你那終日不見天日、堆滿私貨的庫房后院?此等保管,非是懈怠,實乃瀆職!更是蓄意毀壞證物!”
“你!周德庸!你血口噴人!”庫里南猛地抬起頭,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紫,小眼睛里布滿血絲,指著周德庸的手指劇烈顫抖,“你…你公報私仇!你嫉妒前任知縣王大人信任于我!將你主簿的權力拿了去。這些霉斑是...是昨夜搬運時沾了露水!對!是露水!”
“露水?”周德庸冷笑一聲,“庫縣丞真是好口才!這賬冊霉爛痕跡,至少經年累月!邊緣卷曲發黑,內頁粘連成塊,非是深埋潮濕污穢之地三五年不可得!昨夜露水?呵!堂尊請看!”
只見周德庸不顧那刺鼻的霉味,俯身直接撕開一本賬冊粘連的內頁。只聽嗤啦一聲輕響,幾頁發黃發黑的紙張被強行分開,露出下面更深邃的霉變顏色,以及幾個模糊但隱約可辨的墨字殘跡。
那殘跡的墨色,與賬冊原本記錄的墨色截然不同,明顯是后來被霉斑覆蓋、侵蝕后留下的。
“庫縣丞,你方才賭咒發誓,說賬冊毫無疏漏,未做手腳。那這霉爛深處,被侵蝕掩蓋的墨跡,又作何解釋?莫非也是昨夜露水之功?”陳琢冷冷發問。
“我...我”庫里南徹底慌了神,語無倫次,額頭冷汗如漿涌出,肥大的身軀篩糠般抖動。此時此刻,他哪能不知自己已然落入了陷阱之中,陳琢壓根就沒真個想著要查賬,他只是想找個由頭將縣衙的權力重新分配。